對父親的殘忍
想起父親,最讓我愧疚的不是我在大學畢業後死活要回家種田,讓他唉聲歎氣;不是我在部隊瞎蹦亂跳,被攆回老家,讓他擔驚受怕,而是他去世前我一連五年沒回去看他。當時我沒想到這有什麽,此後多年也沒想到這有什麽。如今我才意識到那是多麽殘忍!
八五年我離家到北空當兵。按規定三年不得回家,實際上兩年即可設法回家探親;三年後就有一個月探親假。那時我發誓不混出個樣子決不回家,在部隊三年卻還是大頭兵一個;得到探親假我跑大連玩去了。
那時唯一的聯係方式是寫信。父親不識字,我的信得哥哥們吼讀給他聽。 有回哥來信說父親常拿了我的照片到門外的亮光下去看,這讓我心裏一震,寫了首詩:
外麵在下雨
父親在喚我回去
我沒應聲回去
父親便在垸前垸後找我
那時我一日三餐都坐在父親身邊
那天我逃出去
父親四處找我 一天沒有吃飯
哥哥的信上說
父親隻能吃很少一點點
夜裏常常咳喘
他常常拿著我的照片
到門外的亮光下去一個人看
他說他想來我這兒看看
幾年沒見父親
我這兒他來不了
他的日子不多
戰友說要捆我回去
送給父親看看
外麵在下雨
秋雨淅淅
冬天又要來了
父親
想起父親,我總難免傷感。父親耳聾背駝。他小時在樓上跟人鬧著玩摔下來,摔斷腰,在家躺了半年,活過來了,卻成了龜背;五九年餓得渾身浮腫,奄奄一息,被送到救命中心去吃黃豆,人活了,耳朵卻聾了。背駝使他一輩子直不起腰,耳聾讓他更可憐。他不能挑重但,但時時得挑重擔;他每日挨餓,自然胃痛,胃痛就喝酒精或啃生蘿卜止痛。那時大集體,天天隻有稀飯喝,人人挨餓,他犁地撿到花生,卻從來舍不得吃,總要把花生抹得幹幹淨淨,裝口袋裏帶回來給我和二哥;放牛撿到幾個紅果子也要藏起來帶給我們。我小時天天光著腳亂跑,夜裏不願洗腳,總是他給我洗腳,洗完再背我上床;我十幾歲了還尿床,一尿床,那墊絮就透濕冰涼,父親把我挪到幹處,自己睡濕處。小時我天天坐在父親身邊吃飯,有時我玩忘了回家吃飯,他必定垸前垸後找我,直到我回來端起碗他才動筷;有回母親打我,我跑出去,他就四處找我,一天沒吃飯;夜裏我回來,校長來看我,父親說:他要不回來,我也不活了,說著用手揩淚。我躲在門後竊笑。
我當兵時父親已年老多病,那些年他該多想見我,他最愛的幺兒!而我卻在一個他夠不著、去不了的世界。那時從老家到我部隊來回車票得上百, 那是家裏半年的收入,他去我那兒比登天還難; 他隻能巴望著見我。那時剛有彩照,很貴,我也偶爾照一張夾信裏寄回去。父親想見我時隻能看我的照片。我可以回去看他,卻連著五年沒回家!服役五年後我才狼狽回家,回家一年後他就過世了。
有些事隻有到了那個年紀才會明白。我參軍時二十歲,退伍時二十五。那時我不可能理解一個父親對愛子抓心撓肝的思念,也不明白什麽更為重要 。如今我有了女兒,時時擔心她們翅膀硬了展翅飛去而不再回窩看我。這時我才想到在父親病弱殘年連著五年不回去看他是多麽殘忍!
2015.6.21
我想你的父親不會怪罪你的。隻是人到了一定年紀才意識到。 我出國後十多年沒回國看父母。 現在想想, 自己都不理解為甚麽會做這種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