覺生寺座落在木秀林深的京城北郊,建於雍正年間,幾進的寺院修得莊正精妙,一直都是清朝皇家祈雨祈福的重地。可到了光緒後期這一代,內憂外患,國庫空虛,有多少豪華壯麗的皇家園林都被毀被燒,朝廷況且都顧之不及,何況這遠郊的小小廟宇?於是漸漸被朝廷遺忘,好在大鍾寺聲名在外,附近居民時不時來上點香,勉力維持而已。而這古廟雖小,威儀仍在,寺僧們每日早晚敲響的洪鍾,乃是舉世聞名的永樂大鍾!那大鍾被譽為古鍾之王,一因其古:於明初永樂年間鑄造;二因其宏:鍾體巨大無瑕,洪鍾敲響時,聲傳近百裏;三因其奇:大鍾內外刻滿了經文,二十多萬字的漢文梵文密密麻麻地剛好刻完,隻留下撞鍾處那光滑的一小塊,其設計之巧妙,之恢宏,之精密,真真是讓後人驚歎不已!
可是鍾淩哪裏知道這古鍾的典故?他隻是覺著鍾聲熟悉,就加快腳步奔去。暮色越發深沉,廟門亦已關閉。他氣喘籲籲,也不細想,就去扣響那掉了色的金釘朱漆大門:“師傅請開開門吧,我有要事請教!”卻聽到負責守門的僧人不情不願地從裏麵搭話:“天黑關門了!施主明兒請早!”
鍾淩靈機一動,換了最標準的京話道:“我是您家方丈的熟人,約了今兒晚上見,不見不散!”
“哪兒來的熟人?真的假的?”那僧人嘟嘟囔囔地站起來:“我怎麽沒聽方丈說過,別是拿話誆我的吧。。。”一邊說,一邊打開一條門縫,想看看來者究竟是誰。
此時晚霞的最後光線,剛好就照在鍾淩俊朗的麵容上,那僧人瞧得分明,卻嚇了個魂飛魄散!“啊?!淩。。。淩大人?。。。啊!有鬼啊!見鬼了呀。。。”連滾帶爬,往後麵飛奔,卻連門都忘了關上。
方丈聞聲而出,一眼看見已邁進廟門的鍾淩,長身挺立,儀表堂堂,也是嚇了一跳。他穩住震驚,雙手合十:“施主何事來訪?”轉頭看那飽受驚嚇的開門僧,正在後麵指指點點:“他。。。他。。。難道不正是淩方大人複活麽?”
鍾淩聽在耳裏,頓時又驚又喜,趕緊上前行禮:“晚輩這麽晚來叨擾貴寺,實在是因緣碰巧!淩方正是家父,您老人家和他認識?”
“善哉,善哉!淩先生和老夫是舊相識,可惜在二十多年前,淩家全家老少,都在一場大火中不幸喪生。未曾聽說有人活著離開,連奴婢都沒能逃生。”那方丈歎道,目不轉睛地看著鍾淩,心中還是驚疑不定。
鍾淩低頭忍淚道:“晚輩不孝,我正是淩方的獨子!當日家中起火,晚輩並不在場,得以留下一命!咱家自從東城胡同搬走之後,日夜隱居,父親還命我每天跟師傅學藝,連吃住都在師傅家。隻有在過節時,又或者母親想我時,才許我回家吃個飯,吃完也不能住家裏,還是要回師傅家。”又道:“滅門案發生之後,師傅帶我逃亡,路上我不停問他緣由。他實在被我問煩了,隻肯說我父親一直有預感,說仇家遲早會上門尋仇,所以一早就布置好了,無論如何都要保住我的性命。本來我父親還想讓我娘親和我一起住在外麵,可她堅決不肯,說什麽都要和父親同生共死,沒有辦法才作罷。”一邊說,回憶起嚴父慈母,忍不住哽咽。
“善哉,善哉!事情都過去那麽久了,施主今夜為何事前來?老納並不清楚那晚的情形,是很久之後才聽說的。我還專門去現場做了一場法事,超度淩家亡魂。其它的,老納可能幫不上忙了。”方丈合掌道。
“此事說來話長,可否和方丈大人找個地方好好聊聊?”鍾淩熱切地問道。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 居然能在此荒郊古廟碰到認識父母的故人!而且這個地方又感覺如此熟悉!他想今晚無論如何,都要纏住這老和尚問個詳細!
