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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草渡 (小說)《十一》童盟

(2018-08-29 04:53:51) 下一個

 

阿韶六歲那年,她媽媽意外離世已經有好些日子了,爸爸還是很傷心,晚上回到家,什麽話都不想說。隻有看到天真可愛的女兒,才會露出一點淺淺的笑意。阿韶其實也很傷心,特別想媽媽,隻是不想讓父親看出來,她現在隻剩下爸爸了。

天暖回潮,喜陰喜水的小花兒次第開苞:茉莉花,雞蛋花,白蘭花,米仔蘭。。。在長洲的街頭巷尾,濕氣裏總飄著淡淡的花香。快到清明節了,回鄉掃墓的人漸漸多了起來。王家的藥行,診所,雜貨店,酒樓,渡船。。。全部都忙得不可開交。連半大不小的堂兄們都被大人們叫走,到處去幫忙。沒有人來跟阿韶玩,家裏隻有一個老奶媽看著她,不準她出街,更不許她亂爬樹,爬屋頂,跳高又跳低。她隻好無聊地在天井裏轉圈,蹦來跳去,把老奶媽看得頭昏腦漲。吃過午飯,阿韶不肯回房間午睡,搬了一張很大的竹躺椅出來,說要跟爸爸一樣睡天井,四麵來風的夠涼快。又把家裏的大門打開,隻剩一扇橫門,這樣別人看不到她,她卻可以聽到小販的叫賣聲。如果有賣麥芽糖,風吹餅,雞蛋仔的小販們來這條小街,她就會衝到橫門那裏,遞上爸爸留下的幾個小錢,然後美滋滋地,吃她喜歡的零食。。。

奶媽早上被阿韶折騰累了,這時躺在地上的竹席上,睡得正香。家裏的老黃貓也在她腳邊打盹兒。阿韶呢,還是精力充沛,在竹椅上翻來複去地,一下嫌硬,一下嫌涼,豎著耳朵聽門外的聲音,竟是一個小販都沒有。正不耐煩時,耳邊突然傳來一陣悠長的哀樂聲,從很遠的地方傳來,應該在大街那一邊。她想起媽媽出殯那一天,也正是那樣的聲響,那樣的樂聲,深沉悲滄,仿佛要聲聲喚回那遠走的魂靈。

阿韶再也忍不住了,看一眼熟睡的奶媽,輕輕地下了竹椅,穿上外出的布鞋,把幾個小錢塞在兜裏,小心地開鎖,開門,再關上,就一個人往大街疾跑。

她看到一支披麻戴孝的長陣,前麵是吹呐吹簫的樂手,中間有八個人抬靈,靈柩前,一個低著頭捧著盒子的男人在緩走,後麵長長的隊伍跟著,有男有女,都是白衣重孝,在那特別的樂聲裏凝重前行,一言不發,沒有哭聲。然而那氛圍,那哀樂,整齊而凝重的隊伍,卻感覺比痛哭還難過,比陰天還陰謐,還帶有這小城難得一見的莊嚴與氣概,一份對逝者的尊重和致敬。

阿韶看得呆了。母親出殯的隊伍,比這要長得多,氣派得多,甚至吹打手還更多,哀樂聲更響。可是啼哭的人很多,從自己的父親,到滿街的街坊鄰裏,全部都哭得東倒西歪。她自己,走在母親的靈柩邊扶靈,哭了一陣就忍住了。因為她怕哭累了就走不動。她要一直跟著母親,直到她入土為安(父親交代她的)。

而現在,她跟著送葬的隊伍,不知不覺,一直走到山裏的陵園。她很安靜,和平時的好動恬嘈很是不同。那些哀樂的調子,離情依依,她想跟到最後,就像當時跟著媽媽的靈柩一樣。

麥哥把手裏一直捧著的父親的骨灰,放到靈柩裏麵。那裏還放有父親的一套舊衣,兩瓶好酒,一壺好茶葉,一包西洋咖啡,一本空白的紙冊,還有筆和墨。

爸爸,我終於把您帶回家了!”麥哥含淚道:“對不起,有很多事在那邊耽擱了,過了這麽久才能來。。。看,現在您終於睡在阿媽身邊了,開心吧?您還說過,喜歡寫信給我,那就接著寫吧。。。我在天涯海角都收得到。。。”手撫墓碑,泣不成聲。手下的人上去安慰他,他擺了擺手:“你們全都散了吧。我想一個人在這裏靜一靜。”

手下點了點頭,往下邊打了個手勢,一大群人就安靜而有序地撤下了。阿韶看得奇怪,心想這個大哥哥哪裏來的?怎麽這些人比王家的家丁更有威勢的樣子?

阿韶從小和堂哥們一起玩,對男孩子沒有戒心。眼前的大哥哥雖然看起來很高大威猛,她也不怕,看到他一直在墳前痛哭,而且很明顯是父母合葬,又覺得他很可憐。

等到大哥哥終於不哭了,悶悶地坐著不動。阿韶走到他身邊:“大哥哥,你哭完了?能帶我去我媽媽那邊嗎?”

麥哥轉過頭來,哦,是一個小女孩子,雙目清澈,白雪可愛。他擦幹眼淚,站起身,四下看了看:“你怎麽一個人來這種地方?不怕碰到壞人?”

小女孩居然反問:“ 你是壞人麽?”

