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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t 孔慶東:想念父親

(2010-09-21 21:34:47) 下一個
想 念 父親



孔慶東



仿佛意識到是在夢裏,父親發來了電子郵件,讓我給他保存一份什麽檔案。
我想可能是做夢,搞錯了吧?就去查是不是父親來信了。哦,果然猜對了,父親寄來了一些發黃發紫的他的個人檔案,要我好好保存。
我想父親真夠相信我的,這般重要的東西,怎麽就放心讓郵局給遞送呢?他大概是太想我了吧。於是便到廚房,對正在做飯的母親說,您回哈爾濱看看我爸去吧,他一個人,又那麽大歲數了,生活很不方便哪。
母親說,我才不回去呢,那老東西,脾氣那麽倔,什麽都跟我擰著來。他不就樂意一個人麽?我不回去,我在你這兒多好啊。
我說,回去看看吧,他都80多歲了吧。
母親說,可不是嘛,他死的那年70,今年可不80多了嘛。
啊?父親死了嗎?我冷不丁渾身一驚。隻見滿頭白發的父親,笑容滿麵地看著我們。
是的,父親早已死去十多年了。那麽我現在,這還是在做夢呀。父親死的時候,哪裏有什麽電子郵件,連我都不知道什麽叫電子信箱呢。
這回夢醒了,但是睜不開眼睛,因為眼睛裏早已充盈了淚水。
我半夢半醒地掀開被子,呆呆地坐起來,聽見外麵刷刷的雨聲。撩起窗帷,已經是暮色沉沉。東京秋天的暮雨,下得正急。
這幾天工作非常累,每天隻睡5個小時。今天下課回來,便想小睡一會兒,晚上好繼續工作。明天報名了一個旅遊團去看紅葉,放鬆放鬆疲憊的身心。
然而這個夢,再次提醒我,該寫那篇文章了吧?該寫下那四個無數次湧上心頭的字了吧:想念父親。
是的,這個題目,我多少次在心裏念叨著。在路上,在車裏,在烈日下,在風雨中。但是總不知道如何下筆,有時都快要寫了,隨即便陷入了那個“想念”裏去,寫文章變成了回憶往事的檢票口。日語把“檢票口”叫做“改劄口”,那意思很有趣,頗像我們寫文章,持著一個“劄”進去之後,“劄”的性質就“改”了。今天這一回,我估計八成還是開了個頭,終於什麽也寫不成的。
父親叫孔憲之,生於1925年,屬牛,屬得其所,一輩子是個牛脾氣。他有個姐姐,就是我的姑母孔憲秀,比他大4歲,88歲才去世,我身在日本,不能前往,可能這也是我夢見父親的一個征兆吧。
天下孔姓分60支,我屬於最正宗的“聖人支聖人戶”。我的58代祖是衍聖公,名叫孔公鑒。我就是孔公鑒三弟孔公鏜這一支的孔子第73代後人。我的祖父孔昭禮,是家族裏的長子,下麵有3個弟弟。大概各家的事務都歸他總理吧,我的祖父就被稱為“甩手掌櫃的”。根據父親和堂叔們的談論,我判斷祖父的生活水準,起碼是個富農。因為家裏有車馬,有買賣,還有雇工。祖父不用親自勞動,兜裏經常有零花錢給侄子們。整個家族裏都很尊重他的威嚴,即使晚年,祖父到哈爾濱住在我們家的那幾年,堂叔們仍然對他畢恭畢敬。
可是我家祖孫三代填表的時候,出身欄卻一向填的是“貧農”。當年父親在淮海戰場上入黨,組織上問他家裏是什麽成分,父親搞不清楚那個成分的“標準”,說是地主富農似乎不好,要說是貧下中農吧,又覺得有點丟臉。把家裏說得越窮越好,窮得連耗子都餓死了,那是文革時的極左毛病;把家裏吹得越富越好,富得耗子都跟姨太太睡在一張席夢思上,那是野蠻發展觀時代的極右毛病。父親拿不準家裏的階級成分,就摸著石頭過河說:“是中農”。
