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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草渡》下部 《七》晚鍾聲處

(2019-08-13 05:28:48) 下一個

阿韶心事重重,慢慢地往回走。在山坡上卻遇到眉叔和阿文兩兄弟散完步歸家,他們遠遠地朝她打招呼:“阿嫂午安!一起回去吃飯吧!”阿韶隻好和他們一路走。眉叔問道:“你找到故友了?”阿韶點點頭,又惆悵地搖了搖頭。眉叔了然道:“人生有來有往,端的是看緣份吧。”這時看到果園總管在訓斥工人,遂跟二人道:“你們在樹蔭下等等我,我去看看是為何事。”話未說完就匆匆走了。

阿文笑道:“阿嫂請坐一陣,我哥這個人,一看到菜園果園出問題就周身痕(癢),我看他一時半會回不來。”阿韶也有些累了,就坐在一塊石頭上,招呼阿文也坐下。阿文點頭坐下,很誠懇地謝過她挺身而出,攜帶他的家眷遠洋出逃。阿韶笑笑:“別客氣,眉叔和麥哥情如親兄弟,你阿媽就等於他的阿媽,有事幫下忙是應該的。”阿文佩服道:“嫂子如此俠氣,怪不得麥哥真的收心養性了,一心一意對你。你可能不知道吧,他以前很夠花心的,而且根本就不想成家立室生孩子。現在好啦,我和大哥都很為他高興呢。”

阿韶不想接這個話頭,轉了個話題道:“我其實一直都很好奇,老實說,我們家鄉一帶,包括四邑人,少年出洋的人也不算少吧,比如我,比如麥哥,又比如你的大哥。唐人不是務農,做苦力,就是留學西洋。我們同飲一江水,也都算是通文墨,在外也是受盡白眼。回到家鄉後,雖則也有諸多的不滿,卻沒有一個有你那樣激進的想法。你怎麽就想得出那些標新立異的主意呢?我是真的搞不明白。。。”

阿文沒想到她會突然轉到這個話題,停了一陣才道:“嫂子問得好!不愧是女中豪傑!我也不停在思考,這條路,我該如何走?唯有不斷學習,不斷思索,不斷嚐試。我小時候很叛逆,那時隻有破壞的點子,卻沒有建設的方案。後來行醫,接觸到大量從未用西醫處理過的病例,就隻能逼著自己查中外醫書,不停地思考,想各種可行的辦法。

”我覺得,西醫優於中醫的地方是外科手術,那其實就是一整套的重建方案!比如說一個人被子彈打傷了,昏迷不醒,全身是血又沒有人可問。我就要先搞清楚子彈最可能去到傷者的內髒哪裏,才能施手術把彈頭取出,後麵還要消炎,還有恢複期,病人才會好起來。如果手術失敗,子彈取不出來,或者後麵的炎症去不掉,病人或要死掉,或半死不活,都不是成功的方案。

“可是如果不施手術呢?那更是死路一條。我行醫治病時,不知有過多少頂硬上的時刻!手術取子彈還算是簡單的!麵對惡疾, 我跟病人說:這是我目前能看到的最好方案了,要不要一試?病人哪裏有多少選擇?多數肯試,我於是一邊在心裏祈禱,一邊施手術。上帝保佑,我的病人多數能康複,我也從行醫中學到很多。”

阿韶聽得直點頭:“我家就是中醫,用銀針可以,用手術刀確實是新招。”

阿文接著道:“從少年起,我一有機會就細讀英文的政經史書,中文的新書舊典。又四海遊曆,考察歐美日優於我國之處。這些年來,朝廷日益腐敗,國家日益積弱,我憂心如焚,也曾上書李中堂,卻失望而返。現在的中國,從山東到廣東,越來越多的地盤被外國列強吞食,清政府每年還把白花花的銀子送給侵略者買一時平安,這正是身患絕症又無法自救的病人心態!所以我心急啊,這把手術刀,是不得不下了啦。”

阿韶越聽越欽佩:“說得好!這個中西醫對比用得好!你確實能說會道又能幹,又很有道理。怪不得呢,連麥哥那樣的混世魔王,都被你收服得忠心耿耿呢。”

“彼此,彼此!”

說著往山坡看了一眼:“說曹操,曹操到!麥哥可真是一刻都不想離開嫂子!”

