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第二天一大早,在霧茫茫的雨天裏,二叔耀祖在睡夢中被阿韶差去的人叫醒,急急腳就趕到阿韶家。他聽完她的講訴,先是震驚得一屁股坐下,喝著茶,又要來水煙,狠吸了一陣子之後,發話了:“當務之急,趕緊得走!”
當下不等阿韶反應,招來三個下人:一人馬上備車備船,一人趕緊去做兩桌豐盛早飯,一人去打點海船上各人需要的衣服手巾,零食幹果,蝦米鹹魚,欖角冬薑,涼茶草藥,等等一五一十全部打包裝船。阿韶看他指揮若定,忙而不亂,佩服之餘又很是抱歉。
“二叔,侄女非但沒有給您盡孝,還經常大事小事的麻煩連累您。。。”
二叔頓足道:“一家人說什麽麻煩,我都快七老八十了還說什麽連累?倒是你,大把的好日子還在後頭呢!海仔又細,一定要步步小心!我雖然一直不喜歡麥洲,又搞不懂他為什麽要介入這些大逆不道的事,我隻是信你!你想保護這些人,二叔我一定會幫你做到!”
阿韶道:“大道理我也不懂。不過我們出過洋的人,都知道洋槍洋彈的厲害。我就親眼看到子彈射入到工友身上,火藥爆開,全身抽搐,幾下就沒命了。。。唉,這可怎能打得過啊,隻好一塊接一塊地割地求和,但這又能割多久呢?所以文哥麥哥他們急啊,恨不得把動靜鬧得讓全中國的人都知道,不能再一昧忍讓,要想辦法自救。我想了很久,就好像被人欺到上門,總得保衛家園吧,所以我不覺得他們這樣做是大逆不道,還望二叔能理解。”
二叔沉思良久,才道:“不用多說了,你趕緊帶著海仔走吧!我怕他們會回來斬草除根!”
阿韶含淚道:“二叔,您從小就對我好。記得那次我偷白蘭花,樹太高爬不上去,文哥居然用刀仔鋸,毀了人家半邊樹,被隔離屋告大狀,我爸實在是生氣,藤條都拿起來了,您趕到,幾句話喝走隔離屋,又花言巧語搞定我爸。我哭完又笑,心想還是二叔夠威,又好,我以後也要對您好。。。唉,沒想到,這次好不容易才回的家,又要走了。。。”忍著,不讓眼淚掉下來。
二叔低下頭,久久沒有作聲。終於他對阿韶說:“你去大門外麵,看看門口最頂上的字是什麽。”
阿韶好奇:這大門她從小到大出入多少遍了,隻注意到厚重高大的門扇和橫梁,根本沒有想過往更高處看!
在霧散熹微的天光裏,她躡高腳,看到畫在最高處的一幅黛青色的山水畫,細細辯認,邊上還寫了兩行字:“美景一時觀不盡,天緣有份再來遊。”
她不解地回到裏屋,問道:“什麽意思?這幅畫有什麽秘密嗎?”
二叔緩緩道:“你六歲那年玩失蹤,讓你爸很擔心。他聽說後山住著個盲公,看相很準,就專門帶你去,我也陪著。那盲公問過你的生辰八字,又摸摸你的頭,就笑著跟你爸說:’這孩子手長腳長的,適合四海環遊。’”
“ 你爸急道:“那她環遊之後,還會回家嗎?”
“那盲公卻不肯再出聲了。你爸一直不停地問,那盲公受不了,起身一走了之,邊走邊吟:美景一時觀不盡,天緣有份再來遊。。。”
“回來之後,你爸找到卜卜齋的老先生,問這兩句詩何解?那老先生道:那是明朝皇帝朱元璋的廬山詩啊,全詩是這樣的:廬山竹影幾千秋,雲鎖高峰水自流。萬裏長江飄玉帶,一輪明月滾金球。路遙西北三千界,勢壓東南百萬州。美景一時觀不盡,天緣有份再來遊。”
“你爸覺得這詩很有氣勢,卻還是參不透那盲公的意思。於是就找人在大門畫了一幅山水,寫上那兩句詩。沒想到你十五歲那年真的走失了,真的雲遊四海了。你爸想你啊,常常看著門口那畫,那詩,不知道你還能不能歸家,老淚縱橫,十年之間,竟一下子就老了。”
阿韶深感自己不孝,握著二叔的雙手,任淚水滾落。
二叔又道:“我看不過眼,聽說那老盲公還沒死,就又跑了一趟,要他再占個卜。那盲公掐了幾下手指,說你命中有好幾次劫數,會遇到很多貴人,在雲遊四海途中會不會歸家,他也不清楚。這次又吟了兩句詩:閑雲潭影日悠悠,物換星移幾度秋。”
“這不等於沒說嗎?我氣得差點想打拐他的腿,你章哥拉著我,說沒事沒事,起碼知道阿韶還活著,說不定等幾個春秋就回來了?我想想這樣解讀也說得通,就跟你爸說了,他一高興,還打算把那兩句也寫到大門呢,你果然就回來了。”二叔終於露出笑容。
阿韶也笑了:“那盲公好厲害的,我很喜歡那幾句詩呢,謝謝二叔點明。”
二叔點點頭,神情卻漸漸嚴峻起來,正如他平時處理大事時一樣:“阿韶你聽著:你下次回來,二叔不知道還在不在,不過你不要怕,長洲永遠都是你的家。你章哥,文哥,還有你弟弟敬仁,都會幫你成事。我們王家世代為醫,誠信第一。就算不行醫,也會重承重諾。四海雲遊,總還有根,你記得要回家!”
阿韶淚下如雨,說不出話,頻頻點頭,咚地一聲跪下,給二叔叩了個頭,就去忙事情了。
剩下她那有淚不輕彈的老二叔,悄悄地,擦去眼角的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