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仔回到自己的帳篷裏,伸手往枕頭裏麵去探,卻沒有摸到那骨灰盒。咦?奇怪啊,他早上才拿出來過,從夾層裏取出一片金葉子,再把盒子放回原位的。帳篷本來就隻能睡得下他們父子二人,一直沒有其他人來住過。此時他真急了,把全部的家當都抖了出來,一樣樣細細摸過拍過抖過,甚至連地下都挖來看了,還是沒有發現那個鐵盒子。天啊?難道被賊人偷了?
他跑到外麵,一間一間帳篷地探問。時近傍晚,空氣裏開始飄來食物的香味。華工們三三兩兩在作飯,有的在聚眾賭排九,搓麻雀,打紙牌----反正是各種賭博,大呼小叫的很快樂。麥仔走近最大的一群人,問道:“各位叔伯,有沒有誰看到我爸的骨灰盒?這對我非常珍貴的,剛剛發現不見了!”眼淚都快急出來了。
工地裏的華工有不少認得麥仔,也知道他父親在不久前去世,隻剩下他一個孤兒。看他如此孤立無助,又如此有孝心,都搖頭歎息。“麥仔你真有孝心,不過一個骨灰盒誰會去拿呢?莫不是你記錯了地方了?先靜一靜心,再想想,或者過幾天就找到了。。。”
“我沒有記錯地方,確實不見了。”麥仔擦了擦淚:“我早上出去了。你們有沒有看到誰進去過我的帳篷?”
眾人回憶:“早上?不正下大雨嗎?誰會出去?一直到下晝都不見雨停,我們幾個也是餓慌了,才出來打了點水,準備衝餅幹吃。沒看到什麽人啊。”
麥仔換了個方式問:“那。。。有誰不在房子裏呀?”
華工們麵麵相覷,覺得這小孩子還真的挺聰明,反應夠快!因為華人不喜直接睡地麵,申請住帳篷的基本沒有,反而都愛擠在大棚屋裏,用木板做成好幾層的碌架床,一格睡一人,一直滿到上屋頂,還是喜歡擠在一處,睡木板床。
這時有人慢慢回想:“早上還見到阿棠的,怎麽現在不見了?他不是最好賭的嗎?”
大家忙亂了一圈,有人去別的賭博點看了看,有人回到大棚屋找,還有人到灶台,廁所,小樹林查了一遍,確實不見了阿棠。
奇了怪了!那阿棠確實是逢賭必到,牌技很一般,賭癮卻最大,今天大夥賭得這麽高興,還在好幾處開賭,他怎的反而不在了?
“他會去哪裏呢?”麥仔發急地問。沒有人能回答他,有幾個和他一起從金山來的人卻在默想:阿棠說過,一賺到錢就會離開這鬼地方。難道他真的到處去偷,悶聲發了財了?
”這個阿棠有同鄉?他跟誰最合得來?”麥仔又接著問。
“他有幾個同鄉,不過都不大合得來。我聽說,他因為欠了一大筆賭債才從金山逃到這裏來的。說他在那邊入了一個什麽堂會,專做地下錢莊,偷運妓女之類的敗家事。誰敢和這些地下幫派的人來往啊?一句唔該,錢沒了,命也可能丟了。。。”
“話是這麽說,但是走黑道來錢快呀。哪像咱們,挨生挨死每天去賺那幾便士。。。”
“那堂會叫什麽名字?”麥仔緊追問下去。
那人饒著頭想了好一會:“黑虎堂?黑龍堂?反正有個黑字打頭,一聽就得人驚!”
