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明世事,練達人情

本人從事財務專業,但自幼喜愛文學。業餘時間寫過詩歌、小說、散文等。也有財經專業論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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妮姐的命运

(2005-05-03 02:16:29) 下一個

                                      妮姐的命运

       妮姐是49年出生的,與共和国同龄。十岁那年,家乡闹饥荒,农村办大食堂,吃的是定额饭,大人一顿饭两个菜团子,小孩一个,无论大人还是小孩,谁也吃不饱,家家户户的饭锅统一上缴了生产队,想挖点野菜熬熬汤补贴一下肚子都难以办到。妮姐的父亲是大个子,饭量大,农田活兒累,常年食不饱腹,得了浮肿病,家中无钱医治,眼睁睁地看着他死去。死的时候,全身肿得透亮,象一张白纸,隔着皮肤能看清排列的骨头,惨不忍睹。刚刚懂事的妮姐饿得东倒西歪 ,父亲下葬的时候,连哭的力氣也没有。

    失去男人的家庭就象塌了半边天,寡母领着三个孩子艰难度日。妮姐在家中排行老二,兄妹三人,就她一个女孩兒 ,要是在城裏,準是宠爱有加,但农村重男轻女,她隻有作牺牲的份兒。哥哥或多或少读了点书,母亲把全家的希望寄托在她弟弟身上,全力供他读书,而她随着母亲幹农活,一天学也未上。弟弟人聪明,也好学,高中未毕业参了军,在部队表现不错,入了黨,提了幹,一路春风得意。而她恰好相反,在弟弟一帆风顺的时候,灾难接二连三地向她袭来。

     艰苦的农村生活练硬了妮姐的身骨板兒,她个兒头大,又不惜力氣,是幹莊稼活的一把好手,一般的男人抵不上她,村裏的老老少少无不誇奖她的勤劳能幹。十八岁那年,经媒人说合,母亲把她嫁给十幾裏外的王家。公爹是大队支部书记,在农民的眼裏與皇帝的权力差不多,是个人人羨慕的主兒。王家为什厶看上一字不识的妮姐??说是她的能幹,好身體。妮姐嫁了好人家,母亲高兴,左邻右舍也为她高兴,说妮姐有福氣,这辈子掉到蜜罐裏了,浑身上下都透着香甜味兒,吃的喝的不用愁了。

    谁知天有不测风雲,妮姐在婆家安静的生活不到一年,就被意外的事情打破了。一天中午,公爹在从大队部下班回来的路上,被红卫兵造反派拦着,幾个人围着毒打,肠子被捅出来,公爹倒在麦田裏,汩汩流淌的血染红了绿油油的麦苗。公爹有个信念,死也要死在家门口,无力行走,他一手挽着肠子,一手扒着地爬行。他口渴,没有水,央求有个过路人朝他嘴裏撒尿,喝完尿,还向人家千恩丌谢。公爹死後,王家的地位在人们眼裏一落千丈,村裏人欺负她一家,就象拔掉路边一棵小草一样随便,妮姐一家忍氣吞声,小心翼翼地过日子,总怕招惹了谁。 妮姐的丈夫是个脾氣暴躁的莊稼汉子,家境的突然改变使他承受不了,脾氣越变越壞,在外受了氣无处发泄,拿妮姐当出氣筒,非打即骂。妮姐虽然性情刚烈,但心地善良,體谅丈夫的难处,打不还手,骂不还口,但她的善良與忍让,並没有换来丈夫的理解,反而变本加厉,小吵天天有,大吵三六九。妮姐在田地裏累死累活的幹,回到家还要忍受丈夫的折磨,终日以泪洗麵,实在挨不下去,跑回娘家住幾天,鼻子一把泪一把的向娘诉苦,娘也陪着泪安慰她,说男人都是这样,年轻氣盛的,不打打媳妇,不骂骂媳妇,精力往哪兒使去?有了孩子就好了,他会去疼孩子,年纪大些就知道心疼媳妇了。妮姐不懂得她过的是练狱般的生活,农民的樸素,祖祖辈辈遗传下来的與人为善,使她误认为生活本来就是这个样子,就是在打骂中度过的,没有更多更高的企望,她隻盼望着孩子早日出世,丈夫早点老,脾氣小了,没有力氣打骂她,就是好日子,也就心满意足了。

