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在其中

飯疏食,飲水,曲肱而枕之,樂亦在其中矣。不義而富且貴,於我如浮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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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T:己所不欲勿施於人——陳小魯口述(上)

(2011-06-16 20:02:00) 下一個
〔本文選自米鶴都主編《回憶與反思——紅衛兵時代風雲人物》第二冊(香港中國書局,2011年3月出版)

陳小魯,陳毅元帥之子,1946年7月生於山東,文革前為北京第八中學1966屆高中畢業生。文革初,他曾任學校文化革命委員會主任,因不同意血統論的對聯,沒有參加紅衛兵。後為維護社會秩序,他倡議並組建了首都紅衛兵西城區糾察隊(“西糾”),成為文革中第一個跨校際的紅衛兵組織。文革中有關他的謠言四起,難辨真偽,甚至影響到了他的父親,於是1968年4月被周恩來送到部隊監護鍛煉。一年半後,因表現優異被準予入伍,同年加入中國共產黨,後任解放軍第39軍244團政治處主任。1976年調入總參二部,後任駐英武官助理、副武官。1985年任北京國際戰略問題研究學會副秘書長。1986年參加中共中央政治體製改革研討小組,翌年10月任中共中央政治體製改革研究室社會改革局局長。1992年以上校軍銜轉業,以後,任(海南)亞龍灣開發股份有限公司總經理,標準國際投資管理公司董事長。現為博時基金管理有限公司、江西長運股份有限公司獨立董事。

◇ 我真不知道父親是做什麽的   我1946年出生在山東,最早類似“潛意識”的印象,是坐在船上去大連。那是國民黨軍隊“重點進攻”山東解放區的時候,部隊就把我們一批家屬海路轉移到了當時蘇聯紅軍控製下的大連。在華東野戰軍打下濟南後,我們才回到山東。

我四歲的時候,家搬到了上海,我被送進宋慶齡辦的中國福利基金會的幼兒園。那時我的脾氣很倔,不願去幼兒園。不管大人用什麽辦法,我就是不吃飯,又哭又鬧,居然在幼兒園絕食了三天!最後,幼兒園把我退回去了。她們說,你們家這孩子,我們實在管不了,太倔了。

那時候,我家住在上海興國路的一座小樓,現在好像是家賓館。我印象中,父親很忙不太管我。我早上經常不起床,有時到中午吃飯都不起床。有一天,他不知道因為什麽發脾氣,吃中飯時又聽說我還沒起床呢,一下就急了。他衝上樓,說:“養這孩子有什麽用啊?”抱起我,就要往樓下扔。當時不僅把秘書們都嚇壞了,也真就把我睡懶覺的毛病治好了。後來我一直早起早睡,到現在都保持著這個習慣。

我6歲進了上海南洋模範小學,那是所一流的學校,但不是幹部子弟學校,當時上海就那麽幾個共產黨幹部,所以也沒有什麽幹部子弟學校。我那個班的同學大多是1945年出生的,我比人家都小一歲,個子兒也小,所以在學校裏,我屬於那種“跟屁蟲”。在外麵和同學玩,我隻能跟著別人後麵亂跑。一、二年級時,因為在家裏學了點兒東西,我功課還好。三、四年級以後,愛打乒乓球,愛下圍棋,整天就想這些,學習就差些了。

我家是1955年搬到北京的,先住在東交民巷新八號。在那裏和羅榮桓、賀龍、張鼎丞住鄰居。我起初上的是北京育英學校,大家都住校。我感到和同學們一起玩,特別痛快,特別是星期天。從星期一到星期六,都有生活老師管。父母在外地工作的同學大概十幾個人,星期天阿姨放假,他們就撒歡兒了。我小時候雖然不願意上幼兒園,但這時我卻特別喜歡住校,星期六也不願回家,周末整個校園就成了我們這些不回家學生的天下了。有一次,我有一個月都沒回家。母親不高興了,說:這孩子怎麽老不回家呀?這不行。在育英上了一年之後,母親就把我轉到北京第一實驗小學走讀。

在育英學校時,人家問:“你爸是幹什麽的?”我隻知道我爸叫陳毅,真不知道他幹什麽的。到了實驗一小,同學們有的說,我爸爸是司令,他爸爸是部長。在家裏,父母從不跟我們講什麽職務、級別這些事兒。我就覺得他也是個“幹部”吧,在政府工作。後來我是從報紙上看到父親是外交部長、副總理,是個大幹部。我記得很清楚,在第一實驗小學畢業時填表,班主任才知道我是陳毅的兒子。他說:“哎呀,我根本沒想到,你是陳老總的兒子呀!”   實驗一小裏有一些幹部子弟,但我不大和他們在一起。我經常到小胡同裏串悠,和一幫平民子弟們一起玩,也到人家家裏吃飯。但是我從來沒有邀請過同學到我們家去玩過,因為我知道這會很麻煩。

我從小就喜歡中國傳統文化,這可能受到了父親潛移默化的影響。我特別喜歡古典文學、圍棋這些。八歲開始學圍棋,但不是父親教的,是我自己看別人下棋學會的。讀古文方麵,父親有時管一管,把我抓過來,看看書法,要我背誦古詩詞什麽的。

◇ 中南海的日子   1958年我家搬到了“海裏”(指中南海)。我們家是在懷仁堂西側的一個夾道內,這裏據說原來是宦官還是宮女住的,叫慶雲堂。這個夾道內有四家。第一家是李富春,他家門的朝向和懷仁堂平行,那個院是標準的四合院,差不多有十來間房子,大約八百平方米吧。正房有七間,比較寬,側房也有個五間吧。他家側麵是個夾道,我們都走這個夾道。這個夾道第二家是側麵開門,是譚震林家。第三家就是鄧小平家,第四家是我們家。我們這四家住得比較近。懷仁堂後邊原來是林伯渠住,懷仁堂的東側是董必武、陳伯達家。

中南海裏麵分三個區,我們住的這片叫乙區,然後走西門。甲區是毛主席、楊尚昆他們住,中央辦公廳在甲區,劉少奇原來也在甲區住。林伯渠去世後劉少奇搬到他那去了。甲區和乙區之間是有崗哨的,好像是甲區可以到乙區,乙區可以到丙區。乙區到甲區要經過登記手續。我當時很規矩,就在乙區和丙區活動。中南海有兩個遊泳池,據說是毛主席用《毛澤東選集》的稿費修的。一個室內的和一個室外的。丙區是國務院機關,周總理的西花廳在丙區,還有普通幹部住在裏麵,文化革命中就全給清出去了。

那時候中南海很熱鬧。夏天的環境很好,可以劃船,可以遊泳。,一般人中午12點以後可以去遊泳,遊到一點半就離開,因為兩點鍾要上班。毛主席在北京時,一點半後肯定來遊泳。他有一個專用的更衣棚子。換了衣服,就下水遊泳。一些小一點的孩子們一點半上來以後,換衣服的時候就故意磨蹭,這樣就可以見到毛主席了。毛主席看到這些小孩子們,有時就會招呼:“你們都來遊啊!”毛主席說了,誰還敢管?小孩們喊著,“毛爺爺好”!就紛紛跳下水。那時我年紀稍大一點了,比較自覺,不會這樣做。冬天,中海結冰了,會鋪溜冰場,還有人管理,就在離北海大橋不遠的地方,我們就在上麵滑冰。

丙區有個紫光閣,邊上是國務院小禮堂,經常放電影。原來放電影,一是甲區有個電影廳,給主席看,有時候我們也去看。後來我們主要是在國務院小禮堂看電影,比如像“冰山上來客”等我都是在那裏看的。當時童小鵬也住中南海,他不但愛攝影,自己還有個小的8毫米電影放映機。他有些二戰的片子,二戰那個大海戰等,他有時也放電影。國務院小禮堂看電影要買票,一般都是外邊公演的。偶爾放一些內部電影,但不讓我們小孩看。門口會掛個小黑板,隻準成年人看,小孩不得入內,那就屬於內部電影了。我們看到那個牌子就自覺不去了。有次,童小鵬的兒子不滿意了,他就自己寫個牌子:今日電影大人不準入內。好多幹部都在看,怎麽回事啊?就是他在那放他的小電影,不準大人入內,很搞笑。

我們那時還組織了一個籃球隊,叫“chua”〔1〕隊,這個字在字典上找半天還找不到,最後我們就用“刷”字代替。我們那個球隊都是中南海的孩子,當時經常的對手是中南海8341部隊的各個中隊。中隊相當於連,一中隊、二中隊都打不過我們,而且很惱火,因為他們寫個二中隊,我們寫個“刷”隊。他們一看就惱火,就想“刷”我們,但是各中隊絕對沒有一個能贏我們的。不過,8341部隊有個東風隊,有點半專業,他們參加大軍區的比賽。我們跟他們也打過一場,輸得很慘。我們還跟八一女籃打過一場,在八一體工隊。上半場我們打得很凶,她們才贏了兩分。後來她們的教練急了,親自上馬,老將出馬真是不一樣。投籃準得不得了,現在的三米線左右,出手就有。你根本看不住,隻要拿到球很快就出手,你撲都來不及。這樣贏了我們十來分。那些運動員很不滿意,下來跟我們說,早知道跟你們打,上午我們就不訓練了,都已經很累了。另外說,跟你們打球,好像進了花果山了,意思是我們動作五花八門。

住到“海裏”以後,有時就能見到毛主席了,但大多是離得遠遠的。因為中南海裏有規矩,孩子們不能幹擾領導人的工作。當時就是遇到劉少奇、周恩來這些領導人,這種場合我一般也都不問不說,規矩挺大的。中南海的生活環境一開始還比較寬鬆,有些院裏的孩子,可以帶同學進海裏來玩,登記一下就行。但是我們家的孩子都沒有,因為父母交待了,覺得是中央重地嘛,所以我從來沒有帶任何同學進去。當然住中南海裏麵各家的孩子經常是串來串去的,這個人家也不管。孩子們相處得都還可以,一般不怎麽打架,比較和諧。那裏的生活就是大人管大人,小孩自己管自己。原來呢,領導人之間也還互相往來,後來共產黨內部情況也是有點緊張,就不太往來了。一般來講,他們之間也不是經常串門,工作忙嘛,另外估計也是串門怕串出問題、惹麻煩。像我父親在的時候,一般隻帶我們到總理那兒串串門,散散步,他們工作關係比較多。