“不對不對,應該是黑風堂,拜黑張飛的。。。我當時還未出洋,還聽說過這堂會的人,專門捉鄉下女仔出洋做雞(當妓女),搞得有閨女的人家特別緊張。他們在中美兩邊都有打手,生意遍及省港澳,做得大得很呢。”又一人跟進說。
“是啊是啊,這邊齋佬這麽多,捉到一個女仔過來,就不知值多少錢了。。。”
話風大轉,他們開始講女仔了,一個個眼睛發亮,歎氣聲連連。
麥仔知道再也問不出什麽了,黯然退出了人圈。一位好心的叔伯看到,搖了搖頭,一路指引他找到了阿棠的鋪位。果然,他們把床鋪翻開,就看到遺留在床角邊的骨灰盒。打開,骨灰完好沒有翻動。而夾層裏麵的那塊金葉子,卻是不見了的。
麥仔大大地鬆了口氣,謝過那叔伯。捧著盒子回到自己的帳篷,整晚都睡不著,握著胸口的欖殼,默默地想了一夜。
第二天,在濛濛的天光裏,他把全部的家當都打了包,離開了這個生活了近兩年的工地群體。沒有人知道,也沒有人在乎。在這裏他隻是一個編號為79號的華工苦力。他已然知道,集合時一旦發現他不在,那工頭就會用一枝碳筆,在他的那個號碼旁,重重地劃上一個X字。三次之後,那個79號,就會在那名冊上永久地消失。而那些被消了號的主人,生的少,死的多,孤魂野鬼,誰又會在乎呢?
麥仔找到一處當鋪,把剩下的那片純金葉子當了,換來兩千元。他先是買了兩把槍,一長一短,還有各式子彈。又買了好些幹糧罐頭,幾件新淨一點的衣服。剩下的錢,已足夠他坐船回鄉買房,或者去金山買一間房子自住,又或者開一間餐館維生。
可是他卻什麽都不想做,什麽也不願想,隻想避開一切,一個人到處流浪。
他跟著一隊被白人打敗的印第安人,往他們的保留地進發。最後停在內華達山區一個邊遠又隱避的地方。在州與州的邊緣,在山與山的間壁。他遠遠地跟著,那些人見他無害又悲傷,也都沒有理會他。
他與那些印第安人,隔河而居。有時他會到對河去,用錢換他們一些大米,麵粉,玉米,土豆,鹽,酒。他還買了一管笛子,學他們吹出悠揚短促的粗獷音符。他也打獵,捕魚,甚至辟出一片小小的果園:把那些撿來的果核,菜籽,都埋到地下,每天澆水鬆土,很快就長成新苗。第一個冬天到來之前,他給自己蓋了一間小木屋。睡覺也總是枕著槍,靜聽著遠方不時傳來的狼嚎聲。
於荒蕪處,在絕地裏。山群巍峨,天地蒼茫。大自然的嚴酷與無情,包容與慷慨,在他的眼裏處處平衡。在這裏,他看不到人類種族間的欺淩和殺戮,同族間的暗算和欺瞞。即使不時看到野獸間的追捕與搏弈,他卻不會為此悲傷。他的痛苦,恰恰因為他是一個人----一個無法忍受欺淩,卻不知如何去改變命運,流浪異鄉的華人。
他不願回到長洲老家,因為年少反叛的血液還在奔湧,因為在那裏他也沒有至親。他不知道自己該幹什麽,隻是不想去麵對那個充滿了陷井和算計,逃亡與彷徨的人的世界。倒不如跟著這些退居一隅的印第安人,舔著戰敗和痛失家園的雙重悲傷,在屬於自己的荒野地盤裏,平靜渡日。
日子就這樣安靜地過去。他學會了用弓箭打小動物,用獵槍打大動物,在河裏捕魚,在雪域裏滑行。不知不覺,那個瘦弱而溫文的少年,已長成一個寬膀長腿,身形矯健的十八歲青年。時光衝淡了他的悲傷,獨立生存給了他新的自信,為父親守孝三年的時間也滿了。
在那一年的中秋,他抬頭看看明月,又低頭看看日漸空虛的錢袋,心想:或者是時候,重入江湖了。
第二天,他帶著剩下的錢,兩把槍,與對岸的印第安人揮手作別,走出了大山。
四年後,他在三藩市的唐人街打出了名堂,成為心狠手辣,黑白通吃,獨擁山頭的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