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近代史上,陳立夫是一位不可忽略的人物。他28歲出任國民黨中央黨部秘書長,以後曆任組織部長、教育部部長、立法院副部長等一係列高職,可謂權傾一時。他與長兄陳果夫進入國民黨權力中樞,掌握人事和組織,成為民國時期最有名的一對兄弟,素有“蔣家天下陳家黨”的說法。
幾乎每個月,林穎曾都要從台北飛來北京。在北京的臨時住所裏,她丈夫陳澤寵的照片靜靜擺放在桌上一束潔白的百合之間。陳澤寵是陳立夫最小的兒子,2005年7月,陳澤寵帶妻兒在京旅遊時,突感不適而住院,不久接受腫瘤切除卻意外身亡,這成了林穎曾心中一份永遠的痛楚。林穎曾是台灣著名國學大師林尹的女兒,初中畢業後赴西班牙留學11年,直至取得馬德裏大學文哲學碩士學位。陳澤寵、林穎曾是陪伴陳立夫時間最長的親屬。
政治巔峰
最近《色·戒》的熱映,中統那段曆史又引起很多人興趣,這裏麵也有公公和丁默邨的一段故事。
1927年,公公奉命成立國民黨中央組織部調查科,下麵有三個組:第一組組長是徐恩曾,第二組組長是戴笠,第三組組長為丁默邨。後來一組、二組分別發展壯大成中統局和軍統局,丁默邨的三組被撤銷。丁默邨交遊甚廣,和周佛海很熟,最終被拉進汪精衛的偽政府,成立76號秘密工作室,倒過來對付軍統和中統,戴笠的不少人都被他害了,所以軍統的人特別恨他。
但丁默邨跟了汪精衛數年以後,很快發現汪精衛也堅持不住,他托關係找到我公公。公公說你回來可以,但要將功折罪。他列了三件事——坦白說,都是為了避免新四軍地盤擴大——讓丁默邨幫助完成。丁默邨當時在汪精衛政府裏任“浙江省主席”,能量很大,也完成了任務,其實他也算被我公公“策反”了,公公兌現諾言,答應保他的命。
這段時間如果丁沉寂的話,他完全可以保住命。他後來保外就醫,但不甘寂寞。有一天遊山玩水,被中央社記者認出來了,寫了篇文章《丁默邨逍遙玄武湖》,結果被蔣介石看到了,這讓他顏麵過不去。他很生氣地說“丁默邨應該槍斃”。我公公寫了封信給丁,大意是這次你觸犯得實在太大了,我無法幫到你了,是你自己不好。丁默邨在被處決前也寫了封信給公公:“我很感激你,我也知道你很幫我的忙,我自己不當心,都怪我自己鑄成了大錯……”
公公在世時,和我們聊天時偶爾會說:“人啊,要守本分。我過去有一個姓丁的手下……”我們那時就當故事聽,也不知道這“姓丁的”是誰。最近這部電影出來,我才知道原來就是丁默邨。公公的一生經曆了無數政治事件,他隨口說出一個故事往往就是一段曆史。他晚年寫了本《成敗之鑒》,也對很多曆史事件有所提及。
很多正史或野史,往往花大量筆墨記述陳立夫與“中統”的故事,但他在抗戰期間做過7年教育部部長的經曆似乎並不像那段曆史,被外界所熟知。
抗戰爆發不久,公公就被任命為教育部部長,算是受命於危難之際。他任部長後的首要工作,便是主持了大學內遷,遷得最遠的便是北京大學、清華大學以及南開大學,初遷長沙,合設長沙臨時大學,再遷蒙自和昆明,改稱西南聯大,西南聯大後來也創造了中國教育史的一個奇跡。此外,大學全國統一招生製度、全國各級教育和師範教育培訓製度等,也都是他在任教育部部長時創立的。
公公晚年在《成敗之鑒》裏,花了大量篇幅回憶他出任教育部長時所做的工作,很顯然他非常看重自己這段經曆。其中他認為也是最值得一提的,是戰時為貧困學生創設的“貸金製度”。因為考慮後方的年輕人,都是國家的未來棟梁,兵荒馬亂年代,很多學生無力繼續學業,像楊振寧、李政道都靠“貸金”完成了學業。他後來到美國開會遇到一位大陸學者,對方還充滿感激地告訴公公,他當年就是拿著這筆貸金完成了學業。
那時任財政部長的不是孔祥熙就是宋子文,他跟這兩人要錢,他們說戰爭時期需要錢的地方多著呢,哪裏還有錢給學生?公公說,那我以自己的私人名義借錢,成立了“貸金”,就是現在的助學貸款。當然貸給這些學生的錢至今沒有還過一分,但是債務人是陳立夫——所以如果今天要查賬,陳立夫還因為這些學生的“貸金借款”而欠國家許多錢呢!我想他能借到錢,也說明他清廉、有信用,不會貪汙。
