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那片菜園子
故鄉是豫南平原上的一個小村。靠村的西邊有塊地,十畝,孤立的。六十年代初,村裏把它改作種菜。從東鄉請來一個種菜的能手——老家人稱作園匠,此後,家家戶戶有了菜吃。這十畝地,村裏人親切地稱作菜園子。後來園匠突然走了,隊長就把種菜的重活交給了我父親。父親在學校打成右派後,下放到村裏接受勞動改造,在全村的地位最低,對生產隊裏派下的農活從不挑挑撿撿。
園子裏的農活很辛苦,十畝菜地,基本上靠父親一人侍弄。在隊長眼裏,這菜地算是承包給我父親一人的,向他要人幫忙,他總要吼叫,有時侯還打罵父親。父親忍氣吞聲,寧願自己多幹,也不輕易求隊長。
種菜需要大量的肥料。村裏有十幾戶人家,每家都有茅房,茅房的大糞攢起來,足夠菜園子施肥用了。但這需要有人挑,隊長不派人,父親自己來。一條扁擔兩個桶,桶是用厚厚的木板做成的,差不多有二尺高,盛滿,足有七八十斤重。父親身子單薄,沉重的擔子壓在他瘦弱的肩上,走路顫悠悠的。一次下雨路滑,父親摔倒了,傷了腰,大糞潑了一身。父親匆匆洗掉身上的臭味,換件衣服,忍著痛,又挑起了擔子,腰痛,滿桶擔不動,隻好半桶半桶的挑。父親把全村的大糞一擔擔的挑到園子裏,每次輪挑一遍,有三四十擔,挑完後,肩膀紅腫一片,火辣辣的疼幾天。但父親不能歇息,園子的活兒還在排著隊等他。
夏天,農村的午飯比較晚,一般在下午的一兩點。母親做好飯,讓我叫父親。我看到父親一人戴頂發黃的舊草帽,炎炎的烈日下,蹲在菜地裏,低著頭拔草,赤裸的背,曬的黝黑,近乎土地的顏色;豆大的汗珠在脊背溝匯成了小溪,一滴一滴地浸濕了腳下的土地。村民們早已在濃密的樹陰下乘涼聊天。我看著心酸,埋怨父親為什麽不到陰涼的樹陰下歇一歇呢。父親搽搽汗,說,歇不得呀!
父親的辛勞有了些許回報。菜園子裏暮春有線菜、菠菜,夏有黃瓜、西紅柿,秋有茄子、辣椒,冬有白菜、羅卜。村民們四季有菜吃,吃不完的送給三朋四友,十裏八裏遠的親戚。菜園子五顏六色,深紅的辣椒、淡青的冬瓜、碧綠的菠菜、白生生的羅卜,四季變換,構成了鄉村亮麗的風景線,惹得鄰村煞是羨慕,有人說,我們村要是有個右派就好了。往來過路人的目光戀戀不舍,帶小孩的婦女總找借口在園子邊休憩,孩子爬在園子溝邊,目不轉睛的朝裏窺望。父親見孩子眼饞,不忍心,摘幾個嫩嫩的黃瓜或紅彤彤的西紅柿偷偷的給她們吃。父親在園子裏還種了香瓜,瓜熟締落,滿園飄著誘人的瓜香。這香瓜成了隊長向上級獻媚的佳品。上邊檢查工作,隊長總領著他們到園子裏看一看,品嚐完後,每人再帶幾個回去。隊長因此多得了幾次表揚。但父親沒有得到過隊長的表揚,也沒未得到過村裏的獎勵,唯一的回報是少挨幾次隊長的打罵。
園子裏的北端,有一間土坯屋。陰天下雨的時候,別的社員不用出工,但父親還要照看園子,這土屋就成了他避雨的地方,若是星期天或假期,我也在這裏讀書學習。父親的文史知識豐富,記憶力強,文革的時候,家裏的藏書全被燒光了,父親憑著記憶,給我講了許多曆史和古詩。在這個小土屋,我認識了屈原、司馬遷、王安石等著名的文學家和詩人,也領略了春秋五霸、戰國七雄、隋唐演義等曆史巨變的驚濤駭浪。後來,我考大學選擇了文科,與小土屋的教誨不無關係。
園子靠村近,給父親增添了數不清的煩惱。幾戶人家的雞,象受過專門訓練,天一亮 ,呼朋喚友,湧向園子,興致勃勃的啄食鮮嫩可口的青菜。看雞攆雞成了每天必不可少的工作,園子象一把枷鎖,終日把父親牢牢地鎖在那裏,一天要超過12小時以上。園子的活兒有季節性,閑暇的時候,父親要做其它事,看園子就落在了我和弟弟兩人身上。在園子裏攆攆雞,要比放羊、給牛割草輕鬆得多,我和弟弟爭著去。爭執的結果,父親常常交給了我,這時候弟弟總是黑著臉走開。