     妮姐盼望的这一天终於没有到来。70年,第一个兒子呱呱落地,未给这个苦难的家庭带来欢乐,婴兒的笑脸也没有融化丈夫冷酷的心。妮姐的痛苦不但没有减少,日子反而愈来遇难熬,在第二个兒子不满两岁的时候,健壮如牛的丈夫被突如其来的一场大病击倒了。医生诊断为慢性肝炎,70年代初期的农村,温饱勉强解决,患了肝炎这样的病,无钱医治,无钱调养,病人隻能漫漫地等待死亡。穷人不惧死,遇到这種绝境,农民一般有两種做法,一是自行了断,免得人财两空,二是拒绝治病,熬一天算一天。妮姐怕丈夫走上绝路,跪在床头,哭着求丈夫看在两个孩子的麵上,要坚强地活下去, 砸锅卖铁也要给他治病。丈夫躺在病床上,田裏如牛负重的农活,幼子的生活照料,裏裏外外的家务一下子全堆到一个妇女的双肩上,她怎能承受得起?妮姐在娘麵前哭啊哭,给娘说,隻要孩子他爹能够好起来,挨他再多的耳光,受他再多的罪,这一辈子也认了!妮姐的哭诉,妮姐的祈祷,没有感动上帝,也没有感动娘,当娘的也恨透了这个性情暴戾的女婿,狠狠的说∶“ 他死就死吧,死了再找一个,你的苦也受够了!”妮姐没想到娘亲这样狠心,也横下心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给扁担挑着走,我生是王家人,死是王家鬼!”妮姐抹把眼泪,一甩头 开娘,从此幾年不與娘家来往。没有了亲人的物质帮助,也没有了亲人的精神安慰,以後的日子,就是泰山一样重的担子也隻有妮姐一人扛了。一个铁了心女人的坚强,她的忍耐力是常人无法想象的。莊稼活,春耕夏耘,秋收冬藏,是她一个人;养活孩子,洗衣做饭,照料病人,也是她一个人。她是全村每天起得最早的人,睡得最晚的人,没有谁知道,她一天休息幾个小时。

    妮姐能省的钱尽量去省,把生活降倒最底线,锅的碗的一年四季见不到肉星,孩子馋肉馋得要命。丈夫说,看病也不在乎这幾个钱兒,别太苦了孩子,给孩子买点肉解解馋吧,丈夫叨叨了多少遍,妮姐没有答应。过年了,看见两个孩子躲在邻居家厨房窗後,嗅着鼻子闻飘来的肉香,妮姐的眼泪哗哗地流,她狠不得冲到集市上去,买回二斤猪肉,包一顿饺子,让孩子过过肉瘾。可这买肉的钱是丈夫的救命钱,妮姐哪裏舍得下啊!

    房屋是农民家庭第一重要,把它看作命根子。70年代的农村,隻要有三间瓦房,即便家徒四壁,没有家具,没有存款,农民也活得心地坦然。妮姐丈夫得病前,夫妻俩辛勤劳动,省吃俭用,也买好了砖瓦,打算盖三间大瓦房。为了给丈夫治病,妮姐忍痛卖掉了它,换了钱,四处寻医。城裏大医院住不起,就寻找乡镇的名医生,找偏方,有一年,有个医生开了个药方,为配齐药,她跑遍了市裏的所有医院和药房,还是有一種药找不到。医生说,这種药隻有在省会郑州大医院才会有。郑州與该市相距四百裏,坐火车一天可以 回来,一个来回也不过20 元。为省下这20 元,妮姐决定徒步去,村裏人纷纷劝她说,要厶换一種药,要厶坐火车,幾百裏路走到猴年马月?妮姐是个执拗的人,认準的事,三匹马也拉不回。“隻要能治好孩子他爹的病,就是到北京我也去!”妮姐懷裏揣着买药钱,背上幹粮,柱上一根竹竿上路了,沿着京广铁路向北走去。半个月後,妮姐从郑州买药回来,风尘仆仆,象个要饭花子,妮姐说,她一路讨饭,路费一分未舍得花,遇到幾个好心人,零零碎碎的给了她十幾块钱,“还是好人多啊!”妮姐没有张扬她一路的辛苦,却忘不了好心人的点滴恩惠。 妮姐的苦心癡情,没有能够挽留着丈夫的生命,在床上躺了十多年的丈夫终於撒手而去,撇下她和两个未成年的兒子。