不過這個成分可不是自己說了算的,組織上是要寫信調查或者派人外調的。那個外調的同誌到我們山東老家一看,我祖父光棍一個,出無車,食無魚,地不過兩畝,房隻有一間,院裏不見雞鴨犬,牆上掛滿地瓜幹。這位同誌回去就吼道:“老孔,你家算什麽中農啊?你家也配中農?你家比我家差多了。改過來,貧農!”就這樣,我家的成分被“改劄”為貧農了。
父親每次講到這一段,有些慚愧,又帶著點得意。那慚愧是緣於被人家揭穿了虛榮心,“明明家裏窮,裝什麽中產階級啊!”而那得意,則是因為此後在現實生活中,得到了實惠。貧下中農成分為主的工人階級,實際上構成了毛澤東時代的“中國中產階級”,他們政治上受尊重,生活上很安逸,大鍋飯,鐵飯碗,衣食住行無憂,生老病死有靠。所以,艱苦奮鬥建設新中國家底的也是這批人,逐漸喪失無產階級的革命性和警惕性,養育了新生資產階級的也是這批人。
父親出身貧農,又是山東老八路,三野的解放軍,後來是工人老大哥,再加上有文化,那種政治上的自豪簡直是牛氣衝天。但就是這種自豪,使得他不求上進,貪圖安逸,在吃吃喝喝與罵罵咧咧中享受完了他的後半生。從大多數人的角度看,這是極大的遺憾。但我想從他自己的角度看,也未必不是一種幸福。革命勝利了,老子就要享受它幾十年的革命勝利果實,父親不正是用自己的後半生實踐了這一理論嗎?盡管他所享受的,不過是普通的酒肉和普通的閑適。但是一個基層的工人,能夠跟他的一群狐朋狗友,幾十年沉浸在這種生活裏,強大的國家,平等的社會,穩定的收入,純樸的人情,你就不能不承認,那是一個人類曆史上罕見的、平民百姓的幸福時代。
可是我一直有個疑問,祖父的那些車馬、那些買賣,都弄到哪兒去了?怎麽偏巧在解放前夕,他成了一個貧農呢?70年代我第一次回山東老家,鄉親們衣食無憂,精神麵貌也愉快樂觀,但是村子裏還沒普遍通電,多數人都不穿內褲,平時也很少吃肉,看得出大家都是窮人出身。隻有我祖父,吃穿都講究,出入有威儀,咳嗽一下都帶著金玉之聲,上廁所係腰帶都是舞台動作。他在哈爾濱我們家裏,整天眯著眼睛,拿著一柄小木梳,梳理他那部花白的長髯。梳好了,睜開一對忽然間變得很大的眼睛,就去下館子。我父親幾次跟他吵架,都是因為發現他自己吃獨食,把我一個人丟在家裏。我怎麽看我爺爺,都不像是個“貧下中農”啊。
後來把我們家族的材料聯成一片,慢慢想明白了。祖父兄弟4個,還有遠遠近近堂兄弟一群,本來都歸他管。可是後來分了支,特別是其中很多家“闖了關東”。在黑龍江的富錦縣,盤踞著我們家相當大的勢力。大人們說到“富錦”,就像說家裏的一個買賣似的,他們會說“我到富錦住幾天”,“到富錦那邊要點錢”什麽的。在哈爾濱和鶴崗,也有零星的幾家親戚。不論誰家,都似乎跟我祖父發生過金錢方麵的來往。而且我的祖母很年輕就去世了,父親又當兵在外,祖父對侄子們是比對我父親更加疼愛的。到底是他自己有意散了財,還是大家一起“幫助”他散了財,都無所謂了。反正解放後,我祖父也一直過得很幸福。他是一個有威嚴、會享受的“貧下中農”,女婿是棗莊煤礦的礦長,兒子是老八路,每月給他寄10塊錢,晚年還到哈爾濱這麽洋氣的大城市住了幾年。因為害怕火葬,又回到山東。去世之後,子孫千裏奔喪,披麻戴孝,完全按照封建禮教將他土葬入殮,可以說是一生無悔啊。