園子中間有口井,井邊是棵碗口粗的楊樹,主幹有丈許。我拿本書,爬到楊樹上,園子裏的風景盡收眼底,雞們從哪裏來,到哪裏去,我一目了然。我埋在書中的故事裏或者古詩美妙的意境裏,偶爾抬頭看看菜地的四周有無雞們搗亂,有時看得入神,雞們竄到楊樹下竟未發現。這情景被父親撞見過幾次,他沒有責怪我,悄悄的把雞趕走,讓我在樹上靜靜的看書,囑咐我多加小心。少年時代的我,在這棵楊樹上讀完了能借到的書,也背了不少古詩。
父親經年累月蹲在園子裏勞作,秋冬的寒氣、春夏的濕氣,一天天、一年年的交互侵入體內,最後患了嚴重的風濕病,風濕蔓延到腦部,時而發作,發作時父親篩糠般顫抖,無法站立,嚴重時,大喊大叫。家人急得團團轉。終於,父親在75年住進了醫院 。父親的病生產隊置之不理,隊長又把園子交給我母親經管。母親還是小腳,園子裏小道路窄,來回攆雞,跌倒摔斷了一隻胳膊。按村裏的規定,工傷可以在家休息,按正常出工記勤,但我家是牛鬼蛇神一類, 沒資格享受。為了多掙些工分,母親不得已,作了簡單的治療,用毛巾吊著受傷的胳膊,每天照常操勞在這片園子裏 。父親的病少有好轉,隊長就又來我家催促。這片園子,父母交替管理長達十多年。十畝園子,記載了我家十多年的辛酸。
其實,父親很有才華。在他中學時,取得過全縣會考的第一名,工作不久,因教學出色提拔為重點中學的教導主任。正將宏圖大展之時,58年那場風暴折斷了他理想的翅膀,直到79年平反,父親才拖著衰弱多病的身軀,重新回到學校。漫長的二十一年右派生活,父親大部分的光陰耗費給這十畝見方的園子裏。一個才華橫溢的人,生命中最富創造力的黃金年華,僅僅用來做一個種菜的園匠,我為父親惋惜!歎息!
父親於95年5月,一個清風朗月的晚上,安詳離去的。由於工作原因,父親的一周年,我未回去,三周年也未成行。今年的5月是五周年,按家鄉的風俗,這是最後一次紀念儀式了。在父親的墳前,我點上三株香,燒幾張草紙,寄托著我的哀思以及對父親的景仰。墳頭四周是一望無際的麥田,黃澄澄的麥子在陽光下閃爍著熠熠的光芒。這是我第一次在父親的墳前燒紙燃香。縷縷青煙緩緩的從眼前滑過,飄散在麥田的上空。父親的音容笑貌,曆曆在目,猶如昨日。我內心忽生顫栗,歎天地悠悠,滄海桑田,飽經風霜的父親轉眼間在這裏已沉睡五年了……,他再也不用頂著烈日在園子裏忙碌,也不用為了集體的利益而忍受辱罵,二十一年裏,他被勒令“隻準老老實實,不準亂說亂動”,現在,他什麽都不用擔心了;如果陰間有學校,父親還可以一展他的幽默談吐、口若懸河的風采。墳塋四周長滿了野草,野草青翠欲滴,風華正茂,隨著田野裏吹來的微風有節奏的搖動,我想那應該是父親講課的豐姿。父親生前是“鬼”,等他真正與鬼為伍的時候,村裏人時常念叨他的好處,這時候他又變成了人。父親的一生就這樣顛倒了。
那天傍晚,我獨自一人來到菜園子。土屋消失了,那口井坍塌了,井邊的楊樹也早已砍掉了,果樹林取代了菜園子。夕陽的餘輝給鬱鬱蔥蔥的果林塗上淡淡的祥和,美麗而恬靜,清風徐來,林子裏蕩出樹葉擺動的嘩啦聲。輕輕撫摩著擺動的樹葉,我腦海裏搖出先哲的自譴:“夫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往而不可追者年也,去而不可得見者親也。”我忽然明白父親為什麽常讓我照看菜園子的良苦用心,不禁潸然淚下 。我從小愛讀書,學習成績是我們兄弟三個中最好的一個,父親把他的希望寄托在我身上,他利用手中僅有的那點“權力”,為我提供盡可能多的讀書時間。我沒有辜負父親,終於考上了大學,畢業後在學校當教師,算是子承父業。93年來到深圳,父親很高興,說,這才滿足他的心願。父親生前就讚許過我這一句話。我說深圳與香港相鄰,依山傍海,是個美麗的城市,希望父親能去住幾年。父親爽快的答應了。但老人家的身體時好時壞,這個願望直到他仙世時也未實現。這是唯一使我遺憾終生的事!在深圳的街頭或公園裏,每每見到自由自在慢步的老人,我禁不著雙眸濕潤。
家中老母已近八旬,不能在我這裏長住。我與妻商量,以後無論怎樣忙,每年一定要回家一次,探望母親,順便看看那片已成果林的菜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