     没有了丈夫,妮姐把希望寄托在兒子身上,她一心一意供两个孩子上学读书。家中没有了病人,但经济压力丝毫没有减轻,给丈夫看病欠的帐要还,兒子在一天天长大,上学要花钱,将来娶媳妇盖新房也要花一大笔钱,妮姐肩上的担子还是沉甸甸的。为了增加家庭收入,她养羊养牛,喂猪喂鸡。三年後,村裏人吃 地发现,妮姐不但还完了旧债,还盖起了三间新瓦房。大兒子中学毕业後,很顺利地娶上媳妇,與妮姐分开过日子。如果日子能够这样过下去,妮姐的後半生还算有了依靠,可憐的妮姐啊,她哪裏想到,这个兒子继承的又是父亲的暴戾性格,不體谅母亲的一生辛劳,遇到不顺心的事,把火氣全撒到母亲身上,开始骂,继而打,妮姐没有救活丈夫的躯體,却养大了一个不肖之子。也许苍天有眼,给这種无肝无肺的人一種报应,大兒子婚後不幾年,得了不治之症,忍受不了病痛的折磨,在一个夜晚,悄悄地用一根麻绳结束了自己年轻的生命。白发人送黑发人,妮姐抱着大兒子的屍體,欲哭无泪。

     两年後,小兒子高中毕业,未考上大学,妮姐批评他幾句,他一氣之下, 家出走,至今生死不明。有的人说他死了,有的人说他南下打工了。妮姐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屍,花钱请人打捞兒子的屍體,周围幾裏的水塘、水井、沟渠,隻要有水的地方,都捞个遍,连兒子的影子也未见到。妮姐不死心,跑遍了方圆幾十裏的村莊、城镇寻找兒子,最远跑到幾百裏外的郑州,在那裏为饭馆刷盘子,打扫卫生,不要人家的工钱,隻要提供一天三餐,晚上有个歇息的地方,店老板要她幹多少活兒她都毫无怨言。半年後,她独自一人回来了。娘家人幾乎认不出她来,她衣衫蓝缕,头发全白了,目光呆滞,驼着背,说话断断续续。这一年她还不到四十二岁。娘去世的时候,是91年的春天。她接到信後急急忙忙 回娘家,一个本家的老奶奶拄着拐杖在村口迎着她,安慰她说,“你娘得的是脑溢血,天亮起床时,从床上摔下来,送到医院就断氣了,没有受罪。你娘也是快八十岁的人了,够寿年了┅┅ 妮啊,别哭了,眼睛哭瞎了咋办?!”妮姐说,“我哭了一辈子,眼泪早哭幹了,就是想哭也哭不出来了,我不哭,放心吧,奶奶—”妮姐在别人的搀扶下,踉踉跄跄的奔进堂屋,看见白发苍苍的老娘安详地躺在草席上,双目紧闭,寿衣早已穿好。妮姐再也控製不了自己,撲通一声跪倒在地,喊了一句∶“娘啊,我的亲娘!”双眼一闭,晕倒在娘的遗體旁,众人有的掐人中,有的大声呼喊着她的名字,妮姐醒过来,又是大哭∶“亲娘啊--我前辈子作了什厶孽?让我受了这厶多罪!我整整吃了四十年苦啊,我幾回想死,我死不了啊!亲娘啊,咋不等等我啊,您去享福了,您再也看不见您的闺女受罪了┅┅”乡亲们劝她,妮姐跪在冰凉的地上,作着揖说∶“大娘、大婶,弟弟、妹妹,求求你们,别再劝我了,让我好好哭一回吧,哭了这一次,我再也没有亲人哭了,以前哭的都是别人,这次我要好好哭哭自己┅┅”妮姐以头磕地,嘣蹦作响,随即晕倒在地,在场乡亲无不动容,老人哭,妇女哭,小孩子哭,院中哭声一片。?村裏人讲,妮姐哭的时候,村子裏下了一阵雨,淋湿了院子裏的土地。也许,妮姐的悲惨经历,感天地,泣鬼神!

    我最後一次见到妮姐,是高中毕业那一年。一转眼,十幾年过去了,断断续续聽到她的故事,我禁不着联想到鲁迅笔下的祥林嫂,幾次想写出来,但她悲惨的经历,我总是不忍心下笔。我一直期待着她转好的那一天。98年春节前,我回了一趟老家,专门打聽了妮姐的情况。她经人介绍,嫁给了一个 異的退休军官,搬进城裏住,男人对她很好,人也吃胖了,?说,她也信佛了。妮姐这一辈子都是为别人而活着,我祝願她晚年幸福,好好地为自己活幾年。

                                            2000年2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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