從踏入政壇第一天起,公公的仕途便一帆風順。他29歲任國民黨秘書長,是國民黨曆史上最年輕的秘書長;31歲任國民黨中組部部長,38歲任教育部部長。1947年,他還成了《時代》周刊某一期的封麵人物。
美國二十載
1950年,公公、婆婆帶著女兒和隻有8歲的小兒子到了美國,經朋友介紹,在新澤西州開起了養雞場。我們後來也問過他:“你為什麽要養雞?這又不是你的專業。”他幽默地說:“雞不會像人那麽複雜,雞比人聽話,雞比人好管。”
我先生後來回憶,他們那時候的生活非常規律,天亮即起,晚上很早就休息。工作都有一定流程,除了喂飼料、孵雞、撿蛋、大小分類、洗蛋、秤蛋、包裝和運送外,還得請專家打針。雞場很大,養了5000隻雞,生活清苦,一家人卻也其樂融融。公公出力最多,100磅的飼料,他一彎腰就扛起來,每天重複很多次這樣的動作,久而久之,反而把腰痛的毛病治好了。有時他會邀請客人到雞場裏參觀或跟他一起去撿雞蛋,但那些客人一到雞房裏就被滿地的雞屎熏得受不了。那時的生活,跟他們在南京時期的生活,簡直有天壤之別。但公公也能坦然放棄官宦身份,過這種儉樸的生活。
那時候很多人去看公公,包括宋子文等,有人看到公公打著領帶在雞場工作的照片,懷疑他養雞隻是“作秀”。李敖後來有一次跟我先生一起吃飯,他說:陳先生我冒昧問一句,你父親打領帶養雞是不是在作秀?我先生說:你太不了解我父親了,他非常尊重中國傳統禮儀。他覺得見客人不穿正裝很不禮貌,所以平時他就打個領帶,再帶上圍兜,如果有客人來,他趕緊摘掉圍兜,不然還要進去換衣服。在他的想法裏,衣服不見得要華麗,但一定要整潔。
但他沒想到,雞有雞的麻煩。美國地廣人稀,有時會燃起一股無名火,把雞場燒了。有時又來了群黃鼠狼,把雞都給吃了,或是一場雞瘟,雞也死了一大半。台灣那時有不少轉型的大地主,政府資助他們轉型投資別的產業,他們跑到美國:“陳老,你養雞,一定賺了很多錢!”公公說:“你們千萬不要養雞,我們不是這個行業的,根本不懂,你們要把錢投在別的事業上。”人家起初還不相信,還以為自己賺錢了還不讓別人加入,後來才明白。有人說他真是一個君子,換作別人,可能會說:“好啊,你們拿錢投資來吧!”然後拿了錢擴大自己的雞場。
我曾經問我先生:你和父親養了那麽多年雞,是不是看到雞肉會怕?奇怪的是,他還是照樣喜歡吃雞肉,雞蛋他也照樣吃。他說小時候在雞場,雞蛋一破就破掉上百個,怎麽辦?婆婆就做蛋糕,做煎蛋、鹵蛋,什麽花樣都做。我婆婆手很巧,我先生的姐姐訂婚的時候,所有蛋糕都是我婆婆自己做的。
當年,在紐約唐人街,“陳立夫辣椒醬”一度非常有名。因為我公婆都是湖州人,在美國很多朋友來陳家聚會,婆婆很會做菜,大家都覺得她做的辣椒醬非常好吃,先是有人來要一罐兩罐,後來三五罐,越來越多,直到有人開始定購。婆婆後來說,她是盛情難卻。因為是真材實料,所以人家的定金還不夠她的材料錢。最有趣的是他們後來研究怎麽做皮蛋,還做成功了。他們做的湖州棕子也很受歡迎,唯一沒“研發”成功的是臭豆腐,因為美國不允許,不然還會出現“陳立夫臭豆腐”。
陳家的這段經曆,被很多人評價為“陳立夫在美國很潦倒”。但這隻是外人的看法,他們自己過得坦坦蕩蕩。我的感覺是,公公在那裏的幾十年雖然辛苦,但過得踏實。我先生曾回憶,他雖然小小年紀,但也自己學著趕雞、養雞,扛飼料。在美國,孩子跟著父母到別人家做客,飯後也一樣要幫人家洗碗,所以他是洗碗專家,從來都把碗洗得幹幹淨淨的。他在普渡上大學時,也是半工半讀的,會有人想象得到,“四大家族”的孩子是這樣的嗎?
我先生一生最美好的回憶,便是他與父親一起在農場的時光。美國那個環境很辛苦,他從小就拿著槍跑來跑去防鬣狗或是打黃鼠狼。他說:父親離開了政壇,而我找到了父親。對這個家庭來說,是一個丈夫的回歸,一位父親的回歸。
本文選自《三聯生活周刊》2007年第41期, 口述: 林穎曾 記者: 李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