◇ 政治啟蒙   住到中南海那年,我上初中,進的是北京四中。也就是那一年,我有點開竅了,關心政治了。   那時小孩子們講的“政治”,一個是國際大事,另一個就是黨史。當時整個中國在搞總路線、大躍進、人民公社以及大煉鋼鐵等。學校給學生們開設了政治課,還經常組織學生上街遊行。政治課講“一大二公”、講共產主義,還以“解放台灣”為題開展過課堂辯論。我當時發不了言,隻有聽的份兒。四中是幹部子弟紮堆兒的學校。對這些政治問題感興趣的、參加辯論的多數是幹部子弟,不少幹部子弟那時候就比較有政治意識了。比如林立果〔2〕,隻比我大一歲,可好像什麽都知道,林彪似乎有意讓他看中央文件。他也願意對我們說,就是這幫子幹部子弟,在政治上啟蒙了我。   印象最深的是一個姓王的同學,也隻比我大一歲,卻可稱作是我的政治啟蒙老師了。他給我講了很多事,現在我還記得兩件事。一件事是,當年紅四方麵軍的張國燾,下麵有個手槍隊,誰要不聽他的話,他就讓手槍隊槍斃誰。我聽了後,覺得不可思議:不都是共產黨,不都是紅軍嗎?怎麽可能有這種事情呢?另一件事是,赫魯曉夫不好,如何如何……當時我也不太懂,聽了後,又對另外一些同學說了。結果立刻被一個同學抓住:“好,你反蘇!我去告老師。”當時中蘇的分歧還沒有公開化,社會上還在講中蘇友好。“反蘇”就等於反黨、反社會主義呀,是嚴重的政治罪名。這把我嚇得夠嗆,有好幾天,都不敢抬頭看老師的眼睛啊,以為自己 “犯大錯誤”了。那時起,我就明白了,物以類聚,人以群分。雖然都是朋友,但是和這幫朋友說的話,那幫朋友可能理解不了;那群朋友說的話,這群朋友可能不愛聽。所謂“四海之內皆兄弟”隻是說說而已。   初二那年,我得了肝炎,後來又得了腎炎,休了兩年學。因為老治不好,父親挺著急,就把我送到上海的華東醫院去治。華東醫院是高幹醫院,住院的都是軍長、市委書記這類人。他們也知道我是陳毅的兒子,聊天時也不避諱我。經常聽他們聊天,也算是另一種政治“啟蒙”吧。我記得有人講到批判彭德懷,那人講:彭德懷是軍閥作風,然後指著我說,他老爸是馬列主義作風。我當時聽聽也就過去了。彭德懷是誰?不大知道。後來知道了有彭德懷“反黨集團”這麽回事兒,但是他怎麽反黨,還是弄不清楚。不過我也不問父親。一是他從小就告訴我們:“我的事,你們不要管,不要多問。”所以我們養成了這個習慣,自覺地不去問。第二個呢,是怕講錯了,可能父親挨訓。   記得有一次他問我們幾個孩子:最近中央決定,毛主席不當國家主席了,讓劉少奇當,你們學校傳達了嗎?你們有什麽想法啊?我大哥接茬說,感覺“比較突然”。父親有點不高興,說:“怎麽突然啊?少奇同誌很早參加革命,也是黨的領袖嘛!”   所以對父親,我從來不提問題,也不主動說。他要問我什麽,我能搪塞就搪塞過去,這樣就給他留下一個遲鈍的印象。他說,昊蘇〔3〕文采比較好,老三(我排行老三)比較遲鈍,但是比較忠厚。這是他對我的評價。父親對我們子女有規定,他寫的詩詞,我們可以看。但文件,我們不能碰。偶爾聽到父母之間談工作,不能插嘴問。父親經常說,父母在家裏說的話,你們即使聽到了,也不能到外麵去亂說。我父親從來不把黨內的事情跟我們講,講黨史都很少,有時候他跟我媽媽有一些交流,就說你們出去吧。

不過偶爾聽到父親在家裏講過的一些話,卻對我後來影響很大。當時中國開始批判蘇聯領導人赫魯曉夫“排除異己”的時候,父親有一次說,毛主席講:蘇聯黨內矛盾比較大,我們黨比較團結,沒有蘇聯的那種情況。當時我印象很深,到了文化革命中,這實際成為我懷疑運動的依據了。

父親對我們的要求,一個是“我是我、你是你”,別有什麽優越感。他常對我說,你生活、學習的條件這麽好,都不是你自己創造的,你不能有優越感。另一個就是告誡我:“一將功成萬骨枯”,意思是講:他的功勞來自於人民、來自於黨,不是他一個人的,是多少人的犧牲換來的。今天做大官,不能忘掉老百姓,不能忘掉犧牲的戰友,子女更不能以父母的地位去自居。還有一層意思:他確實不讚成子女長大從政,從不在政治上刻意培養我們。他要我們學科學技術,要有一技之長。我哥哥昊蘇當時想考文科他就沒同意,所以昊蘇考的是理科。   父親反複強調不能有優越感,就是因為幹部子弟容易有優越感,因為他知道的比別人多,他父親的官比別人大,他生活條件比別人好,他可能有自然紅的思想。我父親反對這個。這是他的一個重要思想,經過多年熏陶,對我的人生觀形成有很大的影響。總的說,我在少年時代,頭腦裏人人平等、工作沒有什麽高低貴賤的概念非常強。長大後,和我接觸過的大多數人,都覺得我沒有什麽“幹部子弟”的優越感。老師同學都說,不知道你家庭背景的人,根本就不覺得你是幹部子弟。記得休學期間,我在家看古文,看到了“己所不欲,勿施於人”這句話,它一下子就進入我的腦瓜了。我覺得這話太有道理了,和父親平時教導我的這一套相一致。從那時起,我就逐漸把這句話作為做人的信條了。

◇ 文革前的學潮   1963年,我高中上了八中。八中學生中大約三分之一是幹部子弟,三分之一知識分子子弟,三分之一是當時家庭出身不好的子弟,工農子弟少。幹部子弟,家庭裏的學習條件優越;知識分子家的孩子家教好;而那些出身不好的子弟處於社會底層,受到歧視,沒有別的出路,隻好刻苦學習。所以要考入八中的分數都很高。我從四中來的,但考八中時,分數還是稍差了一點,是“照顧”進去的。那時可能隻有像我這樣的才能得到這種“照顧”吧,父親太有名了,我的分數就差一點點,學校說,那就讓他進來吧。   到了高中,我開始真正關心政治了。1965年,社會上正搞“四清”運動。社會上各種渠道都在向我們灌輸“階級鬥爭”、“反修防修”這些東西。當時在 “四、六、八中”〔4〕,還因此鬧過一次學潮。

那年,毛主席和王海容、毛遠新的談話中,批評了當時的教育製度,其中還把學校領導和老師稱為“資產階級知識分子”。談話也許是被有意地記錄下來,並流傳到社會上了。當時,我們十六七歲,正處於心理逆反期,肯定和學校、和老師有些矛盾。來自最高權威的說法,正好迎合了我們的逆反心理。

當時的中學生已經不是小綿羊了,像我們班鬧得都出名了,常做一些出格的事。那時,冬天教室都靠生火爐子取暖。我們教室在二樓,有的同學蔫壞,把一個挖煤用的鐵勺子,放在爐子上燒燙了,再用繩子把鐵勺子從樓上沿窗口吊下去,一會兒提起來、一會兒吊下去。樓下是老師的辦公室,靠窗戶邊的年輕老師,看見窗外勺子一會兒下來,一會兒上去的,他也好奇,就伸手去抓,結果燙得他“哇”地叫起來。老師氣得不得了,但一點辦法都沒有。他知道如果上來責問,那同學們會說:“沒人讓你去抓煤勺子呀。”   還有一次,學校的團總支書記給我們班講團課。大家都在認真聽講,有位同學就不睬,埋頭做作業。老師不高興了:“我在講課,你不要亂寫了!”這個同學說,“你講你的團課,我寫我的作業,我又不是團員。”把老師頂得夠嗆。老師怎甘示弱:“你不願意聽,可以出去嘛!”同學回答得更絕:“這是我的教室,我為什麽要出去?”噎得老師一下沒話可說。

那年中學“四清”在四中試點。當時,四中學生在知道了毛主席談話內容後,就鬧起來了。無非是認為校領導貫徹“階級路線”不徹底,幹部子弟覺得受壓製。八中有同學了解後,也在私下串聯開會。那時八中高三⑷班團支部組織批判一個家庭出身不太好,平常有點特立獨行的學生。那個學生認為推動個人進步有“兩台發動機”,一台是個人成名成家,另一台是為革命而學,兩台發動機都要,可以跑得更快。於是,大家就批判他是“白專道路”、“反動學生”。學校黨支部當然不同意批判學生,這樣雙方就產生矛盾。於是高三⑷班團支部就向各班幹部子弟求援。大家都表示支持他們的革命行動,開始在學校裏貼大字報,批評校領導。我還專門去找中宣部副部長張際春,他的孩子是我原來的同學,也住在中南海裏。張際春對我說:“四清”你們可以搞嘛,但要有部署地搞。你們年輕人,學校有問題,要幫助解決。對此我感到鼓舞。

當時我覺得,學校對我們這些幹部子弟是有些壓製,對高三⑷班團支部也表示支持。我們班的幹部子弟們,還提出了“為什麽陳小魯不能入團”的問題。大家認為我在同學中威信很高,各方麵都比較優秀,可為什麽就是不發展我入團。這時,團支部就發展了我,而且馬上就讓我當了團支部書記。

我主持團支部後,曾經正式做過一個決議。“決議”認為,我們班出身不好的同學,表現都很好,沒有高三⑷班那種出身不好、表現“反動”的學生。在我的主張下,我們團支部還很快發展了一個表現很好、但家庭出身不好的同學入團。對我來講,實際就有了雙重標準:在學校層麵,我很“左”,支持高三⑷班團支部,認為那個學生是“反動學生”;在我們本班,並不認為出身不好有什麽問題。

後來,北京市委把我們這些學生頭兒都召了去,市委副書記萬裏講了話。他說,要“內外有別”,不要寫大字報,學生還是要讀書的。講完話,學校方麵很高興。之後,學校召開發展新黨員的支部大會,就把我們學生中的團支部書記也都叫去參加。會上嚴厲批評了幾個積極要求入黨的學生,他們因參與了寫大字報和鬧事,都做了檢討,“歸順”了。實際上我明白,黨課就是講給我們聽的。因為那幾個學生已經是“順民”了,而我們這幫人,還不大順溜,學校其實是對著我們來的。我們不是黨員,又沒有發言權,隻能坐那兒老老實實地被訓,當“陪綁”的。我聽了當然不舒服,也有口氣。   幹部子弟那時有點先知先覺,因為他們掌握的信息量比較大,比如說主席對毛遠新講話,與王海蓉的講話,對教育製度的批判,首先是在幹部子弟裏傳起來的,普通同學就得不到這個信息了。這就激發幹部子弟去思考,或者是對現實進行批判。因為這個講話矛頭很明顯是對現實教育製度的批判,什麽“要考三分”啊,這跟我們常規的教育是不一樣的。另外呢,幹部子弟講培養革命接班人,認為我們自然就是接班人,誰接班也沒我們接班好,有這種優越的思想。還有,他們覺得學校當時的階級政策是“重在表現”,並沒有完全實行階級路線首先強調的“有成份論”。事實上,應該說政策還是有傾斜的,文革前中學入黨的黨員,多數是幹部子弟,團員幹部多數也是幹部子弟,但是總覺得不夠。幹部子弟還有個特點,互相之間串得比較厲害。父母是戰友,子女往來就多些,大家一串知道的情況就更多了。這樣,文化革命一開始他們當然就是急先鋒了。   轉眼就到了1966年,我也上了高三。社會上階級鬥爭的火藥味卻越來越濃。先是批判什麽“三家村”〔5〕,很快又批判“四家店”〔6〕,越來越緊張了。到6月份,聶元梓大字報發表了,學校停課,國家宣布取消高考。一宣布不高考了,全班同學都高興得不得了,把書都扔了。