我祖父喜歡新社會,說新社會“喜氣”,但也偶爾懷念舊社會。他經常聽了什麽廣播後,操著一口蒼老的魯南話,深深感歎說:“毛主席,了不起啊!”但偶爾又加上一句:“就是火葬這個事兒,瞎胡鬧——中央有奸臣哪!”每次中央或者黑龍江什麽路線鬥爭勝利了,打倒了某個政治人物,或者會議代表的排名發生了變化,爺爺都很高興地要喝酒,以為跟他作對的那個奸臣被揪出來了,火葬很快就要取消了。可是過了一段,仍然不見動靜。爺爺就瞪著父親說:“這個奸臣,還是木(沒)揪出來呀!”父親雖然也一腦袋封建思想,但在火葬這個問題上,還是受黨教育多年,能夠堅持唯物主義立場的。他煩躁地對爺爺說:“你就是迷信!土葬火葬不都一樣嘛?人關鍵是活著的時候,多吃點肉,多喝點酒,死啦就死啦,土葬你也木(沒)什麽吃,火葬你也木(沒)什麽吃呀!”爺爺一拍桌子:“畜牲!”
他們父子倆很少能聊到一塊兒,因為立場相距甚大但脾氣卻同樣暴躁也。後來爺爺對我母親流淚說:“東兒他媽,我不能在哈拉濱老啊,我要是在哈拉濱老,那個畜牲就把我燒成灰兒,冒青煙兒啦。我還是回關裏家老吧。”爺爺告別了老劉家和其他鄰居們,帶著他的私房錢和我母親又塞給他的幾十塊錢,回關裏了。關於祖父年輕時候的事情,我就一點也不知道了。
我祖母去世的時候,我父親才4歲,所以他從小缺乏母愛。缺乏母愛的典型表現是,平時好像很暴躁,但對人間柔情特別敏感,看了忠臣孝子啊、扶老攜幼啊、生離死別啊之類的好人善事就容易落淚。落淚有損英雄形象,於是就盡量回避人間柔情,裝出野蠻粗魯的樣子,對什麽都大咧咧地吆喝一番。看電視如果遇到柔情蜜意的場麵,馬上就換頻道,嘴裏嘟囔著:“媽了巴子,演得什麽玩意兒!”其實心裏是很想看下去的。我估計他一個人在家的時候,肯定會看那些感情戲,很可能還會咧著嘴嗚嗚地哭。但我們一出現,他立馬就裝成個老虎。
父親填表“文化程度”一欄,寫的是“初中”,其實他念的是私塾。他看不起現代教育,但知道“初中”比“私塾”好聽。他自幼學的是三百千和四書五經,留給我的最珍貴的遺物,就是一冊《朱子格言》和幾冊四書。父親認識很多生僻字,比如苶、豸、弁、丼,拿根棍子往地上一寫,全樓都不認識,於是個個敬佩:“人家老八路,就是有文化呀!”父親很得意,經常翻著本《四角號碼字典》查來查去。我上小學前就會查四角號碼了,“一橫二豎三點捺,四叉五插方塊六,七角八八九小小,橫上一點是零頭。”用四角號碼查字,不但使我能夠迅速記住字的結構,而且使我對漢字產生了濃厚的興趣。後來上了北大中文係,見古典文獻專業的基本功裏,有一項就是查各種工具書,聽到幾個同學念念有詞地背著:“一橫二豎三點捺”,我覺得十分好笑。現代教育看做很高級的東西,其實人在童年就可以掌握,誰說教育是越來越“進步”呢?後來再聽他們背“一橫二豎三點捺”,我就接著搗亂說:“四關五馬六張飛。”
認字讀書的功夫,我很快就超過了父母,但寫字卻是我的軟肋。小時候是“大劃拉”,現在是“劃拉大”。我父母的字在一般人裏,算是寫得很好的。母親的字比較秀麗,帶點小資氣息;父親寫毛筆字起家,後來改用鋼筆,所以他的字工整規矩,藏鋒轉筆都一絲不苟,如同部隊出操。父親經常罵青年人的字“寫得跟狗爬似的”,這個我沒法反駁。但是有一次他罵罵咧咧了一陣,見我不理他,忽然放低了聲音說:“你那個字兒寫得亂七八糟,將來你批文件兒,讓下級笑話。”我由此知道,老頭子原來有“望子成龍”的思想,希望他的兒子當官呢。我雖然頗有看不起老頭子之處,但對他一生抗上,從不溜須拍馬,是暗自敬佩的。也許我早就萌生了這樣的潛意識,我要本事比你強十倍,還要比你能抗更大的官。你不過罵的是幾個廠長局長,我將來要罵的官,比他們大百倍!

