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轉戰深圳的日子在一開始其實很艱難的。一隻來自北方的狼,想在人家的地盤上望月長嚎出來個子醜寅卯不是件上嘴皮兒一碰下嘴皮兒的簡單事。以往的工作經驗和業績寫在我的履曆中,很是讓我的新老總和HR經理眼前一亮,又抬起頭來相互交換了個眼神,不知道是開始相信獵頭公司那邊沒有虛張聲勢,還是壓根兒就覺得我整個就是一披著人皮的豬!這就是我一開始的精神狀態。哪怕我知道以我的資質和閱曆,在一個這種規模的公關公司裏捧穩了我的飯碗,根本不是個什麽有難度係數的事兒,但是從香港回到家以後的那一期兒折騰,莫名地給了我一種如履薄冰的恐慌感。就算有那個全東南亞都知名的香港廣告人培訓course的鋪墊,和得獎凱旋的金貴,把我美化得就跟金身大佛一樣,甚是為人家公司光耀門楣蓬蓽生輝,惹來香火盛盛。但是,我知道我不是活佛轉世,就算是黃金塑身了,說白了,內瓤子和常人無異,都是泥巴培出來的!所以,不管被擺在什麽地方,不管是被供著還是被煙熏火燎著,都得老老實實夾著尾巴做人,作出一副低眉順目的樣子。
別看現在我混得有模有樣了,優哉遊哉的,憑借俺一雙勤勞的雙手和靈巧的腦袋,帶領著勤儉持家的趙兒、懷抱著俺家的小魔頭,大踏步地實現並超越小康之後,又逐步地向城市新貴行列漸漸靠攏。實在是應了老人的那句話:“男人是摟錢的耙子,女人是裝錢的匣子”。其實在一開始,我也不得不咬緊了牙關,把自己拚得、也裝得和孫子似的!逢人沒說話之前先咧嘴就笑,人家一問:“忙什麽啊?”我就謙虛一笑:“咳!瞎忙!”人家再進攻一步:“混得咋樣啊?”我照舊還是憨憨一笑:“咳!瞎混!”在人家眼睛裏都藏不住的神采下——這孫子真能裝!我心裏也暗暗地給自己使勁:“別看你現在得瑟!河東河西風水轉,皇帝輪流坐!”
趙兒在一開始還和張小川和一些舊同事有著零星的聯絡。但是五年過去了,隨著時間地推移,該成家立業的成家立業,該相夫教子的相夫教子,還有那些無論在事業上還是在家庭上和久必分分久必合的大小典故,都慢慢隱退在我們柴米油鹽醬醋茶的生活七品之下了。在我眼裏,就趙兒那個整天小資到骨子裏的生活狀態,有心思研究滄海是怎麽變成桑田的古老問題,有情調分析男女之間的相濡以沫到底是愛情還是親情這一類的現代主義,發生在過去的那些故事那些變幻,慢慢地都在生活的色彩裏漸漸淡去。很像她自己寫的文字——無論是親人朋友,還是愛侶相知,用靈魂相愛的人都有三世。相欠一世。償還一世。然後,可以一起焚燒後重生。最後一世,因為兩不相欠,我們誰也不認識誰,所以我隻是你的過客!
我知道老江東山再起之後很是有一番作為。進進出出上上下下,風采與聲勢更勝從前。很是為當年沒一念之差和老江成為對手而感到明智,同時也令我想起來相當年毛嗑兒點評老江的話——真男人,站著,站得一個頂天立地,護得乾坤不透風;躺著,躺得一派萬裏長川,鎮得山河不變色!這就叫男人的“格”!“旗艦”當年的老同事有另謀高枝的,有落草為寇的,也有轉了一個圈子重新回到老江旗下的。總之,各人有各人的造化。
但是話也說回來,造化一詞,不是天庭的神砥大手一揮就砸在咱這些小人物腦門子上的,這全憑著你自己個兒!成功不是必然的,幸福也不是必然的。現在不是流行那麽一句話麽——播下一種心態,收獲一種思想。播下一種思想,收獲一種行為。播下一種行為,收獲一種習慣。播下一種習慣,收獲一種性格。播下一種性格,收獲一種命運。
說來說去我都跑了題了!還真把自己假象成思想家了哦!(嘿嘿!)我和趙兒是是年四月回家領的結婚證。因為婚禮議程早已經經由上下議院審批通過並且操持打理,我們那次回家,不但領結婚證、拍婚紗照、分發請柬一鍋燴了,婚禮當天的大小事宜也都板上釘釘地全部敲定。更何況有毛嗑兒給我們當主管,我們倆結婚當天那真是把心擱肚子裏,光咧著嘴樂行了!