◇ 文革是場窩裏鬥   聶元梓的大字報之後,全國就亂了。一次在家吃飯的時候,父親和我們談過一次。他說,“文化革命來勢洶洶啊!你們學校怎麽樣了?”我說,學校停課了。他說,這個鬥爭很複雜,你們要把握住自己。他還說:“外交部的事,你不要管,有人找你,你也不要管,不要問,不要介入進去。你學校的事,我也管不了,也不要跟我說”。這樣,我們就算“劃清界線”了。當時我覺得這樣挺好。所以,後來我所有的行為,跟父親都沒有關係。我從來沒向他報告過,他也從來沒有問過我這些事情。   文化革命開始,我就搬到學校去住了,有時連周末也不回家。後來,我母親去工作組了,我父親在外交部也“著火”了,大家都在“運動”中,交流很少。對外交部的運動,我從來不問,有意識地不問,“避嫌”,免得被人抓到,將來出什麽事。那時候,對黨內鬥爭問題,我是比較謹慎的。他們也是這樣。   我們八中的運動是從前任校長的事情開始的。他原來是解放軍少校,大約在1960年轉業到八中,擔任黨支部書記。他把部隊那套“三八作風”帶進了八中,要學生們像士兵一樣操練。當時是經濟困難時期,學生普遍營養不足,要減輕負擔。學校的其他領導因此批評了他,後來他調到六中去當校長了,但他始終對這個事情不滿意。八中也有一些老師支持他,對八中後來的領導不太滿意。   文革一開始,就有人把這件事翻出來了,認為老校長代表解放軍的作風,受到“修正主義黑線”的壓製。另外一件事,就是前麵說的“高三⑷事件”。北京市委成黑線了,萬裏他們的講話,肯定就是“黑話”了。大字報也就一下子貼滿了校園。6月9日,又有大字報揭發說,學校有一個工友因生活艱難而賣血,那在當時是非常“煽情”的。大家覺得學校領導不關心工人的死活,沒有一點階級感情,完全是資產階級!學生就自發地開大會揪鬥了學校領導,會場上,學生情緒都非常激動。   不久,團中央的工作組就來了,控製了局麵,並把我還有另外兩個同學吸收成為工作組成員,並宣布校領導靠邊站,檢討。我從一開始就是個學生領袖,還專門給老師們訓過話。我說,過去有出戲是“三娘教子”,現在是“子教三娘”。後來這也成為學生運動的一句名言。工作組主政的那段時間,整天就是開會,要求結合八中的實際學習報紙上的社論,很枯燥。大家誰也不知道運動該怎麽搞下去,工作組也沒譜,一天天混日子。

7月29日,中央在人民大會堂召開北京大中學校文化革命積極分子大會。那一次我在現場,而且離主席台特別近,印象也特別深。那天,毛主席本來沒有出席大會。在劉少奇講話中間,毛主席突然從後台走出來了。他走過劉少奇身邊時,劉轉身想跟他打招呼,毛主席根本沒理他,可以說看都沒有看劉一眼,就過去了。我當時就覺得,不大對頭啊!我以前見到的這些領導人碰麵時,都不會這樣呀。過了幾天,有人對我說:出事了!毛主席寫了《我的第一張大字報》,劉少奇可能夠嗆。   當時我就覺得,不是說中國共產黨很團結嗎?現在怎麽不團結了?我還想到,彭真,羅瑞卿都曾經得到重用啊。有一次在北戴河遊泳,羅瑞卿還教訓我們說: “你們這一代人,很幸福啊。可不要搞修正主義,要搞馬列主義;不要搞大國沙文主義呀,要搞國際主義”。怎麽他們一下就被打倒了?可是中央講了,他們是反革命,那他們肯定是反革命。可我也“眼見為實”啊,與他們接觸過,他們不像反革命啊,真搞不清楚!   當時我還聽說,也有些領導人的子女還跑到彭真家去造反,鬥彭真,並讓張潔清阿姨〔7〕在地下爬。我一聽,心裏特別難受。文化革命,“造反”就是這樣嗎?他們都是長輩啊!過去我家和彭真這些人家裏的關係也是挺好的,見麵都要叫他們“叔叔、阿姨”的。我就覺得心裏非常難受,不理解。我真的沒法理解,可能是那種“己所不欲,勿施於人”的感覺在裏頭。   還有一件事也讓我對文化革命產生不好的感覺,就是四中的幹部子弟之間的矛盾。那是7月29日大會之前,因為我原來是四中的,有不少熟人。我跑到四中去串聯,聽說他們正在開會,我就去聽聽。我進去以後發現,四中的幹部子弟學生分成了兩派,在吵架。他們都是我的朋友,看到他們對峙,我特別難受。文革運動剛剛開始,怎麽就鬧起來了?自己跟自己鬥,朋友和朋友鬥,這還有什麽前途啊?那天我一宿睡不著,想得特別多。我覺得,這不對呀,這麽鬧下去,好像就是窩裏鬥。

◇ 主席說:陳小魯不提倡打人   7月29日人民大會堂的會議,等於宣布了撤銷工作組。之後,各學校大多模仿巴黎公社原則選舉“校文革”,來領導學校的運動。八中選舉校文革是工作組撤了後,由我們幾個學生領袖組織的。   我以前當團支部書記,我知道該怎麽幹,心中有數。可在工作組幹了一段以後,就覺得這文化革命到底是怎麽回事呀?心裏很虛。所以我不想進校文革,可選舉的結果,我得了1100多張票,差20多票就滿票了。那時的青年人都有一種強烈的責任感,也是眾望所歸。大家選你了,沒辦法,隻得幹。   進入8月份以後,紅衛兵興起。八中也有些同學成立了紅衛兵,還有的同學宣布“解散共青團”。當時我組織觀念挺強。我想,紅衛兵是什麽啊?三個人一組織就成立了,入團可是宣過誓的。紅衛兵要取代共青團,那也得黨中央說了算啊!我對他們說,不要胡來,你們要退團就退團,我是不退團的。   接著,紅衛兵打出了“老子英雄兒好漢,老子反動兒混蛋”的對聯。我不同意這樣的口號,也沒參加紅衛兵。很多同學也都不滿意,記得有一次學校開大會,高三的一個同學,他父親是解放軍的將軍。他上台講話時,下麵有人喊:“報出身”!他故意說:“反革命”!說完,就把麥克風扔掉了,表示對這種極端化的抗議。當時全場人都呆了。   對於對聯,我勸他們用毛主席“為有犧牲多壯誌,敢教日月換新天”來替代那個對聯。因為同意對聯的,有不少是朋友,我不願意和他們正麵衝突。反正用毛主席的詩總不會有錯的,誰也說不出什麽,同時我也表明了態度,這是講策略吧。後來,8月18日,毛主席在天安門接見紅衛兵,我也沒去,因為我不是那種“積極分子”,也沒人通知我參加。   不過,有件事對我影響特別大,使我對文革的態度有了變化。那是“8•18”之後,北京市排斥外地學生來北京串聯,規定外地學生不能進入北京的學校。外地學生來北京後,沒地方住,沒地方吃,北京的秩序一下就亂了。於是周總理召集了一個會,有鐵道部、北京衛戍區、北京市政府的頭頭,還有一些學校的學生領袖參加。北京市委書記李雪峰等都參加了。總理講,請紅衛兵到北京來,是毛主席決定的。為什麽沒搞好呢?因為紅衛兵和旅客混在一塊兒,北京站很亂。紅衛兵搶占了列車。旅客花錢買了票,走不了,意見很大。   說到這兒,總理去接個緊急電話。我當時不知深淺,就跟鐵道部的領導說:這件事好辦,北京有那麽多火車站,專門指定一個車站給紅衛兵,把他們和旅客分流,不就行了嘛。鐵道部的那個領導說,“這不行,你們不懂,很複雜的。”然後說了一大通技術上的事。我也就不說話了。一會兒,總理回來說,“我早就說了,紅衛兵和旅客分開嘛。這麽多車站嘛,讓旅客單獨走一個車站。你們為什麽就不做?你們是不是共產黨員?”鐵道部的領導態度立刻就變了,說:“是,是,可以。”我當時不懂人情世故,就覺得,我的意見和總理是一樣的啊!總理說出來,你們就滿嘴的“是,是,是。”一個學生說出來,你們就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那麽多理由,為什麽不跟總理講呀?你是服從真理,還是服從權力啊?官僚主義到這個程度了,是該衝一衝了。   總理接著又訓我們了,說外地學生是毛主席的客人,你們為什麽不讓他們來?我們說,“就地鬧革命”嘛。他說,人家是來“取經”的,你們再不開校門,我就下命令“打開中南海接待外地學生!”聽總理這麽一說,我當場就給當時在八中管廣播、管聯絡的同學打電話,趕快開始接待外地學生,不然總理就要把中南海打開。這樣,北京的學校開始接待外地學生了,他們的食宿就有安排了。   在校文革期間,我曾發起組織了一場“四、六、八中”都參加的批判會。當時,我覺得搞運動,總要找個事情搞一搞。既然以前工作組在的時候不批教育部門的領導,我就挑頭組織一次批判北京教育局的書記張文鬆和教育局局長李晨,還有學校黨支部書記的批判會。我提出後,四中、六中都同意。會場定在中山公園裏的音樂堂。然後我到教育局,找那裏的群眾組織邀他們一起開大會。   開會時,我是坐在主席台上的,不過我不是主持人。批判會,就是組織人發言,發言後就該結束了。可突然一群學生衝上主席台,痛打那些書記們,打得他們頭破血流啊!我沒辦法,擋不住的,趕快說,“停下!把他們‘踏倒’在地!”然後就舉起紅衛兵的旗子,喊口號,這樣就不打了嘛。後來聽說,以前在八中當過校長的溫寒江,後來在教育局工作,當時是五六十歲的老頭了,那天也被八中高一年級的幾個學生押著,從八中一路小跑到音樂堂,一路還用皮帶打他。1966年8月18日毛主席第一次接見紅衛兵時,講了句話“要武嘛!”這句話真是要命啊!在這個“要武”出來之前,我們還可以控製住局勢,因為《十六條》有“要文鬥不要武鬥”的政策。這個“要武”出來以後,我們就沒法管了。我覺得這句話不一定是主席有意提倡,可能隨口說說而已。但是對於普通學生來講可不是這麽認為的,他們認為這是個號召,所以武鬥就控製不住了。人家說,毛主席都講了“要武”嘛!對我來講,文革是我的第一次社會實踐。我有錯誤,我鬥爭校領導肯定是錯誤的,我主持開會批判北京市主管教育的領導肯定是錯誤的,而且在這個會上他們都挨了打。因為我控製不住這個局麵。我想象的就是批判一下,大不了喊喊口號,但是直接拿皮帶打就失控了。這次會議對我的影響也很大,感覺很不好,決心以後再不挑頭搞這種事了。