父親說話直截了當,並非是他牛脾氣天性一味粗魯。一個原因是我祖母早逝,我祖父又不怎麽照看他,自由散漫慣了;另一個原因是多年的部隊生活,縱容了他的炮筒子性格。抗戰時期,山東是形勢最複雜、鬥爭最殘酷的地區。村上經常過隊伍,很多青年跟著走了。有的跟著國軍,有的跟著偽軍,有的跟著土匪,父親不知是覺悟高還是運氣好,跟上了八路軍。可是八路軍也很封建,一聽他姓孔,不敢要他。因為山東老家一直信奉著“好鐵不打釘,好人不當兵”,孔子後代不論富人窮人,都是盡量一不做官、二不經商、三不當兵的。近代以來傳統社會解體,人民生活日窘,漸漸地孔姓之人也難守此訓,做官經商者日多,但當兵還是一條大忌,往往要下大決心,或者改姓,或者更名的。
我父親堅持要“參加革命”,並亮出了自己的硬件——私塾出身,相當於初中文化。八路一聽,被雷住了,因為他們指導員才小學畢業。於是從不敢要,到幾支隊伍搶著要,最後費縣縣大隊用一顆美國花瓣手雷收買了我父親,給他們當了文書。我問父親那顆手雷呢?炸死鬼子了嗎?父親說太漂亮了,全縣就那麽一顆,是劉少奇送的,舍不得扔,後來讓一個女八路給偷去了。我想也許不是偷去的吧,還不知道是怎麽回事兒呢!
父親講過很多他們打鬼子反掃蕩的故事,但我覺得都沒有電影上演的好看——兒子永遠覺得媒體比爸爸強。特別是父親居然沒有跟鬼子拚過刺刀,真沒勁。多年以後方知,父親講的,才是真實的戰爭。比如半夜突然被鬼子包圍了,抄起槍和手榴彈,嗷嗷叫著一邊亂打一邊就往外衝,等天亮一看,有光著腳的,有光著腚的,有嘴裏叼著鬼子耳朵的,有手裏拿著鬼子腸子的。我小時候覺得,爸爸這夥八路軍,這仗怎麽打得這麽醜陋?這麽惡心?一點英雄氣概都沒有,跟電影上的李向陽、趙勇剛他們比,簡直是一群土鱉。可父親老是愛講這些,還說什麽拚刺刀是拚不過鬼子的,如果沒子彈了,就抓一把土往他們臉上揚,然後撲上去就咬。我心想這都是什麽損招啊?電影上的八路都是一個人挑翻七八個鬼子,怎麽到我爸他們這兒,改成流氓打群架了?