廟裏的敲鍾僧人共有八位,此刻全趕來看稀奇。方丈歎了口氣,揮手驅散眾僧。“施主請隨我來吧,一起用點簡單的晚餐!”領著鍾淩走到一處安靜的廂房,叫人送來茶水,兩碗稀飯,一碟鹵水豆腐花生,一盤幹煸豆角,把房門關上,便沉默不語。
鍾淩走累了,又餓了,好像回到小時候,素菜清香味美,他很快就把飯菜一掃而光,還對著方丈笑:“好吃!好吃!就是這味兒,多久沒吃上了!我嘛,來到這兒就像回到家,不拘小節,想吃就吃,還請大師莫怪。”
那方丈看著他,倒也難得地笑了,一抹慈祥在眼光裏閃現。老人手摸串珠,緩緩說道:“吃吧,吃吧!可惜現在沒有以前待客的八大素菜了,隻求能有米有菜裹腹。。。你小時候確實常常來這裏,也總是愛吃這裏的素菜白飯。你媽媽說你有佛緣,還把你的名字掛上個“鍾”字,說或者會得到神靈保佑。”
“原來如此!我還一直奇怪,我本名淩介民,跟了師傅後就改名為鍾淩了,原來還跟這裏的鍾聲有緣!怪不得呢,就是那種聲引我來此地的。。。”
那方丈歎道:“菩薩顯靈,菩薩顯靈啊!又或者是你的父母在冥冥中指路。。。我也老啦!少爺想打聽些什麽,我若是知道,就都告訴你吧!”
鍾淩急問:“誰是殺害我父母的凶手?”
老人搖頭:“我哪裏知道?你父親陪你母親來寺裏,隻是還願,祁福。因為每次的香火錢都給得特別多,老身親自去道謝,這才認識的。他們每年都會來幾回,挑的日子也是香客最少,天氣最差的時候。我和他們聊經文,講故事,喝喝茶,總是很投緣。”
鍾淩點頭:“我隱約想起來了,我在寺裏到處亂跑,師傅跟著我,爹媽也不管。隻是囑我聽到鍾聲就去偏院的食堂吃飯,他們就在那裏等我。”
“你這個猴精,一來就亂跑,你爹媽哪裏看得住你?你母親還要在觀音像前許願呢,你爹陪著,隻好讓你師傅看著你。想起來,我雖是看著你長大,倒真的沒有坐下來好好說上話。”
鍾淩不好意思地笑了,那些逝去的少爺時代,那麽遠,那麽短,那麽的美好。。。
他定了定神,接著問道:“我們最後一次來廟裏,是什麽時候?”
方丈掐著指頭,沉思道:“都二十好幾年啦,我要好好想想。。。哦,記得了,他們最後一次來,天氣特別冷。你沒有跟來。我看天快要下雪了,回城的路不好走,就請他們在廟裏安歇一夜,天亮再走。他們還千恩萬謝呢。當晚下雪無事,我陪著他們圍爐夜話,倒是聊了不少的事。”
“有講到他們的仇家嗎?”
“善哉,淩少爺若是一心想要尋仇,那老身什麽也不說了,就當陪您吃頓飯吧。”
鍾淩低下頭:“好, 我不說話了。請您往下說吧,就當我不在好了,您在跟我爸媽說話呢,再續前緣,圍爐聊天!”
老方丈確實也有那樣的錯覺,坐在他旁邊的,正是當年的淩方本人:差不多的年紀,同樣挺撥高大的身軀,同樣的俊眉朗目,甚至在那笑容後麵,也有著未加躲藏的天真。。。隻不過,淩大人總是有佳人作伴,那才是發自真心的歡喜啊。。。
老人緩緩道:“出家人六根清淨,本不該去講人間情緣。隻不過你父母的姻緣,很是特別。是喜是悲,當事人已是坦然接受,我這個事外之人,講一講也無妨吧。”轉頭問鍾淩:“你父親出身正黃旗,你知道麽?”
鍾淩一震:“我隻知道有一陣子我們住在好大好豪華的胡同院子裏,什麽身份不清楚。”
“你媽媽,她家裏是南方的大幫派主,暗裏反大清的,你可知道?”
鍾淩這下驚得跳下板凳,語不成句:“這。。。不對不對!我家裏從來忠君忠朝廷,我媽媽從來就是爹說啥就是啥。。。您這是胡說八道!”
老人不語,等鍾淩從震驚中安靜下來,重新坐上板凳,才接著說:“那個雪夜,隻有清茶,隻聞雪落。你爹你娘本來可以什麽都不說,就那麽安安靜靜地看雪喝茶。可是你爸爸是個性情中人,他說:阿眉,可能這是最後一次陪你看雪了。。。你娘當場就哭了,說我們可以走的,天涯海角,我都願隨了你的。。。你爹說,一族英名,我隻有權毀自己的,別人的我做不到。。。你娘就一直掉淚,你爹就一直擁著她。。。我就關門出去了。。。那一夜,我記得,一夜的雪,特別的冷。”
鍾淩的淚水,也是滴滴地往下掉。方丈什麽時候關門走的,他也不清楚。待他抬起頭來,窗外無雪無雨,隻一輪無辜的明月,靜靜地,灑下滿窗的光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