紅衛兵“破四舊”的時候,我也參加過一次抄家活動。聽人說,在八中附近的一個人家發現了反動的東西,我就跟著一個同學跑過去。一看,確實是有一些國民黨時代的委任狀之類的東西。當時都說,對階級敵人要“滿腔仇恨”,但是我看到那家裏破破爛爛的,人又被打成那個樣子,對他就是恨不起來,倒是覺得他挺可憐的,將來生活怎麽辦呀?那天,我感覺很不好。從那以後,我再不參加抄家了。學校裏的武鬥什麽的,我都沒參加。學生們在學校裏鬥老師,我也堅決反對。有個老師後來對我講,當年他在學校挨鬥,我在旁邊站著,有人給他戴高帽子,我就給摘掉。鬥完了,趕緊就把他帶回教研室。他非常感激,說,要不是當時我在,他不定要挨多少打。看到當時學生隨便打人的情形,我對文革到底是怎麽回事,覺得很迷茫。   我雖然公開反對打人,但那時我真管不住。我說,如果你們一定要打人,也別在我麵前打。我也沒有辦法,守不住啊!包括八中黨支部書記在文革中自殺,也是那樣。有一幫學生打人,打得不像話了。我說,你們不要打他,“讓他回去反省”。我們專門把那個樓看起來,不讓人進,怕出事。最後還是出事了。我當校文革主任的任內,八中也死了不少人啊,自殺的,打死的都有。後來沒人追究我,是因為當時我的態度非常明確,反對打人。   1966年10月中央召開工作會議。會後,我父親告訴我:你前一段,毛主席給你做了結論了。毛主席在會上說:陳小魯好,反對打人。前一段有結論了,你以後要注意,不要到處惹是生非。

◇ 發起成立“西糾”   八月份,“天下大亂”。紅衛兵在蘇聯駐華大使館前開大會、遊行,把那條街改名為“反修路”。八中也有人參加,他們回來告訴我說,總理講了:中學紅衛兵是一盤散沙,不知道誰是頭兒,找不著頭兒,也管不起來,有些精神也傳不下去。總理意思是,主持這次“更名”活動的紅衛兵聯絡站不能解散,是不是可以變成一個常設機構?八中的紅衛兵就說,我們做不了主,我們學校有頭兒。他們回來就告訴我了。   從這個信息裏,我覺得,現在太亂了,中央找不到頭緒,也著急。那我們就根據《十六條》說的,“自己教育自己”嘛。紅衛兵自身的缺點、錯誤,也要有人來管呀。別人不管,也管不了,但自己應該管一管自己。有人說,你成立的組織管得了別人嗎?我說,咱們可以串聯呀。我就去找四中、六中的朋友商量,提出成立 “首都紅衛兵西城糾察隊”。每個學校紅衛兵組織,抽出十幾個優秀的人,做糾察隊隊員,管理好自己的學校,再組成一個聯合的指揮部,來統一調度。為什麽是 “西城糾察隊”呢?因為我的想法是,我們“四、六、八中”都是在西城區,我們最好隻管好自己眼皮子底下的事兒,海澱的、東城的,太大了我們管不了。結果我們一拍即合,馬上就召開了一個西城區各校紅衛兵組織都參加的會。   1966年8月25日,“西糾”成立,馬上就有很多事情要處理。最典型的一件事就是,西單商場來人了,說你們能不能讓我們繼續賣“米老鼠”奶糖呀?有紅衛兵來商場說“米老鼠”是“四舊”,不能賣,要封存起來。天這麽熱,糖都化了,國家財產受損失啊。我說,那你們換個包裝呀。他們說,奶糖都是一塊塊用糖紙包起來的,怎麽能一塊塊地換呢?最後,我說,這樣子吧,我給你們發個“布告”,宣布為了保護國家財產,你們可以把現有的存貨賣掉。以後,你們就別再進貨了了。   成立“西糾”,我沒有後台。這件事父親根本就不知道,因為我們早就約定劃清界限了。當時,八中一些同學曾跑到外交部去“造反”,說外交部副部長們搞 “封、資、修”什麽的。我父親自出麵解釋,並保證將來把處理結果告訴他們。父親最後問:“怎麽跟你們聯係啊?”“你告訴陳小魯就行了。”父親沒有反應過來,就問他們,“陳小魯是誰啊?”“陳小魯是你的兒子,你不知道?”他們回來,就和我開玩笑:你是不是假的呀?你爸爸說不認識你?   8月31日,毛主席第二次接見紅衛兵。因為上天安門大家都穿“製式服裝”,我沒有,隻好借來一套軍裝穿上。我還弄了幾個編有號碼的“西糾”臂章。1號準備給毛主席,2號給林彪,我這個發起人自己戴了個3號,沒給總理準備。   我剛上了天安門,下麵就出事了。那一次,毛主席先坐車到廣場轉一圈,然後回到天安門城樓。回到金水橋的時候,一個鞍山的學生,要見毛主席,就撲倒在毛主席車下。一下子就把車隊逼停了,群眾都向毛主席的車擠去,很危險。不知道誰說,你們紅衛兵還不趕快去維持秩序啊?一幫西糾的人就解下皮帶,當著毛主席的麵就打擠上來學生。據說毛主席看了很不高興。當時我在天安門城樓上,看見了他們在打人。我估計那件事的結果,讓毛主席對“西糾”印象很不好。後來還有不少紅衛兵,有“西糾”的,在天安門底下鬧,說要“揪黑手”,說衛戍區的有關人員失職,把毛主席困在金水橋上了。這麽一鬧,大會組織者控製不住局麵了,讓我下去做工作。結果我在天安門上根本就沒見到毛主席。   “西糾”是我發起成立,是要糾察紅衛兵的,但那時我根本沒參加過紅衛兵。不過大家都以為我是當然的紅衛兵。發起成立“西糾”靠的是我在學校裏的威信。但是成立以後呢,我在“西糾”的總部裏隻呆了一天,以後就再沒去那裏了。四中的同學就成為主要負責人了,在那裏主政。我比較隨和,也自覺地不管什麽事了。有一次,葉帥、謝富治等來西糾駐地視察,我也沒去。那時“西糾”與總理那裏保持著密切聯係,總理、葉帥都很支持西糾的事。

這之後,我在北京火車站維持了一段時間的秩序。上麵提到的那次會議之後,因為北京站比較寬敞,就決定把北京站拿出來專門走紅衛兵專列。當時所有的外地紅衛兵都在車站廣場上,然後打一個牌子,隻寫目的地是什麽地方。各地紅衛兵就在牌子後麵站隊候車。我們主要是跟北京鐵路局配合工作,負責維持秩序,因為上麵就怕外地的紅衛兵衝擊車站,那就亂了。這時乘警什麽的都不行了,沒人聽。有北京紅衛兵的西城糾察隊守在那,還有點威信,外地紅衛兵就不敢衝進去。   我們那一路是三四百人吧,是各個學校來的,都不認識,反正組織起來大家一塊幹就是了。我們就在北京車站室內大廳睡地鋪,然後分配輪流把守各個門。北京車站正門上麵有一個平台,平台上搭了個臨時指揮部,可以看到廣場的整個情況。然後根據排隊的狀況,去哪個地方的人差不多夠一車了,當場就下指令,說去哪裏的到幾站台。就把這個隊伍帶過去,上車以後車就開走了。當然在後台有一個鐵路的調度,我們說廣場上去哪裏的人很多了,他們就馬上安排去那裏的專列。來北京的人下車就走了,不會在車站停留,主要是往回送的人比較緊張,壓力比較大。緊張的時候我們幾夜沒睡,困了就躺一躺,起來就調度。我主要任務就是調度紅衛兵,把紅衛兵糾察隊這個輪流值班安排好。維持好秩序,不要發生擠傷人、踩死人的現象。我在的那段時間,受傷的可能有,還沒有發生死人的事情。

我當時在北京站也看到一些所謂的“地富反壞右”被遣送回家,很慘啊。當時我心裏也挺難受,也沒辦法。這些人被掃地出門了,什麽也沒有了,拉家帶口的,回去怎麽生活呀。人皆有惻隱之心,我總是覺得“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啊,我還想象過,我要遇到這樣處境,會怎麽樣啊?

