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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草渡 《十》兩片金葉子

(2018-08-26 09:29:15) 下一個

 

麥仔謝過他,低著頭進門去。那個名叫亨利的主管正站在窗邊,他穿著考究,華衣洋服,上唇還留著兩撇胡子,看樣子是精心打理過的,與工地那些胡子巴渣的粗魯漢子比起來,相當不協調。他穿著三件套的緊身西裝,轉過身來,尖臉大肚,竟讓麥仔聯想到鄉下常見的大田鼠,低頭差一點就笑出聲來。

               亨利看著眼前衣衫破爛的少年,皺起了眉頭:“你想來這裏工作?你多大了?”

               麥仔趕緊答:“先生午安,我十五歲了,想和我的父親一起在這裏當工人。”

               亨利有點驚訝這少年語言的流利:“你會英語?你父親人呢?他多大了?”

               麥仔把自己報大了兩歲,又把父親縮小了五歲:“他在山下等著呢,四十歲了。”

               你們之前幹過什麽?”

               我們之前一直在礦場淘金,那裏剛剛關閉了。我們需要工作,上手會很快,工錢好說。”麥仔對答如流,根本不像一個剛剛上岸的十三歲少年。

               亨利再次打量眼前的高瘦少年: 雖則衣衫襤褸,卻眼神明亮,態度坦然。不禁心裏一動:這邊的唐人通常兩句英語都說不好,隻能比比劃劃,工作之外,溝通起來很頭痛。這個少年能說會道的,說不定,以後可以當個翻譯什麽的。。。

               於是點頭道:“你走運了,這山頭的鋪軌進度比計劃要慢,剛好需要補充更多的苦力。你和你父親明天來吧,每人每個月十元錢,不包飯不包宿。被投訴做得不好的話,當場要走人。”日曬雨淋地鋪鐵路,做同樣的工作,愛爾蘭人的薪金至少每個月十五塊錢,美國本土的白人要三十塊。而唐人的薪金,一向都是各族人裏麵最低廉的。

               麥仔心不在打工,隻想盡快找到父親的金砂,就可以自由了!於是也不打話,點了點頭。想到父親在半山等了半天,又累又渴,就問道:“我剛才被山石打到了,水壺也弄丟了,我可以借個水壺,喝點水再走嗎?”

               亨利再次被他的直接和坦然打動,覺得這個少年和那些隻懂低頭幹活的華工很是不同,竟然會提要求,還很自然的樣子。他不知道麥仔在香港的教會呆過,知道很多洋人喜歡直話直說,而且大多為人友善,對小小的要求通常不會拒絕,於是就大著膽子,直話直說。

               亨利指了指身旁的一個雜物櫃子,那是白人管理者們用的。“你在這裏拿一個水壺,出門往右走,過了這片帳篷區,就是生火做飯的地方。那裏有水。”

               麥仔露出笑容,道謝之後,拿了一隻最大的水壺,出了門去找水。時值傍晚,陸續有工人們回到此地用餐。西人多數在吃麵包,華工們則在生火熱飯。這一處的平地靠近一片樹林,可能是為了方便工人們砍柴燒火,保留了下來。樹林外放了好幾隻大木桶,裏麵裝了生活用水,還有專人看守,每人每次隻能打滿一壺水。

               麥仔打了水,轉身就要走。就在那一瞬間,他看到一塊大石,就在水桶後麵不遠處,頓時全身凝住,差點驚呼出聲!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這不正是他們辛辛苦苦一直尋找的藏寶之處嗎!他太激動了!當下不再多想,拔腿就往山下跑。

               麥爸正在半山腰等得不耐煩,卻看到兒子一溜煙地跑來,麵帶喜色,也開心起來。“乖仔,你找到那塊大石了?”

               麥仔喘著氣說:“應該就是那裏了!爸,我們快走,天快黑了!”

               於是扶了父親,一路回到原處。此時天已黑盡,兩人又餓又乏,沒有力氣再走,隻好在帳篷區隨便找了塊平地,麥仔把他的破衣服脫下,鋪在地上。“爸,就在這裏先睡一晚吧。”

               麥爸點了點頭:“你明天按時去工地,我留在這裏。這樣他們就不會起疑。”

               第二天天剛亮,起床號就響起。麥仔跟在一群華工後麵走了,麥爸打起精神,也開始了他的工作。

               天剛擦黑,累得不成樣子的麥仔回來,看到同樣累得不成樣子的老爸,對他笑了一笑。

               都搞定了嗎?”兒子興奮地問道。

               傻孩子,哪有那麽容易。一次隻能挖一點點。水桶那邊經常有人啊!我這腿也不爭氣!”

               爸,慢慢來,隻要我每天上工地幹活,就沒有人趕我們走。”心裏卻在大叫:老爸快點吧,每天這樣辛苦幹,我都快要累死了!