阿韶遠遠地看到麥哥往他們走來,暗暗地歎了口氣:“哎,我自己去找舊友的事,請你不要跟麥哥說。”

阿文了然:“知道的,阿嫂放心!如果真要尋人,我說不定還能幫上忙呢。”

阿韶點頭謝過,就不說話了。麥哥一上來就坐到阿韶身旁,滿眼寵溺:“一早出去也不叫醒我?”

眉叔這時已經回返,大聲道:“麥哥你睡懶覺!我們都要回去吃飯啦!”幾個男人坐在樹蔭下,三言兩語,麥哥忍不住大聲罵:“丟你這沒用的清廷!現在廣州灣也割給法國人了,英國人又拿走了九龍,德國人搶走了膠州灣,都是靠大海停大船的好地盤啊!丟你就識躲在宮裏當縮頭烏龜也不知道心痛!”阿文示意他別再罵了,他們轉了話題,開始討論之前事敗的原因,還有哪個兄弟需要營救?現在還敢不敢回國?籌款還剩多少?去歐洲有用麽?或者去金山還是日本?安全不?。。。

阿韶開始還聽著,慢慢地走了神,視線越飄越遠。

近了,又遠了。找到了,最終還是失去。緣份既然早生,為何又要湮滅?大海茫茫,人海茫茫,你還活著麽?還在飄泊麽?還是早已找到了新的港灣?

低頭忍淚,回答她的,唯有海浪聲聲,芳草萋萋。。。

鍾淩獨自離開夏威夷之後,決定回京城一趟。他已經心灰意冷,心想阿韶是等不回來的了,他孑然一身,無處可去,幹脆回老家看看!他之前受師傅教訓,從未想過要回鄉報仇。可是在海外飄泊久了,又常常打架,豪氣早就被激發出來,窩囊氣是再也不肯受了。若然能找到殺害父母的仇人,大不了和敵人同歸於盡,也總比白活一世要強!

他十三歲離京,現在回鄉,已經是二十多年之後,一切都既熟悉又陌生。城牆更舊了,討飯的人滿街都是,記憶中的繁華,卻變成了現在的陳舊。他尋到最後離開的舊宅子,卻發現被火燒了,成了沒有屋頂的大雜院,不認識的人們或蹲或站,茫然又漠然地看著他,什麽線索也沒有找到。

他又尋去那些顯貴官員或者王爺們居住的胡同,八歲前他應該住在那裏的某一間。可是因為多年的刻意遺忘,門牌號他都記不清了,隻記得是高門大戶,朱紅色的大門,門口的石獅子。可是那些胡同有太多那樣的門戶,全都大門緊閉,庭院深深。就算是真尋著了舊址,裏麵早換了人家,又有何用呢?

他歎了口氣,決定先尋個地方落腳,好好地整理一下回憶,再去明查暗訪。他用海外打工留下的積蓄,買下京郊的一塊空地,蓋了一間可棲身的小屋。外麵的空地平整好了,就掛起牌子開武館,名字就叫“南北武館”。北拳是師傅教的,南拳是他自己在澳門自學的,心想總不算是假幌子吧!

陸陸續續地有了徒弟,也有了收入。如此又過了數年,到了光緒二十四年(西曆1898年),清政府割地求和的動靜越演越烈,在京城行武圈裏引起強烈的不滿。鍾淩的徒弟們也是憤憤不平,一有空就在討論國事,恨不得和洋鬼子們幹上一架。

鍾淩心裏何嚐不怒?他一路和洋鬼子們打架過來,從來沒有怕過。可是他心裏更清楚,以現在中國的國力,和洋槍利炮的鬼子們武鬥,不外乎是以卵擊石。他心裏苦悶,在斥責徒弟們解散之後,一個人在城外亂走,思前想後,國恨家仇,心裏的憤懣不平,卻是無處安放。

夕陽裏他聽到遠方傳來的鍾聲,一聲接一聲,仿佛在敲打那些遠去的飄渺回憶。他想起來了,曾經也有那樣的晚鍾,在他的童年的歲月裏響起。

他沿著鍾聲,一步一步往林裏走。林木茂盛,豁然開朗處,竟有廟宇莊嚴。原來在不知不覺間,他來到了京郊的覺生寺。晚鍾聲聲,就是從寺裏傳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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