今天再想父親所講的場麵,乃深深體會到那是何等的驚心動魄。每一秒鍾,我的父親都可能沒有了。把那個場麵千百倍放大,每一秒鍾,我們中華民族都可能沒有了。
講到解放戰爭,仗打得就輕鬆多了。父親最叫苦的就是走路,一黑夜要走一百多裏山路,走著吃,走著睡,走著撒尿。漣水戰役華野失利,父親他們被一路從蘇北追到魯南,國軍離共軍的尾巴隻有5分鍾的路程。有的戰士跑到路邊拉泡屎,就被俘虜了。父親不愛看《南征北戰》,說:“媽拉個巴子,一點不真實!”在我們看來,那已經是最真實的戰爭片了,裏麵共軍死了很多,國軍很威風,而且是解放軍真槍實彈演的,裏麵的影星仲星火還差點被打死。父親叨叨說:“我的這個氣管炎,就是南征北戰,讓國民黨攆出來的,他怎麽不給演?陳老總說了,不會跑路能打勝仗嗎?他光演打勝仗,我遭的這個罪為什麽不演演?”但是講到孟良崮全殲74師,父親總是眉飛色舞:“奶奶的,這下可報了仇了,讓你攆!三萬多王八犢子,連張靈甫,帶攤煎餅的,一個沒跑了,全他媽收拾了!”
山東戰場的幾個戰役之外,父親主要參加了淮海戰役和渡江戰役。淮海戰役中,父親一個人押運二百副擔架過黃河,沒損失一個傷員,立了三等功。我小時候覺得這沒什麽了不起,跟董存瑞比差多了。多年後我有一個機會,護送十二副擔架去醫院,剛過馬路就丟了兩副,到醫院一數,還剩7副擔架5個傷員。想想父親當時上有敵機下有敵兵,民工都是烏合之眾,而且傷員都脾氣暴躁,神智不清,圓滿完成任務確實不易。父親說很多傷員疼痛難忍,就打護士,護士因為沒有麻藥,就流著眼淚任傷員打。這時候父親大喝一聲:“媽拉個巴子!你是國民黨啊?國民黨才打人啊!”這句話往往比麻藥還管用,可見“國民黨”一詞當時已經臭到了什麽地步。
父親還抓過一批俘虜,我跟很多人講過。有個電影裏演過類似的情節,不知道編劇是不是輾轉聽到了我說的故事。一天夜裏父親他們排睡在墳地裏,天蒙蒙亮時對麵的哥們過來借火抽煙,火柴一亮,彼此發現是敵人,父親他們手疾眼快,先端起了槍,結果俘虜了一個連的國軍。父親的立功表上有一項四等功,我估計可能是這件事。

後來的渡江戰役就沒什麽可講的了。父親說國民黨真不禁打,他媽的成群結隊主動來投降,你想立功都沒機會了。另外把我們的豬肉白麵都吃了,那時的規矩是,反革命吃豬肉,新革命吃豆腐,老革命吃白菜。王八犢子們一傳十、十傳百,都投降過來吃豬肉,他媽的反革命反成祖宗了!我們這些老革命,端著白菜窩頭在旁邊看著,幹生氣木辦法。還有林彪的四野、劉伯承的二野,也都渡了江,都趕來會大餐,其實湊什麽熱鬧,陳老總一個人就夠了。
父親不懂全局的形勢(其實讀讀毛選就明白的),也似乎不知道三野的很多戰事都是粟裕大將指揮的,他就對陳老總一個人愚忠,可見當時陳毅的個人魅力也是我們研究軍史時不該忽略的。渡江後父親不在先頭部隊,就一路跟著“撿洋落”。父親領著一群山東哥們,胳肢窩裏都夾塊木板,上寫某某縣人民政府,等部隊把那個縣一占領,某位哥們就去掛牌辦公了。所謂山東幹部遍天下,就是這麽來的。
