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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草渡》下部 《十八》春風一夜共誰眠

(2020-01-28 10:51:57) 下一個

 

時光,又慢慢轉過了數年,現在,已經是西曆1907年的晚春了。

這些年,南方雄門在鍾淩的領導之下,在上海,以及蘇浙閩粵各省的遠洋航運業務大發展,弟子少說也有數萬人,生意興旺,人才濟濟,倒也成了他的一大安慰。

過完春節,南國春早,草長鶯飛。鍾淩按耐不住心事,再一次獨自回到長洲,站在荒草滿庭的王家祖屋門前發怔。

三年前,他已經回來過一次。被敬章看到,拉著他去喝酒,話沒說上幾句,竟一起哭了:兩個老人的離世,阿韶的失聯,王家中醫一脈的沒落。。。敬章舉著酒杯,回憶舊事:“別看阿韶現在長得如花似玉,她從三歲開始,就跟著我和大哥四處亂竄,越玩越大膽,後邊惹的事,多數都是她出的壞主意!卻次次害我和敬文去擔鍋。我為了給她摘朵花,大哥為她偷個金雀仔,又或者饞吃個番石榴什麽的,不好彩,搞到人家又毀樹,又燒屋,差點沒鬧出人命。我阿爸每次用錢用勢搞定之後,回家必定用雞毛掃痛打我和大哥,卻連一句批評的重話都不會對阿韶說,真是偏心啊!問題是我和大哥,被打完之後就忘了痛了,阿韶下次再出什麽新奇的點子,我們還是會照著去做,哈哈!她真是全家人的寶貝,大大細細都甘心受她指!”

他把玩著手中的酒杯,淚光閃爍:“所以你可以想像,她在澳門失蹤之後那些年,我們全家能有多慘。。。伯父一夜之間老了十歲,我爸也是急得失了態。我們都躲著伯父,看到他那悲苦的樣子,就恨不得找個人打。。。後來你一個人回來,真是說什麽都沒有用,反正看著你就生氣!見一次打一次。。。哈哈!”

鍾淩低頭:“確是我的錯,將她又弄丟了,應該被打!”

敬章歎氣:“唉,雖然你從不還手,有時連躲都不躲,可是我見過你在院子裏練武,以你的拳腳功夫,打十個我和大哥或者都有餘。。。如果不是有心,你又何必挨打?不說了,都怪我們那時懵懂。來,敬你一杯!之前對不住,誤會你了!”說完滿上酒杯,二人碰了碰,一飲而盡。

敬章看過父親臨終前寫給阿韶的信,細細思量前因後果,才明白阿韶在麥哥之前,確實和鍾淩有過一段情。可是父親在信裏也說了,沒有把她已婚又生子的事告訴鍾淩,由她自己去定奪。敬章此時早已成親多年,深知情字難解,既然父親刻意要瞞,自己現在當然也不敢亂說,又怕自己酒後失言,隻好不斷灌鍾淩喝酒,心想無論如何也要灌醉這個北方人先!鍾淩平日在外酒量很好,如果不想醉,誰都灌不倒他。可他自斟自飲自醉也是慣了,隻要是她,也隻有是她,他願意一杯而倒,長醉不思歸!當晚,他真的是想醉,根本就不需要敬章勸,一杯接一杯地喝,最後還是敬章看不下去了,拖著他回到自己家,讓他沉睡了兩天再走。

三年後,他神差鬼使,又站到她故居的門前。因為思念,還是因為要告別?他自己也不太清楚。他給自己許下的要等她十年之約,眼看就要滿,芳蹤難覓,形單影隻依然。

思念卻如春草,更行更遠還生。現在,又該何去何從呢?

佇立良久,黃昏日下,再這麽等下去,恐怕又會等來敬章前來灌酒了。他心想,反正以後不會再來了,不如進去看看?或者能找到她的舊物作個紀念?如此一想,竟也覺得可笑:自己都已是堂堂一派之主,難道還要做入屋盜物之事?遂打消了這個荒唐的念頭,慢慢地朝渡口走去。

遠遠地,他看到了夕陽裏的仙女塔,看到了渡口來往的船隻,看到了那條長長的青石階梯,從岸邊一路沿伸到半山的大榕樹。有多少次,他在礦區的芳草園裏,擁著阿韶看日落,聽著她充滿感情地講述仙女渡口,青石路邊的茉莉花香,榕樹頭那些賣生果鹹雜的攤檔,盲公佬用他的鵝公喉唱著最難聽的粵曲。。。哦,還有疍家人,就是水上人家啦,他們賣的艇仔粥,飯焦粥,現煮現賣,香飄渡口。。。

現在,他都看到了,聞到了,聽到了:夕陽下的長河歸帆,仙女塔前的人間煙火,榕樹下那盲公的後人,拉著胡琴,咿咿呀呀地唱:“一葉輕舟去,人隔萬重山。。。”

這就是你的故鄉,也是我的故鄉。。。阿韶,從此你和你美麗的家園,都會藏在我夢境的最深處,是我心中最清澈的清泉,荒蕪時最富饒的綠洲。即使今生今世再也不能見麵,此生至愛,難道還會被別人取代麽?

