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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尾渡》(小說) 第四章 荷花亭內外

(2023-04-07 09:23:33) 下一個

第四章          荷花亭內外

 

辰都跟著阿清走到一處大宅,見她快步入屋,沒再出來,料想是去陪新娘子了。一看時間還早,他心想:要不要先回一趟父親的老屋,把自己搞靚仔了,等吉時再回來?主意既定,招手叫了一部三輪車,一路往翠柏居----父親的故居而去。

三年前,在母親的堅持下,辰都轉學去了上海第一貴族學校念寄宿高中。課本,老師,日常交流等等一下子從中文改為英文,讀得很辛苦,於是他把所有的假期都用來惡補英語,沒有時間回鄉渡假。好強的他下了苦功,也終於考上了聖約翰。母親知道後,在父親的墳前喜極而泣:“兒子沒有辜負你的期望,考上了好大學!好多人想欺負我們孤兒寡母,還望這孩子多加磨練,他日或會重振星輝。。。”

他卻在想:重振星輝無所謂,不再被人欺負才是真目標。

三年了,小城沒有太大的變化。他自己卻長大了,熟悉的景物都變得細小,可還是親切如昨:窄巷,榕樹,老宅----甚至那隻看門的石頭大獅子,還好好地站在門口。辰都下了車,摸著獅子頭,眼淚卻止不住啪啪地掉下。

屋裏很安靜。難道所有人都那麽早就出門觀禮了?他一邊打門,一邊大聲喊道:“大姑媽大姑丈,你們都在麽?我是都仔!我回鄉啦!”

大門“呀”地一聲打開了,卻是一個後生來應門: “原來是都哥自己回家啦!阿媽和大哥他們知道這兩日剛剛打完大風,生怕你出了什麽事,都親自出去碼頭接你啦,你沒有見到他們?我爸一早就出門了,被叫去幫忙,今日有個遠房表兄要結婚。“ 一邊熱情地把辰都迎進屋,又一眼望到他頭上包紮得緊緊的白紗布,竟怔怔地愣在屋裏。

辰都笑了:“小明仔?長這麽高大啦!我的頭沒事。借你阿哥幾件靚衫,我等下也想去看看婚禮熱鬧。”

“好呀好呀!都哥你沒事就好!這場大風好可怕的,把婚禮現場的棚架都吹倒了,所以我阿爸他們好多人都要臨時去幫忙。都哥你餓了吧?我叫廚房給你弄點吃的,我這就去把我媽我哥他們叫回來!” 小明快手快腳找出幾件幹淨衣服,又吩咐完廚房上茶和點心,弄一桌子好飯菜,一樣樣打點完,才急急腳走了。

辰都很喜歡回到這裏,很放鬆,很舒服。他也不清楚為什麽:一間舊祖屋,一座小城鎮,沒有多少風景可看,也沒有幾個熟人可串門,他也不常回來。水路遙遙,每次回鄉總得有兩日在路途:一程火車,一程花尾渡,舟車勞頓,可一旦到了,這裏安逸的氛圍,可口的家鄉菜,親人們關懷的笑臉,勤勉渡日卻知足常樂的鄉親們,總能讓他身心愉快。

他在阿嫲房間的大床躺下,還想著要換衣服。可能是太累,又可能是打過安定針,頭一沾枕頭,竟一下子就睡著了。

這一覺醒來,竟已是第二天的清晨,他摸到身上的絲絨薄被,顯然是姑媽他們給蓋上的。他又摸了摸頭,覺得沒那麽痛了,不禁大為興奮。抬手想看腕表,卻發現在診所時被摘下了。走出房間一看,西洋鍾指著五點,還早呢!

怔怔地坐回在床上,心想昨晚這婚禮看來是睡過去了,現在怎樣才能夠再見到那個清秀的麗人?返回診所?他最恨醫院的蘇打味了,況且她也不一定在。又一想這小城並不大,他又不急著馬上要走,總會找到機會的!

心情放寬,他這才覺得餓了。到廚房一看,可口的零食已放了半桌。早起的下人們見少爺醒來,趕緊下廚滾好田雞粥,蒸熟蝦腸粉,又炒了一碟嫩菜心,一碗臘味白豆角,炸香幾個鯪魚球,快手快腳地端上來。辰都吃飽喝足,還不想吵醒家人,便換好衣服,輕輕掩上門,往後麵的池塘走去。

四寂無聲,薄霧輕飄。空氣裏彌漫著淡淡的茉莉花香,微濕的青石板路一直蔓延到池塘邊。他太喜歡這裏了,從童年起就和表兄弟們在小巷間奔跑,夏天在塘裏嬉戲,冬天在空地放煙花炮仗。小時候阿嫲還在,他們每年春節回鄉,屋外很冷,奔跑放野是最好的取暖方式。阿嫲不在之後,春節聚會就散了,他挑暑假有空就回來。長大了不好在街邊亂跑了,他們就去爬山,踢波,騎車,在湖裏抓魚,到河邊摸蟹,去很遠的下村偷龍眼荔枝吃,總要搞得一身泥才肯摸黑回家。。。

