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韶久沒騎馬,動作生疏。馬緩走了一陣,見到山路崎嶇,主人又沒有指令,竟在原地打轉。阿韶大急,情急之下倒也記起了當年鍾淩教她的幾招馬術,趕快夾緊馬肚,吆喝拍打,竟也把馬兒馴服,往山野外疾奔。
三文魚河在落基山脈的外圍,一路往西,不太遠就是外州。可是要走陸路的話,卻要遇到一道又一道的高山橫亙阻攔,於是一定要繞路西南,在丘陵土路一直走,到了大城市波爾斯所在的平原,就會見到大批西進的移民,拖家帶口,坐著大篷馬車奔往他們夢想中的金銀,陽光,土地所在:廣漠的西部家園。
阿韶晌午到達黑石鎮,找到接駁的馬車,交足路費,把白馬交給掌車,說好一路前往波爾斯城。她走時匆忙,隨便找了件出門衣服穿上,就是平常西方婦人的打扮:灰冷色的高領束腰長裙,外披一件長風衣,還有皮帽和皮手套。這身洋打扮卻有著她意想不到的好處:西人不清楚她是否是華人,不敢排擠;唐人則覺得她是西人,也不敢上前套近乎。
馬車共有兩排,可以坐六個人。阿韶第一個上的車。那馬車一直要等到傍晚,或者要湊齊六個客人,才會起動。
她剛喘了口氣,忽聽到耳邊有婦人在大喊:“回來!回來!別跑!”剛一愣神,旁邊有個小男孩飛跑而過,後麵有個胖婦人邊追邊喊,阿韶不禁莞爾一笑:嚇我一跳!原來叫停的是這小人啊!於是不暇思索,下車幾步快跑,伸手攔腰一撈,就把小男孩給抓住了。她自家的孩子們常常這樣跑,她早就撈慣了。待那胖婦人氣籲籲地追上來,抓住那孩子往他屁股就是一拍:“跑什麽跑!這一路還沒折騰夠嗎?等到了波爾斯,看你爸爸怎樣收拾你!”那小男孩掙紮著大喊:“我不要去爸爸家!我要回外公家!”
阿韶聽了心裏一動,問道:“你們也是去波爾斯?”
那婦人打量了阿韶一眼,見她是西式打扮的唐人女子,也不以為意,愁眉苦臉地說:“是啊,還要走一個多禮拜呢。這孩子一路在鬧騰,越接近他爸家就鬧得越厲害,路上又不斷出事,我和他媽媽早累癱了,哪裏有他一半的好體力?都快頂不住了,唉。。。剛才謝謝你!”
阿韶同情道:“帶孩子確實很累,尤其在路上。 我其實也打算去波爾斯,要不我跟你們搭個伴?也可以幫你們看著孩子。”
那婦人看她剛才撈孩子的敏捷身手,早就自歎弗如,當下喜道:“好啊好啊,我這就帶你去見見夫人,她同意了就一路走!”
於是一起走到一輛破爛的大蓬車邊,那婦人打開車門,把小男孩塞進車,大聲道:“夫人,咱們找到一個看孩子的好幫手啦,她剛好也是去波爾斯!”順手把阿韶推進車裏。
阿韶看到車廂裏麵破洞處處,空空如也,一角坐著一位年輕婦人,神情憂鬱疲憊,長相十分秀麗,考究的銀緞蕾絲長裙,裙角卻破了好幾處,看來這一路走得並不順。那年輕夫人把小男孩一把接住,親吻他的小臉,生怕他再跑了似的,過了一會才認真看了看阿韶:“是你把小戴維截回來的吧?謝謝你!這一路上,多蘿西和我被他折騰夠了,有你幫幫看也好。”說完,卻轉身咳了好一陣,看樣子身體也不太好。
馬車夫正在發愁:馬早就疲得拉不動車,車廂也被砸爛了,路線更是從未走過的不熟悉。聽阿韶說可以坐接駁馬車,就和夫人商量道:“我們不如也坐那馬車,不怕再走錯路,大家都可以輕鬆些!”
那夫人看一眼破爛的篷車,累得快要倒下的兩匹瘦馬,還有身邊的淘氣小孩,歎著氣說:“也好,反正還有一周就到了。”於是把所有還值錢的東西帶上,牽了兩匹瘦馬,一行四人,連阿韶五人,又多給了掌車一些錢,讓他馬上就走。那掌車收了錢,大聲道:“夫人放心吧!今晚先到麥科爾城,吃晚飯住一宿。幾天後就可以到家了!”揚鞭策馬,載著一行人就出發了。
那夫人看樣子是真累了,靠著窗沿,閉目一言不發。小男孩折騰了一天,這會兒反倒睡著了。多蘿西嫌車裏悶,拉了自家的車夫,坐在前麵有說有笑。阿韶滿腹心事,也不想說話。馬車顛簸著走了好長的一程,還沒有到達客店。阿韶看著車外連綿不絕的山脈,前方越來越暗的小路,頓感心內迷茫。
不知不覺,淚水爬了滿麵,趕緊用手去抹,卻看到對麵的貴婦,早就張開眼睛,疲態大去,對著她微笑,伸出手道:“我叫洛蘭,很高興認識你!”