麥哥笑了:“在這裏我不是。我父母看著呢。不過在其它地方就難說了。”

她點了點頭,指著山上一片很大的陵園:“我媽媽就在上麵,你能帶我上去麽?”

“你媽媽也過身啦?你才這麽細。。。”看到她無辜的眼神,歎了口氣:“好吧,看一眼就趕快回家了,你家裏人會著急的。”牽了她的小手,一步步地走到王家的家族陵園。阿韶憑著印象,很快就找到了媽媽的新墳。她甩開麥哥的手,一遍遍,雙手摸著碑石上的字,不哭不鬧不說話。

麥哥看得難受:“小妹妹,想哭就哭出聲吧。我剛剛大哭了一場,心裏好過多了。”

阿韶搖了搖頭:“我媽媽喜歡看到我笑。我不想哭,可是也笑不出來。”

麥哥心裏越發難受:“好啦小妹妹,你看過媽媽了,我帶你回家吧。”

阿韶搖了搖頭:“我爸爸要到天黑才回家。我想在這裏陪陪媽媽。”又道:“你也陪陪我嘛。”

在麥哥二十一年的生命裏,從來沒有過兄弟姐妹,也從來沒有誰,用這種平等又篤定的口吻跟他說話,提要求。他很想說不,因為手下一大群人正在山下等著他,要一起坐船回澳門;因為這次他回到長洲,唯一的目的就是安葬父親。事情一辦完他就走,不想和鄉親鄰裏們敘舊,更不想任何人認出他。從此孑然一身,江湖闖蕩,無拘無束。

可是,看著那雙清澈無比,欲淚強忍的雙目,他聽到自己答:“好吧,我陪你。”

於是用手掃去碑前的雜葉,把小妹妹抱過來,坐在自己身邊。

剛好這時,一直陰著的天空烏雲漸散,露出了久違的陽光。

阿韶開心得跳起來,指著霎時明亮的墓碑:“你看你看,我媽媽知道我在陪她,開心呢。”

看到她的笑臉,麥哥不禁失笑:“應該是你媽媽想看到你笑吧。”

阿韶一想也是,於是走到碑前:“媽媽,我剛才笑了,你看到了吧。”

麥哥見她如此乖巧,卻忍不住重新淚下。他想起了父親的兩個遺願,是希望自己能夠在這小城裏買屋,娶妻。他不孝,不是不能夠,卻是一樣都不想做。

阿韶見他又哭,不說話了,重新坐到他身邊。

麥哥擦去淚水,覺得自己居然比小姑娘還能哭,簡直莫明其妙。於是沒話找話:“小妹妹今年多大啦?”

我六歲啦。”

可惜啊,如果你大十歲就好囉。”

。。。六歲很好呀,為什麽要大十歲?”

那樣啊,說不定,我就能夠娶你為妻了。”麥哥自己先樂了,好像回到了油嘴滑舌的小時候,整天沒事,在街頭巷尾逗老人小孩開心,自己混吃混喝。

什麽叫娶你為妻?”小妹妹居然不知道。

就是說,給你好吃的,好穿的,一間又大又靚的大屋,你想要什麽就有什麽。。。”他想起父母,加上了他認為最重要的一句:“我應該,不會到處走了,陪著你。”

你在說我爸爸麽?他就是這樣的呀。”小姑娘一臉困惑。

哈哈哈哈。。。那我應該,比你爸爸更好吧!”

阿韶還是不明白他在說什麽,但是能讓他這麽高興,又說要比爸爸還要好,那應該是不錯的了?於是不再問了,點了點頭:“那好吧,我同意了。”

哈哈,你同意什麽呀?把自己賣了呀?”他摸著她滑滑的肉臉,居然升起了濃濃的保護欲,不再調笑了,正色道:“小妹妹,你千萬別跟其他的男人說這樣的話啊。記住了,男人通常都很壞的。。。真的要嫁人時,一定要你爸爸先同意哦。”

阿韶還是不明白他在說什麽,定定地看著他。

他歎了口氣,拉她站起來:“真的要走了,天都要黑了。”

走了幾步,看到山路石頭多,他幹脆把她背起來,這樣走得快些。

你家在哪裏呀?”

河邊街,最大那間就是。”她伏在他寬闊的背上,覺得很舒服,玩了一天,居然很想睡了。

哦,原來你是王家人啊。”

嗯。。。”睡意更濃了。

麥哥也不再說話了,一徑走著。守在山下的他的手下們,看到老大居然背了個小孩子下山,都呆呆地看著。他也不解釋,讓他們等著,把熟睡的小姑娘,一直背到已然亂成一團的王家大屋。

當他把她滑下身來,交給大呼小叫的奶媽時,覺得身上有一份特殊的溫暖,也被她帶走了。搖了搖頭,轉身而去。

當耀宗聞訊出來,想要親自道謝時,大門早已空無一人。

十年後,麥哥在某個深夜裏猛然紮醒,大夢初覺:那晚他一見難忘的那個失蹤少女,美目流波,清麗絕塵,正像那個已然長大了的家鄉小女孩?!

那軟萌萌的童語,伴著家鄉的青山秀水,就在那個深夜,齊齊湧回到他的記憶。他居然流淚了。十年沒有回鄉了,以為心已足夠硬,情已足夠淡。沒想到她一直都在,連帶著家鄉最美麗的山水,最難忘的故人,一直,都藏在心靈的最深處。

不管她是不是那個女孩,他對自己說:難得自己會對一個女子如此上心------我一定要找到她!還要娶她為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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