◇ 西糾二三事   “西糾”成立之前,八中紅衛兵取締了民主黨派,這事兒是我挑頭幹的。“破四舊”中,紅衛兵到處發“通令”,看到什麽不順眼,就發通令“破”掉。我們也不能無所事事啊,就琢磨,搞點什麽呢?於是就想起民主黨派來了。我們先學習了毛主席著作《關於正確處理人民內部矛盾問題》,毛主席說,共產黨和民主黨派 “長期共存、互相監督”,是有“前提條件”的:一個是共產黨政策沒有錯誤——那是肯定的了;第二個就是民主黨派必須“接受改造”——我們可以說它不接受改造啊。於是,前提條件不存在了,我們就寫個通令,要這些民主黨派解散。通令不是我一個人寫的,是大家一塊湊的。   後來我看到米鶴都寫的《聚焦紅衛兵》,書裏記述了事件的過程。我記得很清楚,就是我們商量過,覺得這個事可以幹,就發了通令,要求民主黨派3天,也就是72小時內解散。發完通令,就把這事忘了。還沒到72個小時呢,民主黨派機關的群眾組織就來電話問,期限到了,你們怎麽辦?我就說,收大印。他們說,那好,我們來車接你們。當時收印的時候,我沒去,別人去的,八個大印全部收回來了。   大概過了一兩天,我在中南海見到李富春。我回家時,從他家的門前經過。他正走出來,把我叫住,問:解散民主黨派,是不是你們八中幹的?我說是。老頭說,這麽大的事情,你們就擅自作主?我們黨、我們中央,對民主黨派有統戰政策,你們知道不知道?他批了我一頓。我說,那怎麽辦?我們把大印都收回來了,再還給他們嗎?老頭半晌才說:“你們以後做事,要多動動腦筋,不要輕舉妄動!”   文革後那位派車接我們的民主黨派的工作人員,告訴我的一個同學,當年我們發了通令以後,民主黨派非常緊張,不知怎麽辦好。後來總理知道後出個主意,就是“先發製人”,先“繳槍投降”。投降了,紅衛兵就不會再找麻煩了,民主黨派就保護起來了。事情真相可能就是這樣。

1966年9月,我出去串聯了。回到北京,“西糾”總部的人來找我,說他們也要去串聯,但“十一”要有活動。我說,那我來負責這個活動吧。“十一” 的慶祝活動是白天遊行,晚上在天安門廣場聯歡。我們的任務是在金水橋前組織紅衛兵糾察隊,維持秩序。那次我也和東糾的、海糾的紅衛兵頭頭聯係過。大家都同意,這次就由西糾挑頭全部負責,以後如果需要,幾個區的糾察隊再聯合行動。

當時西糾調動了500多人,來自西城區的50多所中學。大家在六中集合時亂哄哄的一大片,別人都束手無策了。我就拿起麥克風,喊:請各校紅衛兵帶隊的人到前麵來。來了以後,我根據他們報告的人數,把這500多人編成了5個方隊。每隊推選出帶隊的人。這樣,這個隊伍就算組織起來了。然後,我帶隊來到公安部的一個禮堂,和衛戍區的一個師長聯合調度。他先講話,政治動員,提要求。他講了45分鍾,大家聽得都不耐煩了。然後,讓我講話。我就喊了三個口號:誓死保衛毛主席!誓死保衛黨中央!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萬歲!這幫學生“轟”地一下情緒就起來了,熱烈鼓掌。那個師長沒想到,動員就這麽簡單,一下就把大家調動起來了,直說:“向紅衛兵小將學習”。然後我就帶著隊伍來到在金水橋前,任務完成得很圓滿。

◇ 困惑和迷惘   11月份以後,風向就很明顯了,中央已經提出了“批判資產階級反動路線”。我當時覺得比較迷茫,而且那個時候揪鬥我父親也開始了。一個朋友告訴我,謝富治囑咐自己的兒子,他是四中的紅衛兵,以後不要到“西糾”那裏去了。聽了這個以後,我就明白了,上麵對“西糾”不滿意了。我們成立的時候,給我們又送車、又送東西,“西糾”的辦公地點都是中央給的,領導還去駐地去看望,沒幾天又不滿意了。於是我產生了為“西糾”善後的想法。

我召集西糾的人說,現在形勢對我們很不利,堅持下去,可能比較困難,因為中央也不太支持了,而且裏麵的矛盾也很大。“西糾”麵臨三個選擇:一是“散攤兒”;二是“倒旗”,三是對著幹。我用的是“散攤兒”這個詞,不是解散。不過,“散攤兒”心有不甘,我沒做錯事,幹嗎解散?頂著幹,風險太大,上麵不支持了嘛。我主張“倒旗”,就是停止辦公。糾察隊本來就是大家集合起來的,我現在停止辦公,但是隨時都可以樹旗再幹,卷土重來。但是,這時“西糾”又換了一茬人主政,他們不幹,說,你們這幫人當“官”過了癮了,我們還沒幹過,我們還得幹呢!結果西糾停止辦公的想法沒有實現。

“西糾”的作用,從我的想法來講,就是當時紅衛兵有點出格了,打人呀抄家呀,中央怎麽認為我不知道,至少我認為已經出格了。所以我們組織起來,紅衛兵要自己教育自己,這是我的想法。它在整頓社會秩序上起到了一定的作用吧,它是鬥爭的產物,以後變成鬥爭的工具。那時,造反派衝擊這個部、那個部,西糾都出去製止嘛,這才引起和三司、中央文革的矛盾。當然這個作用有多大也不一定,隻不過是我們這一群小青年在文化革命中的一個實踐,這裏頭也可能有對左傾路線的抑製或者是抗爭,但是西糾本身也有人打人啊,後來取締西糾就是因為六中搞了一個集中營之類的,實際上這個跟我們沒關係,我們也不知道。   這時,文化革命搞得國家已經麵目全非啦,鬥來鬥去,父親也受衝擊了。我更加迷惘了。我們這邊,“西糾”也解散啦,八中有的同學成了“西糾造反派”,就是“哪裏摔倒了,哪裏爬起來”那種。中央文革認可了,還讓他們在大會上發言。然後呢,另一部分人轉而對抗,就參與了“聯動”。“聯動”的事,我是知道的,但跟我沒什麽關係,沒有參與。此後,我更覺得沒意思,就主動下工廠勞動。我們去了大山子那裏的738廠,我當時用的名字是“陳衛東”。我們在那兒勞動了一段時間。也是在那兒,聽到了謠言。有一天突然聽工人們講:哎,昨天晚上出事了!公安部把陳小魯抓走了。

當時關於我的謠言特別多。這可能主要跟我父親有關。因為中央這些領導人裏,我父親性格爽直,愛“放炮”。大概是在1967年1月,父親也當我麵發過脾氣,我記得特別清楚。父親有次對我說,現在社會這麽亂,陶鑄是中央常委嘛,是四號人物,說打倒就打倒了,連我都不知道!共產黨還有沒有組織原則啊?說倒就倒?   當時,社會上有“兩個俱樂部”的說法,說陳毅在這兩個俱樂部之間聯絡。我父親是軍委副主席,又是國務院副總理。他一定是在國務院這邊開會聽到些“天下大亂”之類,然後到軍委那邊會上講一講。軍委也受到了壓力,所以他到國務院這邊,可能就跟譚老板〔8〕他們又講一講。

1967年“二月逆流”,他又首當其衝,幾個老帥的講話中,他講的比較多,而且敢講些實話,當然人家附會的東西也比較多。陳老總的威望比較高,他的謠言也就多,那麽他的兒子也會如何如何。另外,也有人打著我的旗號,到處去惹事。

◇ 銷毀黑材料   1967年的三月份,學校就軍訓、複課鬧革命了。接著,紅衛兵分成“四三”、“四四”兩派。我們學校“四四派”紅衛兵,是我組織起來的。這次我參加了,但是後來又退出了。我說,為了你們的安全,我退出,因為我父親的影響畢竟比較大,別連累你們。正因為這樣,軍訓團對我就比較信任,讓我當了軍訓團的政治保衛組組長。   文革初期,因為工作組、校文革整了一些老師和同學們的“材料”,這時群眾鬧得很厲害。我原來是校文革的負責人,所以人家說這些材料是我整的。我解釋,我參加校文革的時候,這些材料都已經在那兒了。不過大家可以一起開個會,我建議把那些材料,就是所謂的揭發材料燒了。當時有幾個老師挺激進的,要求公布這些“黑”材料。這些材料我都沒看過,但是據說有些是涉及什麽“生活問題”的,還有秘密揭發的材料。這些東西拿出去,不就亂了嘛!所以我也急了,我說,你們代表誰?代表你自己,還是代表所有人講這個話?他們就蔫了。有人就說,他不代表我們!我說,你們要是信得過我,我負責保存,然後公開銷毀。這件事最後處理得讓這些老師同學都感到滿意。

我還記得有個事兒:大概是大串聯的時候,師大女附中的一個女生來找我。我跟她講到林立果、毛遠新。我的意思是說,他們這麽年輕,沒有什麽實踐經驗,將來還是要接受實踐的考驗。沒想到,她都寫到日記裏麵去了,而且還寫上是陳小魯說的,並在他們的名字上打了X。後來,這日記被人家抄出來,她被打成了“反革命”。女附中的人就跑來調查陳小魯。誰知我就是保衛組組長,我往那兒一坐,一報名,他們一聽就傻了!看看我沒什麽事,他們就走了。估計是各學校軍訓團之間有一些交流,而我和我們學校的軍訓團關係很好。所以以後也沒找我的麻煩。

軍訓團來後,就麵臨春雨季節。當時,學校房頂多年失修,要漏雨,但又沒有工人修。軍訓團長很著急,說怎麽辦啊?我說,好辦,我們自己幹。我就找了幾個同學爬上房去,幹了一天,把漏雨的瓦全都換了。換完了以後,軍訓團團長感動得恨不能流淚,他說:“紅衛兵小將真好啊!”他知道我們這些人的家庭背景,但他沒想到,高幹子弟居然也能幹這個。他說,你們適合去部隊,將來當兵去吧!

◇ 這輩子不回中南海了   1968年,總理真的送我當兵去了。送我當兵,一方麵是保護起來,另一方麵也是監管起來,免得我出事。因為在外麵,實在是謠言太多了。我屬於風口浪尖上的人物。   “二月逆流”過後不久,有個朋友,是個幹部子弟,他跟我講,你們老爺子這次夠嗆。我說,我不知道,因為父親沒給我講,我也沒問過。朋友說,你好自為之吧。這時,我每星期六都回家,主要看看父母還在不在,有沒有問題,有沒有需要給我們交代的事。那時候,我父親已經不大上班了,平常就在家裏呆著。有一天他突然問我:有沒有人找你談話?我說沒有。他說,沒有就算了。後來他才告訴我,總理那兩天跟他講,關於小魯謠言很多,你們倆互相影響。所以總理說要把我送到部隊去。其實,我跟我父親互相之間沒什麽聯係。我父親可能跟他講了,說我住在學校,星期六才回家。

4月14號是個星期日,我剛回到家裏,總理就把我找去談話。他首先就問:你有沒有“聯動”思想?我說,我有。總理很高興,說:你很坦率。你應該到部隊去,到工農兵當中去,要去和工農“結合”。你父親現在犯了錯誤,你們不要互相影響。總理還強調:“這不是我個人的意見。”我心裏說,不是總理個人意見,還有誰呀,就是毛主席的意見唄!總理還問了一些事,包括什麽我攜款到香港去啊,什麽我殺了人的事兒啦。我說,對我的安排我堅決服從,但是這些事兒我都沒幹過,都是謠言,我希望中央做一些調查。總理說,我沒有時間調查,所以安排你到部隊去,如果表現好,你可以在那裏成長起來,如果表現得不好,我們就要采取更嚴厲的措施。

談話中,總理對我父親也有些批評,這些話我回家後都沒跟父親講,怕增加父親的負擔。第二天,總理的衛士長楊德中就把我送到39軍去了。不過在這樣的誤解中離開北京,還是心有不甘,我給八中的同學留了一個條子,寫到“相信黨中央,相信毛主席,徹底的唯物主義者是無所畏懼的”。   臨行前,父親深情地對我說:我們當年都是這樣走出來的。你母親16歲就參加新四軍了,我也是19歲就到法國了。你就做好準備,這輩子不回中南海了!就靠自己奮鬥!

