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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尾渡》(小說) 三十二章 與上帝的秘密約定

(2024-04-21 11:57:40) 下一個

災難的降臨,就在一夜之間。
辰家住在法租界,公司又在南京路,本來離炮火頗遠。可是偏偏在滬淞戰鬥正熾之時,有炮彈扔錯目標,落在南京路上。辰都的母親那日剛好與自己的兩姐妺在南京路上走,被炮火炸落的磚石擊中,三姐妺一個當場砸死,一個砸中大腿走不了路,第三個,也就是辰都的母親,看到自己的姐妹,及整個街區的傷亡,聽到痛苦的哭喊,竟然當場中風,癱倒在地上。
好在公司離現場不遠,第一時間就有人員前來施救送醫。淑惠和她妹妹總算是撿回了命。此事故之後,淑惠性情大改,變得敏感,怕事,又諸多抱怨。她中風後左半身發麻,雖然還可以走幾步,可腿腳不再靈便如昔。加之臉部肌肉僵硬,每次照鏡子,看到自己隻剩半條命的樣子,都會流淚,覺得自己大勢已去,失了容貌,健康,活力。現在唯一的希望,就在獨子辰都身上了。偏他心係南方的那個小妮子,不肯和別人結婚。母子二人通常吵架,誰也說服不了誰。
之後,辰都收到了麥清的分手信。再之後,淑恵的病情惡化,再次中風,現在隻能躺著或坐著。每日去問安,她反反複複隻有兩句話:我生無可戀,可是你尚未成親續香火,我到了地下如何麵對你阿爸?你又何必執著?那阿清姑娘流浪他鄉,生死未卜,如此亂世,你又等得了多久?
家事煩惱,公事方麵,也是日日新款,時時出事。本來麽,租界成為孤島,難民如潮湧入,衣食住行樣樣畸形繁榮,公司生意反而數倍增長。可是,日本浪人的騷擾,也是日益麻煩。他們佩著刀前來,嚇壞客人不說,又坐在那裏要吃要喝,看到喜歡的物品,伸手就拿,一句唔該都沒有。而且成群結隊而來,嘻嘻嘩嘩日落才散。公司員工對此敢怒不敢言,管理層也隻好無數次求助偽政府和租界警察,可是那些人根本不在乎,趕了就走,下回再來。
百般無奈之下,陸叔居然祭出一招以毒攻毒的法子:請了一位退休的日本軍官,每日配著槍,一身戎裝坐在店裏去嚇那些日本浪人。居然還真奏效,那些浪人真的就不敢來了。過了三個月,一切清靜之後,陸叔把那擺樣子的退休軍官也遣走了,以為此事也了了。
可是,星輝公司與偽政府和日本人走得近的傳聞,卻從此在上海灘傳開。另外三家百貨公司都是英國注冊的,在此英日交戰的時候,自然無法受日本人待見,也與偽政府免疫。而十幾年前唯一在民國本土注冊的星輝公司,卻不得以地擔了原罪。民國政府有兩個,搬不走的星輝卻隻有一間。上海被汪偽政府接管,時勢如此,又有什麽法子?難道真要關門大吉,才能鎖上人們的嘴?所以當辰都被不明就裏的國人罵為「漢奸」「叛國賊」之類時,憤怒有之,心傷有之,委屈更有之,可是到了最後,看到數萬名的員工依靠星輝的工資生活,更有百萬的城市人依靠星輝的百貨生存,隻有長歎一聲,淚水和苦水,在這些星輝夜,隻往心裏咽。
他無法忘懷麥清,無法忘懷那些單純,簡單,隨心的日子。無法忘懷家鄉碧綠的原野,花尾渡口的歌聲,那些美好的時刻,竟恍如隔世。
他給麥洋的診所寫信,沒有回音;他專門去敏姐的上海宅所詢問消息,卻隻聽到更為不安的消息:麥清和她父親去了桂林之後,隻收到一封報安信。現在一年都過去了,音訊全無。聽說日軍頻繁轟炸桂林一帶,二人是生是死,全無著落。
辰都拖著沉重的步子,在黃昏的街頭獨走。遠方隱約傳來教堂的晚鍾聲音。不知不覺,他竟然走到父親常去的那間小教堂。是父親在天之靈的指引麽?
雖然父親曾當過牧師,自己也在教會學校念書,他卻自認不是一位虔誠的基督徒,長大後不常去教堂,也不特別去讀聖經。陪父親來這裏的日子卻都記得:那還是小時候,父子倆每個禮拜日都會來這裏,聽粵語佈道,唱英文聖詩。來的叔叔伯伯多是熟人,許多還是星輝的同仁,相處親切。
而在今夜,在這個安靜無人的教堂,他一人跪倒在十字架前,流著淚,第一次虔誠祈禱:在天上的父親,請原諒迷路人這麽多年第一次的回歸。請求天父的垂憐,請看顧下落不明的麥清父女,請看顧母親身體健康, 請讓我堅強,能夠從容麵對各式各樣的挑戰,心與身的苦楚;請看顧星輝的員工,在此亂世,盡量少的悲劇。
哽咽失言。半晌才緩過來,再次跪倒祈禱:天父,生逢亂世,人命卑賤。隻要阿清能夠好好活下去,我願意犧牲我的幸福。隻要她能活著,我不再強求與她結婚。隻要她健康,隻要她平安,我願意,我願意......
淚水沿著心聲,滑落,再滑落。直到小教堂關門,他才走了出來。夜風突襲,差點吹翻了他頭上的帽子。熱淚再次滾落:收到了呀,他與上帝的秘密協定!
第二年的春天,辰都大婚。新娘子是德叔的獨生女兒阿珍。她低調賢惠,勤儉持家。雖些長得不是天姿國色,也沒有過人的才氣,卻是位不折不扣的居家良妻。
又過了一年,阿珍生下小寶寶,是個男孩。淑恵相當欣喜,贈他小名阿寶,大名辰鴻。願他如鴻雁,一生自由飛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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