在婚紗影樓結算的時候,掏出張小川送給我們的七折卡,門市小姐的手指在計算器上劈裏啪啦一敲,俺們的budget立馬降了N顆星!我心裏一算,這不我定的那個倍兒吸引眼球的豪華車隊的費用就省出來了?心裏不由地縮了縮,幾個月不見,小川現在好麽?還有高寒,日子過得如何啊?
張小川父母家的電話號碼被放在深圳的家裏了,所以我心思了心思還是決定去雷子的酒吧。反正也有他的請柬,他們姐弟倆誰轉給誰都是無所謂的事。我去的時候還是天剛剛擦黑的點兒,酒吧裏客人不多,雷子一見了我分外欣喜的樣子看著很讓人暖心窩子。一看到請柬,小夥子溫文爾雅地一笑,恍然間給我感覺我們一下子又回到我和高寒和張小川在這裏喝酒的一幕一幕。雷子一邊收拾著自己手裏的活,一邊和我說:“我姐姐不能去了。她和侯博去旅行結婚了。愛琴海,桑托裏尼島。這才沒走多長時間,估計得一個來月才能回來。我做個全權代表行不行?嗬嗬!~~禮金是雙份兒的!這個你放心!”
我眼前閃過愛琴海那一片水天一色,那一片怎麽搖也要不散的純正而濃厚的湛藍,還有透明清亮的陽光下那一片片幹淨耀眼的雪白房屋和街道,不由地會心一笑:“Santorini?”雷子抬起頭來笑笑,“沒錯!Santorini,好地方!”接過雷子給我拿上的一杯啤酒來,我又轉而一問:“你姐姐是有底子哦。憑空無辜載了60萬進去,也沒傷著元氣啊!”
雷子眼睛裏的精光一轉:“那60萬我墊了個大頭。雖然不是一個媽生的,畢竟那是我姐姐啊!我這個情況你猜猜也就猜個大概其了。我這從小就不好好學習,調皮搗蛋惹是生非的敗家子,也沒有一技之長能混出個模樣來。在我們家那個書香門第、庭風嚴謹的家裏,我老媽過於寵我過於放縱我,俺老爸那個老共產黨員,又恨不得把我送交官府槍斃了!我今天沒墮落成打家劫舍、嗑藥抽白麵兒,全仗著這麽些年有我姐姐疼我!60萬其實對俺姐姐來說,談不上傷不傷元氣什麽的。關鍵是咱得有那麽點覺悟不是麽?從來都是姐姐幫襯著我,有這麽次機會能為她分點憂,咱是萬死不辭啊!要不她結婚我也肯定得讚助個大頭的!姐姐處處都比我強,比我有本事,我就趁倆臭錢兒,這個時候不趕緊著點兒,還等什麽時候!是不是啊,方哥?”
我聽著雷子和我不緊不慢地說話,沒回答什麽,就是笑著端起酒杯來和他“哢”地一碰,喝進嘴裏的啤酒感覺苦中帶甜,甜中帶香。
我稍微一空場,雷子的眼睛在我臉上瞄了一圈,才又慢悠悠地開了口:“高寒來找了我N趟,我也是忍了N次才沒把他提溜著給扔出去!那夥計有點機靈勁兒,到最後也沒傻得找到俺姐姐以前的公司裏去。估計是你媳婦兒告訴他的,我和張小川其實是同父異母的姐弟倆,他才敢冒著生命危險三天兩頭地來找我!要不就他心氣兒這麽高、這麽陰的一個人,那真是逼上梁山了他都不可能來找我!……‘旗艦’關門了,你也走了,他直接就跟把這裏當成自己家了一樣,趕都趕不走!半個來月以前吧,我也不知道是我一時腦子發熱,還是真被磨得沒脾氣了,我就和他說,我姐姐現在不想見你,也不想見任何人。她就是想找個安靜的地方,把所有身上背的包袱統統都卸下來,養養身子也養養心。我說完了,高寒眼珠子轉了轉,掉頭就走了!到現在了,再也沒露過麵。真暈!”
我聽到這裏,忽然心裏麵一緊,眨巴著眼睛小心翼翼地說:“雷子,你不會是一竿子把高寒給支到敦煌去了吧?”