◇ 從監管到入黨   我剛到部隊的感覺,就像到了天盡頭了。坐火車到溝幫子,從溝幫子再坐汽車,後來幹脆都成了土道。視野所見,隻是一片泛著白的、長著野蒿子的大堿灘。團部也隻是一些平房,有些連隊還是半地下的地窨子。全團一共隻有10輛卡車,兩輛吉普,那時候“戰備”,隻能讓一輛車動,其他車隻能定期保養保養。

我去的連隊是個步兵連,軍訓不多,當時主要是種水稻,很艱苦。駐地開始還點煤油燈,幹活兒全部是靠肩挑手抬。連裏的北京兵就我一個,也沒有什麽幹部子弟。我到部隊不是入伍,是所謂“鍛煉”,有被“監管”的意思,也有保護的成份。我和外界被完全隔離,跟家裏也不準通信,不能戴領章、帽徽。按現在的說法,有點“雙規”的味道。後來見到團政委,我說,不戴領章、不戴帽徽,在部隊不是很特殊、太顯眼了嗎?政委往上請示後對我說:可以戴領章、帽徽,但是不準照相。

在連隊,我是編製外的,沒有我的口糧和津貼,開始連軍裝都不發。我當時也沒有提出任何要求,就是老老實實地幹活,慢慢也不覺得什麽了。這次我沒改名字,他們也都知道我父親是誰。最後班長、連長都跟團裏提意見了。他們說,這個人怎麽辦呢?表現還不錯,挺好的,也得為人家進步著想啊。我記得大約一年多以後,團政治部主任找我談話,問我一年多花了多少錢?我說我帶了100塊錢到部隊,到那時才花了14塊錢,就買點兒牙膏什麽的?,差不多一個月一塊錢。他很感動,後來部隊給了我200塊錢的補助。團裏的幹部們都覺得,我還真的不錯。

我是1970年3月8號入的黨,記得挺清楚。我入伍以後表現不錯,三年裏,我年年被評上“五好戰士”,因為抗洪搶險“表現優異”,還榮立了三等功。他們也到學校調查了,反映非常好,不但一派反映好,兩派、三派的反映都好,老師的反映也很好。之後,部隊專門給中央、給總理打報告,問我能不能入伍?能不能入黨?能不能提幹?總理批示說,如果他表現好的話,可以。等這個報告批回來後,副指導員跟我說:“支部準備發展你入黨,你寫份申請書吧。”我就說,指導員,你也知道,我沒主動寫入黨申請書,是不想給連裏添麻煩。現在入伍問題解決了,我也有入黨的要求。他說,你就寫申請書吧,我做你的介紹人。   黨支部討論我入黨時,也有不同意見。有人說,陳小魯這個人不交心,他有話不說,不暴露思想。指導員說:你讓他暴露什麽思想?他的經曆跟我們不一樣,他知道的事不能跟你們講。再說,他跟你講能講清楚嗎?團裏交代了,你們就看他入伍這兩年的表現,過去的事情,組織上管。這些幹部的大度讓我很感動。

就在這之前,我妹妹要入黨的時候,人家就問她:你對你父親什麽態度啊?你對“二月逆流”什麽態度呀?這些怎麽回答呀?這等於逼著你得批判你父親。所以我們部隊還比較好。我的入黨介紹人後來對我說,“那時候,每個禮拜我都向軍區打報告,我把你寫得跟雷鋒一樣啊。”

◇ 軍史和野史   我們連是39軍115師344團3營7連。7連是在大比武時“突出政治”出的名。大比武中很多人作假,比如從全連各班挑出來的尖子湊成一個班,那比什麽成績都要好很多。當時的指導員比較正派,不搞弄虛作假,在部隊威信挺高。他有自己的想法,反而把連裏的炊事兵、號兵、通訊員這些後勤兵組織起來,參加大比武。大比武的時候他不出眾,但後來一突出政治、批判單純軍事化思想,翻過來他就是“碩果僅存”的了,成為突出政治的典型。

那時候部隊以軍為單位講軍史。我們軍長講39軍的軍史,是從紅15軍團開始,第一任徐海東,第二任劉誌丹,第三任黃克誠……,先說一遍我們的曆任軍長,到當時的朱軍長,也不知道是第九任還是第十任了。他數完了說,哎呀,“好”的不多了,都“打倒”了,“現在好的就剩吳法憲了”。其實吳法憲隻當過政治委員,還不是軍長,聽著挺寒心的。

講完概況後,就要講一些戰鬥英雄。我們團最出名的叫趙旺,是一個“孤膽英雄”。他這個人就像農村講的二愣子,有點缺心眼,一打仗老睡覺。抗美援朝中,我們連有次守一個山頭,前麵山頭還有一個連。晚上大家在“貓耳洞”裏睡覺,後來緊急集合撤退。沒有燈,也不能出聲,大家就是掏洞子,摸到一個洞子裏的戰士,抓起來,搖一搖,把他搖醒,拉起來就走。到他這兒,一掏,搖一搖,這小子沒醒。大軍撤了,他還在那兒睡覺。我們連撤得快了點,前麵的連還沒撤出來,美國鬼子就已經占領了我們連的陣地,把前麵連隊的後路切斷了。趙旺這時醒了,一看不對啊,隱隱約約的光線下有鋼盔,是美國鬼子!他拿起槍,乒乒乓乓就打。其實就他一個人,可美國佬也不知道有多少人,黑燈瞎火的怕中埋伏,就撤了。前麵那個連隊一聽打起來了,加緊往後衝,就這一會兒工夫撤出來了。   兩個山頭挨著很近,那個連的指導員撤出來說,山上還有我們的人,就帶著通訊員跑到山根底下接應。趙旺打了一陣,美國兵一聽,哎,沒多少人!就又往上衝。這下趙旺就招架不住了,抱著槍從山上滾下來了,正好被那個指導員接住了。回來,他就成英雄了。因為沒他,那個連就被敵人切斷了,肯定完了。那時領導當然不是這麽講,講的是趙旺如何是“孤膽英雄”。散了會,就有老兵叫我們:“過來過來,給你們再講講”,其實是這麽怎麽回事兒。我記住的,就是這個老兵說的。領導講的是寫在軍史上的,老兵講的是口口相傳的口述史。

趙旺回國以後,就被提為幹部。他沒文化,不能帶兵,就專門派文化教員教他,可教也教不會。有記者問他:“你怎麽這麽英勇啊?”“那怎麽了?我不打他,他還不打我呀”。記者問他,你身後有什麽?“山呀”。山後有什麽?“還是山呀”。記者是想讓他說身後是“祖國”,他就說不出來。後來派他去北京參加誌願軍英模會。開完會了是宴會,他還跟毛主席碰了杯。回部隊後,軍長特別問他:“你見到了毛主席了嗎?毛主席怎麽樣?”“毛主席呀,好胖啊!”他六十年代轉業了,他從來沒有以英雄自居,就是種地。這就是真實的中國農民,中國士兵,中國社會的中堅。

我們還有一個抗美援朝的戰鬥英雄,是個號兵,外號叫“吹破天”。軍長不讓他轉業,說英雄全轉業了哪行,“傳統”哪去了?他當時是連隊的號兵,這個連隊全部打光了,他也沒有彈藥了。他就藏著。鬼子衝到前沿了,他突然就站起來吹號,“噠噠噠”一吹。美國鬼子知道這是中國的衝鋒號,突然一下子,嚇壞了,馬上就退了。愣是一個號就把一個連的敵人給“吹”下去了。吹下去以後,沒打呀。鬼子跑了半天,覺得不對,“共軍虛張聲勢”!又上來了,而就這幾分鍾,我們的後續部隊占領了山頭,鬼子剛快到山頂,一頓子彈打下來,美國鬼子就又下去了。就是這麽一點點時間,否則,如果是美國人占了山頭,我們在山底下,那不知道死多少人才能奪回來。多有戲劇性,但這就是真事。

這些英雄和老兵都很有特點。我對他們都很尊重,聽這些經曆,就是傳統教育呀。

◇ 一死何須萬歲淚   部隊都是搞正麵教育,就是講毛主席的革命路線。八屆十二中全會關於“二月逆流”的事是團政委親自傳達的。傳達的時候,大家都知道我家的事。毛主席講得很嚴厲,但是政委在我們連傳達,就比較委婉,講得輕描淡寫:“‘二月逆流’嘛,就是幾個老同誌犯錯誤,也不是什麽大錯誤,就是發發牢騷,對文化大革命不理解,所以就放炮嘛。”“這些老同誌經過革命鍛煉,還是能夠改正錯誤的。毛主席說了嘛,‘他們說一說也是可以的’”。

後來,1971年傳達“廬山會議”〔9〕,當時有個“二陳合流”的說法。政委傳達的時候就說了一句:“陳老總愛放炮,他跟陳伯達不一樣,他一點火就著。”據說別的部隊傳達,這兩次講得都比較嚴厲。我這人容易安於現狀,即使在“監管”期間,覺得能夠到部隊鍛煉,內心感覺也挺好。我也沒有提心吊膽,因為我自信沒犯什麽事。當時我最關心的還是父親,當時規定不讓我通信,隻能在報上看父親活動的報道。終於在1971年五一節,他又上天安門了。這是大好消息,我就放心了。批就批吧,能出來,那就說明他沒倒。

突然有一天,連長告我:軍區首長通知,讓你趕快回家。等我到了北京,因為一直被隔絕,三年未通音信,我都不知道家是不是還在中南海?我就先去中南海的小南門,報了名字,問:我們家還在這兒嗎?他們說,你父親還在老地方住,你還走西門。這樣,我到了西門,我父親的秘書出來接我,說,哎呀,指導員回來了。我說,什麽指導員?他說,聽說你都當了指導員了嘛。我說,沒有啊,你看我的軍衣,兩個兜兒啊〔10〕。

後來聽父親講,才知道是怎麽回事。1971年初開批陳整風會的時候,父親見到沈陽軍區司令員陳錫聯,就問了一句,“陳司令啊,我一個兒子還在你那兒當兵呢,怎麽樣啊?”“哎,表現很好啊,現在已經提幹部了,當指導員了。”“他三年沒有消息了,沒有回過家。”“哎,我立刻讓他回家。”於是,他就打了個電話讓我回家。實際上我探親的時候,父親已經發現是癌症了,1970年10月動的手術。他想見見我。