父親到了蘇州,就止步了。他講到蘇州,一個是大米真難吃,一個是大姑娘真難看。第一條我和我媽都讚同,因為糧店裏賣的南方大米,東北人都不愛吃,寧肯吃粗糧,也覺得比那“秈米”香。第二條我不大相信,人們都說蘇杭出美女,俺爹咋說不好看呢?母親說父親是土包子沒見過世麵,他心裏就知道那些“山東大妮子”。後來我想人在戰爭年代的審美觀可能具有獨特性,比如林彪就認為錦州出美女,此乃亙古未有之論。人家毛主席明明說了:“錦西那個地方出蘋果。”他林彪非說出美女,就因為錦州是林彪一生中最重要的戰場。俺爹說蘇州大姑娘難看,到底是在蘇州遭受了什麽挫折,影響了他對蘇州婦女的觀瞻,還是正話反說,本意是蘇州大姑娘真好看呢?他在蘇滬一帶停留了好幾年,但是具體做什麽工作卻語焉不詳,隻說過康生到蘇州,他參與過警衛布置,每條胡同一挺機槍。我到蘇州住在觀前街時,晚上出去在胡同裏溜達,想象著當年父親也在這些石板上走過吧。
1953年,父親被調到東北,準備赴朝參戰。但還沒過鴨綠江,停戰協議就簽字了。父親吹牛說美國鬼子要是再不簽字認輸,等我過了江,哼,三八線就劃到媽拉巴子美國了。父親以為三八線就是用“三八大蓋”步槍劃出來的一條分界線而已。他很愛看抗美援朝的電影,可能是因為自己不曾參加,看著過過癮。

然後是大裁軍,父親轉業到鶴崗(他們山東人念“豪崗”),後到哈爾濱,當了個小廠長。他50年代的曆史我很不清楚,看他履曆表上沒犯過任何錯誤,但官卻越當越小,這一點不像陳老總,倒是像賀老總。到我出生時,他隻在豆腐廠當了個車間主任,雖然說相當於分廠長,但職權是很有限的,也就能決定把豆腐渣賣給哪家養豬的,所賣的錢還不能私吞,而是全體工人一起喝酒用了。
從我小時候的角度來看,父親生活的最主要內容就是喝酒、聊天、罵領導、打兒子。他對待鄰居同事都超級友善,別的孩子欺負我,他總是先揍我一頓,再去給人家道歉。外麵遇到的任何人,他都能拉到我家來喝酒,不管家裏有沒有菜。他所罵的領導也到我家來喝酒,但他還是照罵。動不動就說:“老子是抗日幹部,腦袋別在褲腰帶上打天下,你們他媽的坐享其成,走後門,不要臉,都是修正主義王八蛋!”其實他不懂什麽是修正主義,他罵人家的所謂走後門,不過是送孩子參個軍或者一斤肉票買二斤肉之類。他就這樣慢慢得罪了很多“當權派”,文革時被人家批鬥了多次。所以他70年代以後,經常罵文革,他認為的“文革”,隻是66、67、68這三年。他把很多看不慣的事,都歸罪到文革頭上。比如我一頂撞他,他就說文革教壞了你們這些王八羔子,一點不孝順!我心想那你頂撞我爺爺,是誰教壞的呀?他還不喜歡簡化字,說文革把字都簡化了,他還得重新適應,寫出來一點沒文化。但他寫自己的名字時,從來不寫那個“憲”的繁體;寫我的名字時,也不寫那個“慶”的繁體。他不知道簡化字古已有之,民國時期就曾經公布過,新中國頒布簡化字表也是文革以前的事情。他還看不慣青年男女手拉手“壓馬路”,說媽拉巴子文革把你們都解放成流氓了,大白天就手拉手,這不是國民黨嗎?其實哈爾濱風俗歐化,男女交際相對開放,文革前後基本沒什麽變化的。
文革後期,各城市都組織了工人民兵,相當於武警,人家就把他調去當了個分部的副總指揮,實際意圖是省得聽他罵人。他幹得挺得意,弄了支卡賓槍放在家裏,還偷了幾粒子彈。說當年有支三八大蓋就不錯了,第一次看見卡賓槍還是陳老總的警衛員身上背的。過春節的時候,趁著滿城鞭炮震天,他讓我衝天打了一槍,笑著說:“看你那個熊樣,當兵不行啊,當個司令還行。”