聽我說完了相當年高寒和張小川討論哪個地方才是最能夠讓人卸下城市裏一切繁瑣好好地淨化一番心靈的去處,高寒首推麗江,張小川力頂敦煌,兩個人辯論得咬牙切齒不可開交,所以我才印象深刻。雷子也有點鬥眼兒了。我們倆就那麽麵對麵沉默著,就好像隱隱地感覺自己和對方心裏的預感和揣測可能都是一樣的。
雖然在心裏不希望自己的預感真的會發生,但是,理兒擺得是非常明白的。假如高寒真的去了敦煌,支持自己的動力肯定是斷然不相信以張小川這種清醒理智的人會在轉瞬之間就變出個未婚夫來趕著他們曾經預定的日子裏拍婚紗照。我大口喝了口酒,幻想著高寒在那片沙漠中用自己的腳步一步一步地去丈量黃沙漫漫,去尋找自己丟失的愛人,那該會是一種什麽情景?該會是一種什麽心境啊?與Santorini的藍色海洋和雪白房屋相比,在敦煌,朔風四起,黃沙四起,即使是佛祖顯世,高寒想把自己曾經的愛情寫成雁過留聲恐怕都永遠沒有機會!
……
五年以後的春節,我和趙兒帶著我們的小魔頭回家過年。五年當中我們回過多次家,隻有這一次算是機緣巧合,我有幸知道了故事的最終結局,也一蹴而就激發了我當個悶騷寫手的衝動。
小家夥從能自己吃飯了開始就認準了肯德基,隻要帶著他上街,逛累了要找地方吃飯了,就一準兒是肯德基!搞得最後我和趙兒不得不為了他的健康和身材而盡量減少帶他出去逛街的次數。在家樂福劃拉了一大堆吃的玩的東西之後,照舊我們還得遵照小魔頭的指示進了肯德基,鬱悶得我直尋思怎麽家樂福就不能把肯德基清出場去改開個涮羊肉呢?
我找了一個看起來還有希望在15分鍾之內點上東西讓我家小魔頭趕緊閉嘴的位置排上隊。正仰著頭心算該怎麽合理組合起來幾個套餐把我們一家三口喂飽呢,我不經意一低頭,排在我前麵的一個女人頭上的頭發卡子閃進我的眼睛,就好像在我的眼皮上狠狠地彈了一下一樣,彈得我眼球生疼!我曾經去香港參加培訓的時候,在一家很不起眼的手工玻璃品店裏淘來這麽一個頭發卡子。手工師傅也是店主,指天發誓地告訴我他店裏的頭發卡子絕對是世界上獨一無二的絕版!因為這種小做件都是他做大作品餘下的下腳料,而且花色和款式完全是出於一時的靈感和手感,絕無照葫蘆畫瓢翻版製造批量生產之說。不值幾個錢,但我就是看中了它別具一格不俗的造型和原創正版,才買回來送給張小川的。當年,連張小川這種見過好東西的主兒都讚不絕口呢,現在就這麽赫然立在我眼前,可歎當時的震驚了。
要說憑著這個頭發卡子認出五年未見的張小川來不算什麽可震驚的。真正震驚的是我從後麵從上到下打量眼前這個女人,能把她和當年那個高挑婀娜、風華絕代的張瑞麗聯係起來實在是件扼殺腦細胞的事情!眼前這女人,一身黑色大衣裹身,那腰身兒得比張瑞麗寬出兩個來!女人生完孩子可能都胖,趙兒就比以前胖了十好幾斤。可是低頭看看腳跟前那個拽著張小川說媽媽我要這個媽媽我要那個看樣子得有四五歲的小男孩,我尋思尋思,你張小川坐月子坐出來的“月子膘兒”也不可能一直保持到現在吧?
