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書,好電影,破曆史:《阿拉伯的勞倫斯》
·菊 子·
最近讀了一本T.E.勞倫斯的傳記(Lawrence of Arabia: The Authorized Biography of T.E.Lawrence,by Jeremy Wilson, Atheneum, 1990.)傑瑞米·威爾遜畢業於牛津大學和倫敦經濟學院。為T.E.勞倫斯的1971年出版的《少數派》(Minorities)作過傳記介紹,後來他 將這個介紹擴展為正式的傳記課題,並成為研究勞倫斯生平的學術權威。
年少浪漫的時候,喜歡電影裏開拓異邦的英雄人物。譬如《走出非洲》裏的丹尼斯 (Robert Redford),又譬如《阿拉伯的勞倫斯》裏的勞倫斯 (Peter O’Toole)。Peter O’Toole 還扮演過《末代皇帝》裏的莊士敦,我對這個角色不太向往,大抵是因為遠香近臭,還有就是天生討厭清宮戲,哪怕是洋大人拍的清宮戲。
喜歡這些玩藝兒的時候很膚淺。年輕時的 Robert Redford, 年輕時的 Peter O’Toole, 金黃的頭發,金黃的皮膚,被異國的陽光熏烤得健康而美麗;他們如救世主一般從天而降,出現在遙遠的國度,時而穿著英國紳士裝,偶爾也表示開明地穿上地方 裝,一舉手,一投足,都是那麽收放自如,瀟灑得體。丹尼斯愛的是別人的被冷落的妻子,勞倫斯放棄了平安優裕的殖民老爺生活,和造反的阿拉伯人一起長途跋 涉,書寫著偉大的曆史,悲壯,浩渺。
念博士的時候當助教,每次教授都要布置給學生放《阿拉伯的勞倫斯》,起先是把錄像機搬到教室裏放,大家排排坐一起看,後來又去學校圖書館的音像室裏放,同學們自己去借,然後自己找個小屏幕戴了耳機看。
每次我都跑東跑西地張羅,覺得自己很重要。來來去去,電影其實也沒認真看,看完電影之後課堂討論,講解、回答問題、引導討論,來回幾趟,換過幾撥學生,我自己也就混到了學位。
有一天,和朋友聊起《阿拉伯的勞倫斯》,要回頭去看看,卻突然發現,對這個電影已經無法忍受。尤其是裏麵一個鏡頭,以前最喜歡的:阿拉伯叛軍攔截奧 斯 曼帝國的火車,成功了,然後,皮特·奧圖爾跳上火車,金子般燦爛的夕陽之下,他的阿拉伯頭巾金壁輝煌,金黃英俊的臉,如古銅的雕塑,阿拉伯長袍衣衣袂飄 飄,在晚風中獵獵翻飛,然後是萬民景仰,齊聲高呼:勞倫斯!勞倫斯!
讀過一些書,眼光漸漸挑剔起來,這樣煽情的場麵,已然覺得不可忍受。
Omar Sharif 應該是西方世界所知的最有名的阿拉伯演員了吧。他演的是費薩爾手下的阿裏,眼神憂鬱,戒備,防禦。特別有悲劇性。他扮演的日瓦格醫生其實和這個阿裏也有相通之處,就是詩人、人性在曆史政治風雲麵前無能為力、手足無措的悲哀。
後來阿裏對勞倫斯表示“臣服”,讓我特別反感。一下子給了勞倫斯道德的,文化的,種族的優越感。勞倫斯還有兩個阿拉伯奴隸跟班。不管他多麽同情阿拉伯人,這種潛在的居高臨下的“救世”使命感,恰恰是今天很多問題的內在根源。
很多人,對非洲的了解,除了新聞中播放的種族衝突、政變、饑餓,最近還有海盜,就是一部《走出非洲》了。據說,非洲人對《走出非洲》恨之入骨。可以想象,阿拉伯人會怎樣看待《阿拉伯的勞倫斯》。
讀傳記總是有些危險。自傳自不必說,人寫自己,總是會有意無意地矯飾。為別人作傳,問題就更多。讀這本《阿拉伯的勞倫斯》之前,我本來是帶著很重的戒備心的,讀著讀著,還是未免會放鬆警戒,漸漸地喜歡起他這個人來。至少是帶上了很重的同情心。很矛盾。
寫傳記,一般隻能按時間順序,Jeremy Wilson 就是這麽做的。勞倫斯和威爾遜都是牛津畢業的,我也在那裏混過。勞倫斯的時代,牛津也有女子學院,但他的生活中基本沒有女性,東方人也不會多,錢鍾書和楊 絳是很多年以後才來,而且隻有錢老是正式學生,楊絳是陪讀。
作者一麵否認關於勞倫斯的各種八卦,一麵又不斷散布這些八卦,都是半史實半業餘心理分析的東西;總之,勞倫斯很勤奮好學,勤奮好學有兩個原動力,一 是 他比較矮,隻有五英尺五英吋,二是他是個私生子,在當時的社會裏,私生子是非常受歧視的,因而他有更強烈的欲望,要超越自己,建功立業。三是關於他的同性 戀傾向;電影裏好像有一些這樣的暗示。這個太八卦,作者基本持否定態度。