他管民兵期間,是有點實權的,抓捕過不少著名流氓大盜。那些人沒有一個恨他,更沒有人在我身上報複。因為抓到之後,他總是去親自審訊,把人家臭罵一頓,講一番社會主義紅色江山來之不易和你媽生你多麽不易的大道理,最後問人家,你對得起毛主席、對得起陳老總嗎?人家肯定痛哭流涕地說對不起。他就讓人家寫檢討書,按了手印,然後就放了。其中有幾個還真的改邪歸正了,父母拎著雞到我家感謝。父親說這不算走後門,把雞收下吃了。
文革過後工人民兵解散,他回到豆腐廠,已經沒有他的位置了。副主任他不願意當,工人他當不了(因為不會做豆腐),歲數也大了,就當了打更的。人家更夫都是天一黑關門睡覺,他卻認真得很,兜裏裝根麻繩,夜裏起來巡邏多次。他很會抓小偷,雖然上了年紀,身體又很胖,卻能三下兩下把一個小夥子捆得結結實實。他曾經酒後把我一隻胳膊綁在桌子腿上,我用另一隻手怎麽解也解不開。他幾次要教我這種綁人的功夫,但我出於逆反心理,沒學。
父親抓到小偷,還是喜歡給人家訓話,然而這已經是改革開放時代的小偷了,不管黑貓白貓,偷到葷腥就是好貓,誰還聽他那套叨叨令?他最生氣的,是有一次那小偷居然還反過來訓他:“我說大叔,你讓誰給忽悠啦?你還真把這工廠當成你自個的啦?你還以為這是毛主席的年頭啊?我把話放到這兒,用不著我偷,這工廠出不了十年,肯定有個大號的賊,整個浪地、一根毛都不剩地,把它偷嘍。你愛信不信!說句實惠的,大叔,趁著現在都蝦蟆哈吃眼的,你也趕緊往家劃拉點,將來人家一動手啊,你想吃屁都趕不上熱乎的啦。”父親聽了大怒,給了那小偷倆嘴巴。我沒在現場,但我估計那小偷看俺爹的神情,大概跟魯迅《藥》裏夏瑜看紅眼睛阿義差不多吧。
或許是打小偷的報應,父親最心愛的東西被偷走了。90年代初,他兜裏揣著他的轉業證,他的軍功章,還有一枚淮海戰役紀念章和一枚渡江戰役紀念章,去老幹部局上訪,結果在公交車上,連同錢包一起都丟了。他寫信告訴了我,我感覺到他的心在流血。我不能怪他粗心大意,我願意用在北大剛得的一千元頭等獎學金,買回那些金色的檔案,雙手呈放到父親的麵前。但父親也知道這隻是幻想,他之所以告訴我,是他知道,這世上隻有我懂得他的心有多痛。

父親此後變得更懶了。我家住在五層,馬路對麵是哈工大巍峨的克裏姆林宮風格的主樓,我們窗下是川流不息的車輛和熙熙攘攘的市場。父親退休後,經常癡癡地遙望窗外。哈爾濱的豆腐衰落了,哈爾濱的紡織衰落了,哈爾濱的軍工衰落了。坦克廠生產的拖拉機,競爭不過鄉鎮企業;導彈廠生產的麻將,競爭不過郊區的農民;飛機廠生產的自行車,連成本都收不回來……我料他定是想起了那小偷的預言。父親是個平民,也甘當平民,但他是見過世麵的胸懷天下大事的平民。外人隻見他喝酒罵人吹牛,不知道他幾十年讀書讀報,感情有很細膩的一麵。他年青時玩過攝影,玩過集郵,玩過鍾表。他喜歡史地知識,經常拿著放大鏡研究地圖,他知道所有的省會和全國的鐵路幹線,能背出幾十個國家的首都。他高興時也能說幾段子曰詩雲,還會點簡單的樂器。他並不讚成我選擇文學專業,也不懂“中文係”是幹什麽的,但我上北大後假期回家,他總是拿出厚厚的一本剪報,裏麵是各種文學知識,還有連載小說。那些對我都沒有用,都屬於小兒科的東西,但我總是謝謝他。我們一家都是不喜歡輕易外露感情的,真心的感謝也往往故意用調侃化解掉。更何況脾氣都倔,都等著對方先低頭。