我回來以後,跟父親講起當時我們團傳達“二月逆流”的問題和九屆二中全會的情況,他挺受感動。但是,我大哥他們帶給他的消息,跟我講的完全不一樣,負麵的多。後來,父親跟母親講了一句話:“小魯可能知道很多東西,但是不跟我們講,他怕我們傷心。”我當時對父親,確實是隻講比較好聽的。不過實際上,我們部隊批“二月逆流”,態度也確實很好,我也是非常受感動。

後來父親又見到陳錫聯,說,我兒子回來了,謝謝你啊。不過他還是戰士嘛,沒有提幹部呀。陳錫聯反應快,連忙說,噢,還沒提?報告我已經批了啊,可能還需要一些手續。他回去打電話就問軍裏,陳小魯的工作,你們怎麽考慮的?就不能好好安排一下?怎麽搞的?這樣,不久就給我提了排長,一兩個月後就當了副指導員,等於是陳錫聯下了命令的。   不久,林彪就出事了。“十一”以後,一個排長收到家信。他把信給我看了,信裏說:“你還不趕快回來?你們國防部長都跑了!”這是我最早得到的關於 “9•13”事件的消息。我們39軍是四野的主力部隊,號稱林彪的“三隻虎”之一。當時我有一個思想疙瘩沒有解開,林彪都副主席、接班人了,他為什麽還反毛澤東?他幹嘛呀?吃飽了撐的?實際上,以前“四野”的幹部可能都有所疑慮,但是不敢說。最後說他是因為等不及了,想“搶班奪權”。但是這還是不足以服人。

也就是那時候,對毛主席的懷疑,也慢慢大了。父親去世時,毛主席去參加了追悼會,當時毛主席哭了。對此我很感動,但也有點兒想法。既有今日,何必當初呢?因為林彪事件一出,大家很明確了嘛,林彪才是你信任的人啊。

我當時寫了一首詩:“五年忍聽千夫啐,一死何須萬歲淚。且喜碧血潤中華,磊落生平應無愧”。

這個牢騷詩我沒敢發表。“何須萬歲淚”,當時太那個什麽了,所以改成“何須萬人淚”了。後來,趙樸初去看我母親,也看了我的詩。樸老說,這個詩寫得不錯,但是不太理解,為什麽叫“何須”呢?我說,那就改成“難得”吧。他說好,就改成“難得萬人淚”。後來這首詩就改成了“一死難得萬人淚”。

◇部隊生活   我真正接觸工農兵,就是在部隊這個時候。當時覺得部隊精神麵貌還是不錯的,特別在危急時刻,都能夠頂得上。有一次遼河決堤了,我們團去堵口子。平常幹活的時候,當兵的扛著鍬在水裏幹,當官的都是指指劃劃、溜溜達達的。但抗洪救險最後堵口子的時候,軍長親自來了。軍長往前一站,師長、團長在旁邊陪著。營長以下的,全部一個人扛一個麻包,幹部帶頭上。我想,連長平常那麽神氣,真到了關鍵時刻,營長帶頭,然後連長,再後麵才是我們小兵,挺有意思。另一方麵也覺得,這才是部隊戰鬥力的真正體現,說動就動得起來。   再有那時我們跟老百姓的關係,絕對比現在好。遵守群眾紀律,我們走到哪兒,都是“缸滿地光”。另外比較強調官兵平等,我就給新兵洗過衣服,做思想工作什麽的,也沒有像現在這樣“跑官兒”的。那時候部隊整體比較單純,也還有點民主。1968年12月份,部隊搞整黨。那些“後進戰士”“講評”指導員,真是很厲害。我們指導員當時在營口“支左”,連長主持整黨,指導員也得回來聽戰士講評。全連都坐在地窨子裏頭,一個平常老泡病號的“後進戰士”說,指導員平常要我們講自己的思想,都講得很好,我就想問他一下子:為什麽他到營口,要搽雪花膏?為什麽在盤錦就不搽?這是什麽思想啊?“你知道不,這是資產階級思想!”。講的一針見血,指導員臉紅耳赤,說不出來話。

我當了團裏的幹部以後,政委就跟我講,你表現很好,就是對部隊管教不嚴。我說,我可能是在北京看的事兒多了,覺得這些事都不是什麽大事兒。他說,我也認為你是這樣。但是你想,我們團裏有什麽大事啊?這個小事你都不管,這個部隊就不叫部隊了嘛。政委講了以後,我注意了許多,但在實際中,我還是經常采取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方針處理問題。   當時,有一個幹部鬧家庭糾紛,女方懷疑他有外遇什麽的,鬧翻了,就告到軍裏,說他反“中央文革”。上麵把這問題交給我處理。我覺得,文革後期大家對文革有不滿情緒很正常。我對女方說,你們打架,有些事情也不能亂告狀。我問你:他這話是什麽時候說的?她說有兩年了。我又問:那你怎麽現在才告他呀?這些事絕對不能輕易上綱上線的,後來調解調解就算了。1976年“天安門事件”的時候,我們有一個排長路過北京,把所見所聞到處亂說,結果把他追查出來了。我找他談話,我說,你不要胡說八道,你說的那些東西啊,就說你是聽來的,不要說是你自己看到的。傳謠能把你怎麽樣啊?   部隊裏工作都是講按資排輩的。我是年輕幹部,我當團政治處主任的時候,我原來的指導員、我的入黨介紹人,反過來給我當幹事。當時,我們團的連級幹部,最老的有1945年入伍的,比我出生還早。營職幹部普遍是50年代入伍的。我在政治處當副主任時,正主任姓楊,是64年的兵,我是68年的兵。我們當時的老教導員,1956年的兵,到我們那兒開會什麽的,我就提前在門口等著。來了以後,讓進來坐下,我就說,教導員啊,現在有一些什麽事兒,找你來請教請教。可是我們主任呢,教導員進來,他屁股都不抬。所以軍政治部、師組織部來調查的時候,教導員就講,楊主任不行。你看陳小魯,人家還是高幹子弟呢,我們到那兒,他都出門迎著我們,非常客氣,非常謙虛,而且他能力挺強的。其實,有些主意可能就是教導員給我出的,可是他說陳小魯什麽事都辦得挺好。   我當時當了團的幹部,我就跟他們說,我當團政治處主任,不見得我比你們就高多少,我是有機遇,我們老爺子或者領導關注什麽的,這不等於我的水平比你們高。我就是這個想法,可能和我的秉性相關,但是充分表示了對老領導的尊重。   後來軍區組織部長來考察我,考察完專門跟我談話。他說,我們在軍區調查這麽多年輕幹部,像你這麽反映好的,沒有。他說,不但戰士說你好,幹部說你好,關鍵是老同誌都說你好,這就非常難得。你的老上級、你的營長、你的老連長,都說你好,一般的青年幹部做不到這點。軍長也跟我說,沈陽軍區1976年對全軍區的青年幹部做調查,你是表現最好的。所有老幹部都說你好。

◇ 道不同不相與謀   我是1975年結的婚。我跟粟裕的二兒子粟寒生很熟。1971年我父親去世之前,我第一次探家,寒生也從部隊探家。他可能有意,約我出去玩兒時,把他妹妹也帶著一起去了。我當時沒意識到這點,可能她看完我以後,覺得還挺滿意。後來寒生就給我講了,我們就這樣開始了。   我結婚前後,老鄧重新出來工作了,大家感到歡欣鼓舞。但是沒多久又開始“批鄧”。當時對毛的情況,我們不太了解。我們在部隊比較閉塞,總是聽說毛主席身體很好,沒有這些小道消息。我後來聽說,毛參加我父親葬禮以後,感冒了,後來得了心髒病。但是當時毛主席在我們心中,確實是“神人”的形象,從來沒往這上麵想過。總理去世後,老嶽父跟我講,總理去世了,今後鬥爭更加複雜,你們也要做準備。老鄧當時已經下台靠邊站了。這時憂慮的是,“四人幫”今後是不是會比較得勢了。結果,華國鋒上台,我鬆了一口氣,因為不是王洪文、江青上台。但是我麵臨著一個非常實際的問題確實需要考慮,作為團政治處主任,我將來在部隊怎麽辦?

沈陽軍區當時比較左,毛遠新是政委。我們那個團是“學習小靳莊”典型。沈陽軍區對抓典型挺重視的,搞大批判、搞文藝演出,後來還有“批鄧”什麽的。我那時候是團政治處主任,副團級,28歲,是沈陽軍區最年輕的團級幹部。這些事情都歸我管,但是搞這一套我自己心裏頭就接受不了,幹不下去了。我就給嶽父粟裕寫信,說能不能給我調動一下?他說,當兵,還是要從部隊提拔。因為那時候我已經是野戰軍的團級幹部,他還是希望我繼續在那兒幹。但是,我就給他寫了一句話,“道不同不相與謀”,表明了我的意思。

我老嶽父一下就理解了,他找了伍修權〔11〕。伍修權就讓總參二部給我下了調令。下調令以後,軍長找我談話,說你幹嘛要離開呢?到總部有什麽好處?你這麽好的基礎,怎麽說走就走,太可惜了吧?你去當參謀,就會老死在部裏,你在我這個地方,我這個位置將來就是你的,沒幾年了。這些話語重心長,我都知道,可是我不能說出我的真實想法。我就說,老嶽父身體不好,我愛人也來不了,家庭問題沒法解決。   我回到北京,關係已經到總參了,但是還沒報到上班。這時毛主席剛剛去世,我感到後麵有戲看了。記得有次和幾個朋友聊天,我說,要“動外科手術”了。那段時間,我並沒有接觸高層,也沒有這方麵的信息。不過我當時有這個感覺,覺得當時那個局麵不會再僵持下去,要最後見分曉了。沒幾天,“四人幫”就被抓起來了。老嶽父跟我講:“你看,著什麽急呀?你要不著急,現在不就好了嗎?”他意思是說,你應該還在野戰軍,因為已經有基礎了。當然,誰也想不到會那麽快翻盤。

◇ 我眼中的領導人   文革一頁翻過去40多年了,當時我對中央的一些人和事,還有些影影綽綽的印象。

江青得勢以後,使我們對毛本身也有看法了。江青是他的老婆啊,這就有點問題了,跟共產黨的規矩不一樣。像我母親,她1938年參加革命,最後是14級幹部,級別很低。為什麽呢?我父親壓著她。這是傳統,我很理解。鄧穎超,那麽老的資格,不顯山不露水,就是個中央委員。為什麽?總理不讓。江青這麽張揚,“中央文革”和中央政治局、中央常委是什麽關係呀?她憑什麽指手畫腳呀?到後來,打擊麵越來越大,把“聯動”的小孩子都抓起來了。當年“陳謝大軍” 時,謝富治是陳賡的老戰友,結果謝把小涯子〔12〕都抓起來了。小涯子才幾歲呀?小學六年級。他們怎麽這麽做呀?這是當時很不滿意的地方。   我們對江青,無非就是對她的言論、她的一些作為,以及那種囂張態度的不滿。我們以前學毛主席的好幹部焦裕祿,焦裕祿是什麽樣的形象?你那個是什麽形象?我們覺得不滿,因為這和黨的傳統不一樣。另外,我們曆來強調“團結幹部”,現在這麽多幹部被打倒。對江青的懷疑是逐漸產生的,她的很多東西是和我們黨的傳統相違背的。