阿韶很少見到這麽友善的西人,趕緊伸出手:“我叫Silk,很高興和你們同路。”那名字是韋伯當年,一邊摸著她的潤澤長發,一邊輕輕叫喚的單詞。久已久之,這也就成了她的英文名,和“韶”倒是近音,她也慢慢接受了。
洛蘭道:“我唱個歌解悶吧。”就輕唱起來:
海邊的安娜寶莉
我倆從小就相愛
彼此愛得如此深----
竟招天神的嫉妒
冰風暴夜空突襲
擊倒了安娜寶莉
但我們相愛逾恒
即使是天堂使者
或者是地底群魔
怎樣也分離不開-----
我倆相合的靈魂
星月無光的世界
有她明亮的雙眼
夜潮裏相守如前-----
我的至愛,生命,新娘
美麗的安娜寶莉
躺在澎拜的海邊
我躺在她的青塚。。。
洛蘭的歌聲婉轉甜潤,高揚低吟,竟似真正的歌者。阿韶聽呆了:“真是好聽呢,講的什麽故事?”
“這是詩人愛倫坡的一首浪漫愛情詩,講一對年輕的戀人,在海邊的國度裏相愛長大, 後來女的不幸死了。男人從此就在那海邊的國度,終日守著她的墳墓。。。”
阿韶含淚低下頭:“唉,如果真能再見到他,我死也值了。”
洛蘭很感動,拉著她的手道:“你一定能再見到你的愛人。。。”
阿韶抬起頭,淚光盈盈:“路很遠呢,在海的另一邊,不知道我有沒有命走得到。”
“原來你的目的地不是波爾斯啊。。。我這趟遠行,其實也是去和我先生團聚。他一個人在西部,年年都催我和兒子去波爾斯。我已經拖了好些年了,他的生意越做越大,沒有時間回東部,今年來信,說我們再不來的話,他就要和我離婚。。。為了兒子,我也隻好答應了。”
“你愛你的先生嗎?”阿韶小心地問道。
“唉,我的愛,哪裏抵得過他對金錢和權力的熱愛?我跟你說,男人和女人的想法不一樣的,尤其是有野心的男人!女人隻需要一個家,男人卻要征服一切,女人隻是其中一項而已!你看這麽長又這麽危險的一段路,他卻說走不開,竟然不親自護送!差點害我們在路上送命!”一邊說一邊試淚。
這下輪到阿韶同情道:“你先生肯定也很需要你。。。西部也沒有你想像的可怕,我相信你們一家團聚之後,你也會愛上新的家園的。”
“你真好心。。。我先生也總說西部氣候比東部暖和,我的咳嗽也會好些。。。你別看我們現在狼狽,在康州上路時,我們有兩部塞得滿滿的大篷車,五個壯實的車夫,十匹駿馬,還有一男一女兩個仆人。可是還沒走到半路呢,馬車夫卻全跑掉了,他們聽說奧克荷馬州有免費的土地,就全跑去搶地了!還把銀器,槍枝,家俱,馬車,駿馬,全卷走了。我還以為他們會殺掉我們母子滅口,上帝保佑,隻是被他們送到深山。。。我變賣了身上全部的珠寶,好不容易才買下這破馬車,又找到這小鎮,真是一路驚險。。。幸虧有約翰和多蘿西一路不離不棄地護著,要不咱們。。。”又咳了起來。阿韶用手輕拍她的後背,心想這一路曆險的西行者,還真不止她一人呢。
洛蘭歇了一會,見阿韶落落寡歡,就換了個話題:“你是唐人吧?我家附近曾經來過好多中國孩子呢。我父親家裏就曾經住過一個,他特別聰明,又熱情,很可愛的!”
“他的名字叫榮仔!我外公說的!”已經醒過來的小男孩神氣地說。
“戴維,你那時還沒出世呢,”洛蘭笑道:“我也還沒出嫁,教過他英文。。。真聰明的孩子呀!他在我家住了幾年,之後去耶魯大學念了兩年,沒畢業就被清政府招回去了。。。真可惜!過了這麽多年,我父親還不時在念叨:榮仔什麽時候能回來念完書?能拿到耶魯的畢業證啊。。。”
阿韶聽得呆了:“你是說,你們那邊的中國人都不用去礦場工作?不會被人打罵?孩子們還能去大學讀書?”
洛蘭蕙質蘭心,這一路上也見到華人多被欺負,當下歎道:“你不要以為整個美國一直都是不歡迎東方人的,起碼在我的家鄉,還是很友善的。”
阿韶聽得無語,學童們不得不中斷學業,她自己不幸被半路擄來當性奴,大洋的兩邊,世界都太複雜,她不明白,搞不懂,現在隻想逃回故鄉。
晚霞漸生,冷風又起,一曲從心起,阿韶竟忍不住輕輕哼唱起來:
涼風有信,秋月無邊。
今日天隔一方難見麵,是以孤舟沉寂晚景涼天。
舊約難如潮有信,新愁深似海無邊。
斜陽照住雙飛燕,獨倚篷窗思悄然。
秋聲桐葉落,平橋鎖寒煙,客途有恨對誰言。。。。。
就在此時,馬車猛然停下。阿韶還以為到了客店,可是四野茫茫,哪裏有店家?車掌手持長槍,敏捷地跳下馬護住車門,一邊低聲道:“夫人們別怕,遇到路賊了,我來收拾他們!”
約翰這時也跳下馬,把多蘿西塞進車,低聲道:“還有槍嗎?”車掌指了指後麵,約翰從行李底下抽出兩支長槍,扔了一支給多蘿西,自己則跑到車外。兩個男人,各守在馬車的兩邊,嚴陣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