               麥爸點了點頭,指著身邊的一付帳篷道:“我說自己行動不便,看水的工作最好。我也不要工錢,隻要一個大帳篷和兒子住。他們看我能說幾句英文,可以和各族的工人溝通,又問過那個叫亨利的主管,也就同意了。”說著,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從此父子倆早出晚歸,每天累得連話都不想多說。麥仔每晚回來,隨便填點東西下肚,倒頭便睡。他從小就不愛幹重活,他的人生從來沒有那麽辛苦過,現在馬死落地行,累得簡直不行,還不好跟父親抱怨。

麥爸又何嚐不急?他每晚看到兒子熟睡之後,還偷偷地回到水桶邊,接著挖土。白天趁著沒人,他把砂石拿出來淘。幸虧有這份看水的工作,讓他有足夠的水來做這件事。等把金砂淘出來,為了方便日後攜帶,又一顆一顆地融在一起。他像一個真正的行家一樣,仔細地做著每一件事。累歸累,看到金砂越淘越多,成色又純,心裏卻是無限歡喜。

安落的日子沒過多久,施工隊就要拔營往前走了,這次推進了三哩地。這下可苦了麥爸,每天還得往來挖土。他也沒法再去看水了,隻好到處找水源,每日在山裏奔波。終於有一天,他生病了,在帳篷裏咳個不停。張開手一看,竟咳了一掌血!

他歎了口氣,瞞著兒子,每天還是接著奔波。不敢在人群裏咳,因為病人在營地裏要受隔離,要被趕走的,隻好深夜出門,裹著薄被,在空曠處咳著喘著入睡。

這樣子又過了半個月,這天麥仔領到了他人生的第一份的薪水十塊錢,興奮得不想幹活了,跑回去告訴父親!一掀開帳篷門,卻被眼前的情景嚇到了!

父親麵色慘白,躺倒在地,手裏拿著一塊血跡斑斑的厚布。

爸!”麥仔嚇得把手上的錢一丟,趕緊去扶他坐起。“你怎麽了?被人打了?”

麥爸無力地躺在兒子懷裏,虛弱地笑了,喘咳著:“是啊,自己打自己,都打出血了。”

麥仔可沒有心情開玩笑。“這是您咳出的血?”父親有些咳,已經很有些日子了,他一直說沒事,更吩咐說千萬被說出去。自己也沒有多想。沒想到已經這麽嚴重了!心裏很是悔疚。

麥爸喘了一陣,推開兒子:“去,把我的袋子拿過來。”

麥仔拿了袋子,打開,裏麵有一個小包,沉沉的很有些份量。父親此時的眼裏,才又有了生命的光彩。

他小心地打開,眼前是兩片閃爍的金葉子,一點一點的金砂連上去的,敲打融合的痕跡還在,連著麥爸一生的願望與努力。

麥仔的眼淚奪眶而出,他還以為父親還一直在挖土,卻作夢也沒想到,他已經把整件事情都做完了!

爸!咱們有錢了!不用再挨了!我這就背您下山,先看病,再回鄉!”擦幹眼淚,就要背起父親。

麥爸用手勢止住兒子,一邊喘,一邊艱難地說:“乖仔,先聽我把話說完。。。爸爸不中用了,這種喘咳病,我見得多了。。。這麽多血。。。挨不過今天了。。。”

不會的,爸爸你會好起來的。。。”兒子心裏又急又慌,抹了一把淚,起身就要出門找醫生。

父親虛弱卻威嚴地說:“回來!再不聽話,你想我死不瞑目?”

麥仔隻好停下腳步,低著頭,忍住淚。

我打聽過行情,純金一安士可以賣二十塊錢,就是二兩左右。。。這兩片金葉,加起來應該有三十兩,三千塊錢啊,發達了!”一高興,又狂咳咯血不止。

麥仔輕撫父親的後背,等他好不容易平靜下來,  又聽他用更虛弱的聲音說:“乖仔,記住了,一塊金葉用來回鄉買屋買田,另一塊用來娶個好老婆。要靚的,至少不比你阿媽差。。。哈哈。。。”就沒了言語。

麥仔嚇得趕緊搖父親:“爸!求求您不要死,不要丟下我一個人。。。我什麽都不需要,我隻要你能活著!。。。”

               麥爸勉強睜開眼睛:“傻仔,爸爸高興呢!我努力了一輩子,終於還是做到了,可以放心地去天堂地府和你媽媽相會了。。。”意識迷糊中,好像真的見到了早逝的老婆,俏麵含春,對他讚許地嫣然一笑。麥爸老淚縱橫:“阿婷,我對不起你,你莫嫌我,下輩子還要做夫妻,我一定不再出洋,守著你和麥仔,有粥吃粥,有飯吃飯。。。一家人,一步都不走開。。。”終於聲不可聞,麥仔感到父親的身體,一下子就冷了過去。而無論他再怎樣呼喊搖晃,父親都聽不見了,帶著一絲滿足的笑容,與地底的娘親相會去了。。。

故鄉煙雨,遙不可及。夢裏搖花, 隻盼來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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