林彪跟我父親交往不多。他那個人比較孤僻,工於心計,對事情他都有自己的想法。現在有種說法,認為“文革”有三次大的路線鬥爭。第一次是“一月革命”時,省市一級的領導抵製文化大革命,被毛主席用“一月革命”的方式,全部打倒、奪了權;第二次是“二月逆流”,是老一輩無產階級革命家抵製文化大革命,被毛主席打成“逆流”, 受批判,靠邊站了。第三次是以林彪、陳伯達為首的“軍委辦事組”,也可以說是老幹部的一部分,在九屆二中全會上抵製文化大革命,攻四人幫,打張春橋。前兩次的案子都翻過來了,如果林彪不跑,這第三次應該也就翻過來了。這個說法有一定的道理。但是前兩次整老幹部,林彪都站在老幹部的對立麵,支持了文化大革命,是既得利益派。所以前麵這兩撥老幹部,對他就不滿意。最後他跑了,這就叫“一失足成千古恨”,就“萬劫不複”了。   現在看“571工程紀要”,越來越明確。確實有很多東西,林彪不知道。另外,“571工程紀要”當時是傳達到基層每一個人的。“紀要”提出很多問題,實際上是指向當時所謂的“毛主席革命路線”,就是“文革”的那些弊病。它用的論據,當時講都是“右派”言論,現在看是正確的。後來批判“四人幫”,用的無非也是這麽一套東西。所以,現在“571工程紀要”反而變成“絕密文件”,不能外傳了。   我小的時候和總理接觸多一點,他見到我們這些孩子,都是比較親切的。我還跟總理打過乒乓球。有的時候,總理也來我們家這邊看看,我近距離接觸總理,包括以後他送我走,實際上就有四次。我們都是很尊重他的,總理說什麽,我們就去辦。

總理那個人,比較平和,腦瓜特別好使。總理知道我,而且還知道得很多,有些事他都記得住,還知道我得過肝炎。他讓我去東北的時候,還問道,你不是得過肝炎嗎,好了沒有?如果沒好,可以換個地方,換個方式。他日理萬機,還記得我得過肝炎,這是多小的一件事,真是有心人呀。

1971年5月我回家探親,總理知道了,讓我去西花廳。總理見了我就說:你表現不錯,我們過去有約定,你也確實沒給家裏寫信。後來沈陽軍區打報告,說這個人怎麽辦,能不能參軍?入黨?提幹?我給他們的答複就是,為什麽不能參軍?為什麽不能入黨?為什麽不能提幹?隻要表現好,都可以。他還問我,去了部隊以後,是怎麽想的。我們沒談政治問題。這和我跟父親一樣,父子之間也沒有政治方麵的交流。就是談談原則,自己管自己,自己努力。

總理去世的時候我比較悲痛。他去世那天,我正好在探家回部隊的路上。火車途經唐山車站,停車10分鍾,我在站台上突然聽到新聞報道:周恩來總理去世。我拿上行李就下了車,趕快回到北京。我參加了總理的追悼儀式,遺體告別。十裏長街送總理,我也去了,一直送到八寶山。那天人真多,我很震動。我那時總覺得總理去世以後,好像國家缺了主心骨,有種惶惶不可終日的感覺。

文革前期,我對總理沒有質疑。現在知道他也有一些事情做得不對,他做的許多事都是違心的。當然了,責備他也是可以的。但是話又說回來,在文化革命那樣一個形勢下,毛主席又那種態度,誰又能怎樣?一直到今天,我都能理解他的做法。他處理這個事、那個事,也是因為他沒有辦法。因為中國共產黨內沒有一個人,敢於公開對抗毛澤東,那為什麽非要強調總理應當去對抗毛澤東呢?

◇ 文革遺產   中國革命最大的遺產,建國以後就是文化大革命和改革開放,這是兩筆最大的遺產,我是主張進行認真研究的。十年動亂,把我們體製上所有的弊病全都暴露出來了,但沒人總結,所以十年以後、二十年以後還在走老路。本來從共和國的角度也好,從共產黨的角度也好,都應該通過文化革命得到新生,但現在是有所改進,但沒有得到新生,還是保留很多舊體製的東西,一直到現在阻礙著發展,而且矛盾越來越大。

文革其實是不可避免的。蘇聯有“大清洗”,哪個“社會主義國家”沒有?在這種專製製度下,必然產生這個。當然,這不是說毛澤東搞文革有“合理性”。文化革命沒有合理性,但是它是“必然”要來的,是共產黨走到這一段必然要犯的錯誤。因為它裏麵有專製的、從封建社會下來的傳統。在毛主席,還有我父親他們身上,都帶有封建的烙印。

就文革本身而言,毛主席還是有他的追求,就是追求他的“毛式的共產主義”。且不論它目的的對錯,但他為了這個目標,不擇手段這點起碼是不對的。比如說薄老這個“叛徒”問題。在延安時,為這個問題,薄老跟毛主席談過8個小時。“七大”的時候,毛主席提出,要薄一波當中央候補委員,黨內當時就有不同看法。為此,劉少奇、張聞天都講過話,意思是說這是中央讓他做的,填自首書是“履行手續”,不是變節。包括安子文等,他們都寫了自首書,都跟毛主席談過。所以,毛主席對此是了然於心的。我很反對他這種出了問題就從頭算賬的做法。這些已經有結論的事情,不能再重新算賬。但是,為了把別人搞臭、搞倒,就從頭算。從批彭羅陸楊,到批劉、批鄧,到批林,都是這麽算賬的。那人家就有一個問題了,那你當初為什麽要提劉少奇當第一副主席呀?為什麽你讓林彪當接班人呀,為什麽又讓鄧小平當副主席呀?所以我覺得搞政治不能不擇手段。現在管理社會,一個政黨,一定要講手段,講過程,都要經得起推敲。實用主義的做法,就是以喪失原則來實現目標。這造成了一代人的思想扭曲。

我父親對黨內鬥爭,他是主張“和為貴”。所以毛老爺子對我父親惱火,老說他“折衷主義”,“和稀泥”。但是很多問題,實際上是毛主席種下的因。這樣就造成黨內的民主作風被破壞,堅持真理、敢講真話的,就越來越少。領導人喜歡什麽,就講什麽。有些“左派”提出,難道這些冤案都是毛主席一個人造成的?他們說得對,這些冤案當然不是毛主席一個人造成的,很多人也參與了製造這些冤案。但是主要責任是誰呀?根子是誰呀?使這種思想方法、鬥爭手段主導黨內和社會的提倡者、支持者,是誰啊?是毛主席。要是否認這點,那共產黨就沒有任何進步。

嚴格來講,共產黨的這些錯誤並不是從文化大革命才開始的,也不是全部是哪個個人的原因。比如說全推到毛澤東身上也不行,他隻是個代表而已。更不能把所有的問題都推給“四人幫”,都推到林彪身上。共產黨如果真正走民主法製道路,這個問題是繞不過去的。體製問題總有一天要解決,不解決是不可能的。

我曾提出一個“共產黨光譜學說”,就是說,共產黨是個“光譜”,由七色組成,從深藍到紅。這個光譜的左邊是江青“四人幫”,中間有誰,右邊可能有誰誰。所有這些合起來,才是白光,太陽光——這才是真正的共產黨。文革前根本不存在一個什麽“階級”要顛覆共產黨政權,沒有任何證據說明,劉少奇也好、彭德懷也好,是代表國民黨。你說劉少奇搞修正主義,他代表誰?他們都是共產黨的一個派別,或者是他個人的、或者是一批人的想法。反過來,你說江青奪權是為複辟資本主義?說她代表了資產階級?肯定是胡說八道,這隻是黨內不同意見間的一種鬥爭。可這些問題,我們當時並不理解。

所謂共產黨的“光譜學”,就是這樣:沒有左,就沒有右。這是毛主席講的。實際上,大家目標是一致的。但是目標是沒有意義的,任何一個國家領導人,沒有一個說,我上台就是要把天下弄亂。所以,“運動就是一切”,你隻能在道路上做選擇。道路上的選擇就是黨內鬥爭的主要內容。文革前後的權力更迭,都體現在這個“光譜”上。

恩格斯有個觀點,認為社會的運動是“無數個力的平行四邊形”的“對角線”。如果這兒有一個力,那兒有一個力,它們合起來,合力就是它們的對角線。這對我非常有啟發。就是說,毛澤東有這麽一條路線,他的“力臂”很長,那麽整個運動軌跡就偏向他。但是還有千千萬萬的幹部,每個人想法也不盡相同,可能在這個問題上跟他一樣,在另外一個問題上跟他不一樣。毛的力在這個方向,而你的力在那個方向,所以社會永遠不會完全按照毛澤東的思想去做,隻不過有時候比較偏向他一點。那麽毛澤東一死,他的“力臂”沒有了,老鄧的“力臂”大起來了,就從原來偏左,到現在開始偏右一點。但是實際上,大的方向,都是朝那個方向走。

毛主席搞文化革命的“動機”是什麽?我覺得,他的動機恐怕還不全是為了鞏固個人的權力,江青可能帶有以權謀私的部分。反過來說,老一輩革命家為了保住他們的權力,就沒有以權謀私的成分?所以我認為,文化革命也好,所謂的政治也好,就是黨內鬥爭,就是黨內不同路線的鬥爭。劉少奇有一套想治國富強的方法,毛澤東有一套方法,江青可能有一套方法,趙紫陽有一套方法,鄧也有一套方法,陳雲有一套方法……每個人都有一套方法。合起來,交織鬥爭,就變成了共產黨的軌跡。合起來,從左到右,就是共產黨的光譜學。

注釋:

1.讀chua,籃球進籃的象聲詞。

2.林彪之子,文革中任空軍作戰部副部長。

3.陳毅長子,後任對外友協會長。

4.指北京市的第四、第六和第八中學。

5.指文革初期的鄧拓、吳晗、廖沫沙三人的“黑幫”。

6.指彭真、陸定一、羅瑞卿和楊尚昆四人的“反黨集團”。

7.彭真夫人。

8.指譚震林副總理。

9.指中共九屆二中全會。

10.當時士兵的軍上衣兩個口袋,排長以上幹部的軍上衣四個口袋。

11.時任解放軍副總參謀長兼情報部部長

12.陳賡大將之子陳知涯的小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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