也隻有在這翠柏居,平日裏過份嚴肅的阿爸才會放鬆,才會放任兒子成日在外麵野,才能見到他開懷大笑,和姑媽姑丈及一堆他搞不清楚關係的表叔們,飲酒猜拳,通宵麻將。每個人都想盡法子要讓阿嫲贏錢,對其他人卻不能鬆將,一鬆一緊很是挑戰。每次都是阿嫲手握銀紙開心歡喜,其他人則大聲指責哪張牌沒有出好,哪個人沒能及時鬆將讓老人家多贏些錢。。。

回憶很溫暖,現實很悲涼。辰都忍著淚,低著頭,一路往荷塘深處走去。現在還是初夏,田田荷葉間隻見小荷尖尖。到了盛夏,一塘的新荷綻放,漂亮極了。他每每舍不得摘,隻會遠觀。因為花開就意味著快樂假期的結束:他又得回上海做一個備受約束的貴公子了。

不知不覺,他上了荷花橋,到了池塘另一邊,那裏有一座六角的小亭子,欄杆旁釘有牢固的長木凳,給遊人歇腳觀景。所謂“遊人”,基本上就是附近的住客和他們的朋友和傭人們。圍繞著池塘有十來戶大宅,青磚紅瓦,庭院深深。這池塘地處隱秘,外人一般不曉得進來。靠近辰宅的池邊,竟有數十株高直的柏樹,於是在很早很早那時,阿公就用“翠柏居”來稱呼這裏。

池塘的對麵,則是另一番景致:荷花翠竹,花木扶疏。辰都心想:他們會不會稱他們的屋子為“竹荷居”?很雅,不過女人味太重,還是“翠柏居”有勁!他極少去亭子那邊,表兄弟們也不去,隻顧著玩。男孩子們心裏不藏風花雪月,隻惦記著吃和玩。

可是今天,他偏偏就想去那個幽靜的亭子,或坐或站,對著一池荷綠,理一理亂糟糟的心事。

下了橋,小亭在薄霧裏變得清晰,他遠遠看見裏麵已經坐了兩個人,心想還真是不巧,看來這亭子是去不得了,那就去看看竹林吧!又往前走了幾步,覺得亭子裏有一個背影特別熟悉,哦!原來就是那位方伯,他們兩天前才一起坐過艇仔,他一路沒法說話隻好看人看景,這背影肯定就是他!

辰都見到熟人,不禁精神一振:這麽一大早,昨晚去觀禮的姑媽姑丈他們都還沒起身呢,方伯不正是新娘爸嗎?他倒是起得早!正好前去打個招呼,跟他說一聲自己的頭沒事?

於是繼續往亭子走,卻遠遠地聽到方伯說:“親家大人,我知道你的苦心。其實,大維南方到了今天這一步,我也不能夠完全推卸責任。可是現在他們逼宮太甚,我倒有些不服氣了。我也想不明白,是誰這麽狠?一定要滅了大維南方的架勢?其實如果大維南方倒了,確實能騰出資金來支援上海總部,可是對整個百貨業在全國的大局來說,不是好事啊!”

亭裏坐著的另一人,搖頭歎道:“我又何嚐不是這樣想!可是好漢不吃眼前虧,我對大維百貨的內務不太清楚,也不會過問。我隻是希望你能夠平安無事。老實講,阿敏既然已嫁到我家,你便無須擔心她,顧好你自己就好!星輝的前掌門死得不明不白,我們萬家現在也是特別小心,大人小孩出入都有保鏢。尤其在上海和香港,魚目混雜,外國人的勢力又錯綜複雜,分分鍾都可能會出事,唉!”

“不瞞您說,我這陣子也在尋思,辰掌門的遇刺實在是蹊蹺!先不說那時間地點,大白天,又是在自家店裏,怎麽會讓一個小小保安突然發難?剛好又是在星輝股東大會之前,又在辰公子十七歲還沒有話事權之時,又在你們萬家決定股權不再外流之後。。。我在想,肯定有人或者機構在計劃下一盤大棋,先想攪亂現局,再開新局,可怕啊!可是想來想去,實在猜不透究竟會是誰,會用種種惡招來插入咱們四大百貨。唯今之計,也隻好能撐多久就多久吧。。。”

聽到父親的死可能另有原因,如一記猛拳迎麵揮來,辰都再也邁不動腿了。亭子內二人接著說了些什麽,他也沒在聽了。。。

那一天發生的種種事體,走馬燈一樣,帶著血色朦朧,在他眼前閃回:父親全身染血的僵硬身體,母親的嚎哭昏厥,自己的震驚麻木。。。後來上堂過庭,殺手直認不諱:隻是因為不滿被開掉,第二天趕到大老板的辦公室,當場對他開槍泄憤。此殺手之後也伏法了,這則社會新聞,也在日日都有的謀殺新案報道裏,很快消失了。。。

他坐倒在地,開始努力回想。他錯過了什麽?一個最底層的夜間保安,沒有高層許可,怎可以在早上九點,坐直達電梯到父親的辦公室?父親當時一個人在辦公,那是可能的,可是總經理室外有秘書間,人事部,對門還有日間保安,上班時間,無論如何都不可能隻有他一人在工作。怎麽偏偏就隻有父親一人中槍?其他人呢?他們都生生地消失了?

而就在此時,電光火石般,他突然想起父親在他十五,還是十六歲生日時,曾對自己說過:“日後若是星輝出了什麽事,兒子啊,記得澳洲駐上海大使館裏有一位黎叔叔,他可以幫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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