如此一想,心也寬了。見此時天色已晚,就信步走下台階,到渡口處點了一碗魚滑粥,一碗艇仔粥,幾個菜肉包子,果然是香綿美味的靚粥!不遠處是一間很大的用舊船打造的水上旅館,帶篷的舢板船用木板連成一長排,綁在淺灘一角,下麵還用釘固定在大浮台上,不會顛簸,更不怕客人把船開走。平實簡樸,每一隻船卻也有門有窗有間隔,幹淨的木凳放在門前,還剛剛點上了油燈。鍾淩不禁心裏一動:真像自己多年前在澳門的那隻小木船啊!心想明早還要去一趟澳門,不如就住這舢板店?城裏的酒店多是王家物業,他不想見到敬章敬文他們,更不想被雄門弟子知道自己的行蹤,於是就挑了最大的那條船,敲門想要入住。

出來一人,說這船早就被人租了,請鍾淩去另一條船。鍾淩見此人神色緊張,身手靈活,很像是道上的人物。於是點了點頭就走了。他沒有走遠,躲在夜色裏,暗暗察看那條船的動靜。

果然沒過多久,那人開門出來,四處察看了一下動靜,才揚手請裏麵的客人出來。那客人在出門時,隨手拿起船邊掛著的一盞燈籠,準備拿著走夜路。油燈的光線剛好把她白皙素淨的麵孔映得分明,鍾淩看得差點兒跌倒!天啊!她不正是阿韶麽?他以為自己在做夢,使勁兒揉了幾下眼睛,再睜開眼時,看到阿韶已經走上小路,往自己家的方向走去。他忍住突突的心跳,急忙跟在她後麵。

阿韶這次是秘密回家,連堂哥們都沒有告訴,更沒敢讓麥哥知道。她原本在夏威夷幫眉叔看管果園,海仔已經被送去美國東岸念高中,麥哥跟著阿文四海為家,一年才回來一次半次,卻不肯讓阿韶涉險回國,隻肯讓她好好地呆在夏威夷。眉叔此時在檀香山的業務遭到困境,加上用全部積蓄連年支持阿文的革命事業,入不敷出,竟瀕臨破產。他怕阿文和老母擔心,誰都沒敢透露,一個人在死頂。阿韶幫他管帳,看在眼裏,急在心頭。她好不容易才說服眉叔,讓她回家一趟籌些錢銀帶回去,以免農場破產,連累一大群無辜工人。眉叔又慚愧又感激:“嫂子你一介女流,還要過海幫我籌錢,若是麥哥知道,豈不要把我打死?”阿韶微笑安慰道:“我不介意坐海船,而且不會讓家裏人知道。我把老爸留給我的嫁妝都取出來,賣了錢,一半給你,一半給麥哥,公平合理好不好。”“唉,我怎麽敢收你的錢呢?等我周轉過來,連本帶利還給你!”“好!一言為定!等你過了這一關,就用那筆錢給海仔念醫,一路念到博士!”“好好好!海仔的讀書錢我來出!你的嫁妝錢一定會還給你,一言為定!”

於是,阿韶就提著簡單的行李,隻身過海回家。抵達仙女渡口時,天還沒黑齊呢,她怕被人認出,就躲在舊友老公開的舢板酒店裏,吃粥聊天,等到天黑了才走回家。幸虧路不遠,小城治安良好,她又膽大,一點也不怕。

回家總是令人高興的!她心情不錯,走到屋後麵,從雜草叢中找到小門的入口,拿出鑰匙開門進去。幾年沒有回家了,人事全非,二叔也不在了,看到滿園荒蕪,她的好心情一下子就跌到了穀底。點上燈,空寂無人的天井裏,父親常坐的藤靠椅還在。她坐了上去,四顧淒涼,忍不住悲從中來,淚水滾流。

“篤篤”,“篤篤”大門此時傳來敲門聲,阿韶嚇了一大跳,是誰這麽快就知道她回來?敬章麽?還是小弟敬仁?雖則她說過不會通知家人,可是如果真的被王家人發覺,前來問候,她也是高興的。於是走到門邊輕問:“是誰呀?敬章還是敬仁?”

鍾淩站在門外,穩住情緒,用盡量平靜的聲音答:“阿韶別怕,是我,是我呢,鍾淩!”阿韶聽到熟悉的聲音,一時之間竟如墜入夢中,恍惚了好一陣,顫聲再問:“真的。。。是你麽?淩哥哥?”鍾淩忍淚答:“是的,阿韶,是我。真的是我!”阿韶呆站了良久,才顫抖著把門打開,眼前真的出現了鍾淩蒼白的麵容,俊朗依然,卻添滄桑。她難以置信地看著他,身子一軟險些要暈倒,他一步跨進門,把她接住,緊緊地擁入懷中,反手關好門,把她抱進裏屋。兩個人都在發著抖,恍如隔世,疑幻似真,卻是緊緊地抱著對方不鬆手。

阿韶伸出手,如自己多少年前喜歡做的一樣,用四根手指,輕掃他弧度完美的臉頰,他挺直的鼻梁,柔軟的耳垂,終於確認是他!他真的回來了!禁不住哭出聲來,他才從震驚中醒悟過來,雙手輕輕地,輕輕地抹去她臉上的淚水,把灼熱的雙唇,貼上她的唇角。兩人沉積多年的情感,瞬間點燃,再也分不開彼此的身體,在黑暗裏用全身的熱力,糾纏交貼,再也分不清是誰的熱淚,誰的熱吻。。。

在彼此的瘋狂裏,阿韶卻感到從未有過的強烈幸福,閉上雙眼,卻分明看到光,從天堂照進深淵,照進深海,她在高飛,在暢遊,在無限地接近那點光,那點彩,那顫動著的極樂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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