作者認為勞倫斯有三個功勞:1. 戰前在敘利亞省(含今天的敘利亞,黎巴嫩,以色列,巴勒斯坦和約旦)的考古活動;2. 在一戰尤其是在阿拉伯叛亂中的作用; 3。戰後任職英國外交部以後對於英國中東政策的影響。
勞倫斯自己也寫了幾本書,比較有名的是 The Seven Pillars of Wisdom. 說說我的經驗,看人物八卦時,人物本人的自傳,要到最後才能看,免得早早被作者收買,成為作者的代言人。
眼下,我隻對”2. 在一戰尤其是在阿拉伯叛亂中的作用”最感興趣。看看這家夥到底幹了些什麽。
一戰開始時,英國控製著埃及和蘇伊士運河,它在中東的主要利益已經得到保障,所以並沒有直接取代奧斯曼帝國的意向,因為那樣代價太大。英國支持土耳 其 內部的阿拉伯民族主義,鼓勵阿拉伯穆斯林與土耳其穆斯林分裂,然而,隻有在一戰爆發、土耳其加入德國一方參戰時,英國才將決定正式支持阿拉伯人的叛亂。
戰爭一開始,勞倫斯就報名參軍。因為他以前在敘利亞省(包括今天的黎巴嫩,敘利亞,約旦,以色列和巴勒斯坦)作過考古,所以他被分派到駐埃及的英軍 情 報部門,專門負責搜集有關敘利亞的情報。作為個人,勞倫斯是真誠地希望阿拉伯地區,尤其是他最關心的敘利亞省能夠取得獨立,保持自己的文化、語言和社會機 構。在他看來,英國比法國和土耳其帝國都更能保證阿拉伯人的獨立。
勞倫斯協助造反的阿拉伯領袖,是費薩爾王子(Prince Faisal)。當時和英國人比較合作的是麥加的沙裏夫侯賽因(Sharif of Mecca Hussein). 他控製著伊斯蘭教兩大聖地——麥加和麥地那,對土耳其的伊斯蘭教權威哈裏發早有異心。英國人通過勞倫斯許諾阿拉伯人,如果他們向土耳其人造反,等土耳其帝 國崩潰以後,阿拉伯人就可以取得獨立。
侯賽因有幾個兒子,其中,數費薩爾最有才能和眼光。勞倫斯於1916年12月至1917年1月前往費薩爾所在的赫加茲臨時訪問,和費薩爾相互欣賞,費薩爾遂向英國駐中東總督請求勞倫斯長期留在他的營地。勞倫斯於是開始了他的傳奇生涯。
阿拉伯人造反了,奧斯曼帝國土崩瓦解了,一戰打完了,於是便有了1918年分發戰利品的巴黎和會。費了很大勁,費薩爾王子才得以代表阿拉伯人參加。 但 是,在整個世界重新洗牌、擬定現代中東版圖的時候,他手裏也沒有一張能夠打得出去的牌,沒有人理會他。整個和會期間,他呆在自己的房間裏,等著大國分給自 己一塊蛋糕,據他自己說,他一直陷於深深的抑鬱。
中國人在巴黎和會上也是同樣的命運。中國同樣也是在勝利一方,然而,巴黎和會上的大佬們,卻決定將山東威海從德國人手裏拿回來,再轉贈給日本人。
分蛋糕的結果,費薩爾沒有得到英國曾經許諾的大敘利亞,敘利亞和黎巴嫩被劃給了法國,巴勒斯坦劃歸英國托管,連約旦,都要給他的哥哥阿卜杜拉。英國隻好劃出一個伊拉克,讓費薩爾去伊拉克當國王。為了保護親英的伊拉克人,英國還專門把科威特部分從伊拉克劃出來。
費薩爾得到伊拉克的代價,是承認《貝爾福宣言》。1919年1月9日,費薩爾和猶太人領袖哈伊姆·魏茲曼簽署了《費薩爾——魏茲曼協 議》(Faisal-Chaim Weizmann Agreement), 代表阿拉伯人(包括巴勒斯坦人)接受了《貝爾福宣言》。巴勒斯坦將成為猶太人的家園。
和一般傳記不同,這本書寫的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個地區,一個時代。這個地區的許多衝突和紛爭,都是從勞倫斯時代延續而來,這個時代也沒有結束。勞倫 斯 的局限,是時代的局限。他不過是在特定的時間,出現在特定的點,打在他身上的聚光燈,照出的也不是他的個人,而是錯綜複雜的政治、外交、民族、宗教和文化 的蛛網。在他這個蜘蛛身上,牽出的是現代中東的形成過程。
書讀到六百頁,也不再那麽憤憤不平了。並不是因為上了作者的當,而是因為意識到了,自己對勞倫斯的失望,其實是對他所在的地區和所處的時代的失望,說 到底,不過是我自己那種幼稚的英雄主義的幻滅。事實上,從來就沒有一個馬背上馳騁的英雄能夠拯救這個地區和時代的人民。
書是好書,甚至電影也是好電影,糟糕的,是曆史本身。
□ 寄自美國
刊登在 2009 華夏快遞 kd0907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