等那個女人張嘴開始點東西了,一點也沒改變的嗓音才讓我敢正式確認這確確實實是如假包換的張小川。待她托著大托盤轉過身來和我對上眼了,眼睛裏的驚詫和轉瞬在嘴邊綻開的笑容,把滿心的感慨和喜悅一股腦地潑灑了個淋漓盡致。我把趙兒坐的地方指給小川看,以最快的速度點完了東西飛奔到座位上。看著和我坐了麵對麵的張小川,感慨萬千。
五年未見。不是故意的。總有這樣那樣的瑣事纏著我和趙兒,讓我們倆每次回家看望老人都是來去匆匆。看著麵前胖得相當富態的張小川,雖然穿著得體,依然是不變的黑白兩色搭配,也頗能掩蓋不少身材上的遺憾,但是畢竟給了我一種很不好的感覺。尤其是她臉上粉底都遮蓋不住的片片褐斑。
張小川倒好像很恬淡的樣子。和趙兒一樣,自己先不著急吃,先忙活著喂孩子。一邊照看著孩子吃,一邊有一搭無一搭輕描淡寫地解答我直言不諱的疑問。身材變成這樣是因為當年打了胎之後沒有很好的保養落下了病根兒,說得我和趙兒不自然地對了個眼神,過往的種種好像一下子都被提了起來。張小川忙活著給孩子擦嘴上的沙拉醬沒看見我和趙兒的反應,接著又說,要怪隻能怪自己,一直以為自己身高馬大能跑能顛的,根本就沒想到自己的身體其實有著N多的潛在危機,根本就沒當回事兒。再加上做事業忙工作的時候壓力大又太能拚了,拚到最後得來極大的成就感是不假,有無限的風光和大把的銀子,但自己身體的底子也糟蹋了。打過一次胎,但是沒當成治療調養的機會,直到再次懷了孕,時高時低的血壓和薄弱的腎機能才敲響了警鍾,生孩子這女人人生一大坎兒都差點沒過得去!從生完孩子後,就開始中藥西藥地不停地吃。因為身體底子差,吃藥吃了三四年才見好。因為吃的一種藥裏麵有很微量的類固醇,但就這麽照著一天三四頓、一吃三四年的吃法,可不就身材直逼沈殿霞了麽!抬起眼來看看我們倆,笑嗬嗬地接著說,差不多停藥半年了,這已經瘦了15斤啦!……
聽張小川說話,就感覺她說的不是她自己個兒一樣,清清淡淡的語氣和表情反倒讓我和趙兒覺得真不是滋味!其實麵對麵看看張小川,身材變了臉色變了,更加變得沒有以前幹練和意氣風發的白骨精氣質了,取而代之的是和趙兒很相像的溫柔而溫暖的母性光輝。沒有鋒芒,沒有淩厲,隻有平和而恬淡的如沐春風。
趙兒輕輕地問:“你家侯博好麽?”
小川臉上閃出來的幸福感很有感染力,也很能寬慰我和趙兒的心。眼睛裏射出來的流動光彩直射著我的臉,儼然就是當年那個精致的張小川,一眼就可以看穿你的心脾,“嗯,很好!侯博是個好人,也是個聰明人。我想,隻有他那樣的男人才能化解一切我的驕傲。……他和高寒一樣聰明,但是是兩種人。……我想老天是特別眷顧我的,沒讓我當年一時衝動釀成大錯一失足成千古恨!嗬嗬~~~方正,我這麽久都沒有主動聯係過你們,是因為我還記得我當年和你說的話,我還沒和侯博離婚呢!嗬嗬!~~”
正聊著呢,侯博就一個電話打來來接夫人和孩子回家了。進了肯德基來到我們桌子跟前,我這是頭一次看見這個傳說中臨陣換上來的新郎,一眼掃過,就知道張小川沒打腫臉充胖子,這的的確確是個好人,也是個聰明人。麵對麵坐下,仔細一端詳,幾句話一介紹一寒暄,更是讓我欣慰一笑,小川和他在一起永遠沒有神智和心力上的較量,有的隻是親和與比血還濃的溫情。
我家小魔頭碰掉了裝薯條的空紙帶子,侯博彎腰去撿的時候,敞口的毛衣領裏掉出來的項鏈正好磕在桌麵上,脆脆的一響吸引我發現他項鏈上墜著一個白金指環。我隱約看見戒指上篆著字,又留意發現侯博的手上沒有結婚戒指,於是就打趣說:“為了把老婆給的結婚戒指貼得離心髒更近一點,就直接掛脖子上了啊?”
侯博嗬嗬一笑說:“哪裏啊,我這隔三差五就上手術台給人家開膛破肚,血氣呼啦的哪能帶這玩意兒啊!但是結婚戒指又不能放在家裏供著不是麽,我就給帶脖子上了。見笑了!”
雖然才認識也沒幾分鍾,但我感覺侯博是個典型的性情中人,也不避諱什麽就一伸手說:“俺瞻仰瞻仰行不行啊?”
就著侯博往前伸直了脖子,我用指頭拈著定睛一瞧——雖然以前沒機會瞻仰過,但也早有趙兒在沒和我結婚之前就讓我如雷貫耳了——張小川專門花重金請人家首飾店按照她的要求給高寒定做了一枚唯獨無偶的白金婚戒,精工的戒麵上篆刻著八個行書小字:執子之手 與子偕老。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