父親一生基本沒有對我說過軟話,但他的行動不自覺地透露出很多掌心化雪的愛意。從學齡前一直到上大學,他都打過我,但我注意到,他從來不曾打過我的要害,有兩次把木棍打折了,都是因為我的肩膀太結實了。還有一次我淩空捏住了他打來的拳頭,霎時覺得自己的勁太大了,如果捏得他拳頭動不了,那是很讓他沒麵子的,我就暗鬆了一點勁,讓他的拳頭還是打到我的肩窩。但他似乎覺察到了,垂下兩手,沮喪地轉身去了。他打我罵我,我都毫不屈服,但那一瞬間,我覺得自己很不孝,真想回到童年,毫不反抗地被他打哭,然後聽他醉醺醺地斥罵,反正罵完了就吃飯唄。
父親長期每月掙48塊錢,母親掙38塊錢。每月我們家給祖父寄10塊(祖父去世後,我妹妹出生,這10塊就用到妹妹身上),買商品糧油用去10多塊,每天給我2角錢大概一個月5塊,日常買菜等家用大約15塊,母親自己花用不到10塊,其餘30多塊,大部分都被父親用在了吃喝上。別人家如果有這30多塊富餘錢,日子是過得非常滋潤的,多數鄰居都有了“四大件”——自行車、收音機、手表、縫紉機,個別的還有黑白電視機。而我們家自行車是公家的,收音機是朋友給攢的,手表是70年代才有的,縫紉機則一直沒有。全家存款最多的是我,因為我每天可以節省1角錢,每月賣廢品也可收入幾塊錢,還有過年時候的壓歲錢,這些錢主要用於買小人書、學習用品和鞭炮,其餘的則經常被父親連哄帶嚇“借”去喝酒吃肉了。
父親喜歡吃肉,而買生肉是要肉票的,所以他三天兩頭跟朋友下館子,多數是他付錢,還振振有詞曰:“我來,我來!我人口少,你嫂子從來不計較,家裏啥也不缺。有錢就他娘的花唄!”我和我媽對此很氣憤。但現在算算,他就是把二十多年喝酒吃肉的錢都省下來,也就一萬元左右,現在也不夠他兒子在北京買1平方米的房子的,所以我現在寬容和理解了他的一切。我小時候雖然過得樸素點,但並未缺吃少穿。家裏每周都吃肉,經常可以買冰棍買水果,過年總有新衣服,平時還有私房錢。半天上課,半天隨意遊玩,確實是“陽光燦爛的日子”也。
假如我或者母親在街上撞見父親喝酒,他會叫上我們一起吃,趁機向我們灌輸他那套“人活著就要多吃多喝”的歪理邪說。這時候我覺得他的話雖然不對,但態度是很親切的。他打罵我主要都是我頂撞他或者不給他麵子,其實他是非常以我為自豪的。每個學期的家長會,他都搶著去。我媽要去,他就反對說:“你懂個啥?你會說個啥?”我媽說:“大酒鬼,就你懂。”父親理了發,抹點頭油,穿著他最好的衣服,威而不猛地坐在家長群裏,等著老師表揚他兒子。回來一邊喝酒一邊轉述:“今天3個老師一共表揚了你5次,媽的不要驕傲啊。”有幾次他還代表家長講話,在那種場合,他居然一句粗話也不說,講得簡潔有力,又能配合政治形勢,又能結合學校實際,確實有幾分陳老總的風度,往往掌聲如雷。所以他在家裏罵人時,母親會說:“你就欺負老婆孩子的章程!在學校講話,你咋不敢罵銀呢?”
我單獨跟父親在一起時很少,時間長點的,一次是跟他“蹲牛棚”,一次是跟他回山東為祖父奔喪,這都有專門的文章回憶了。記得小學3年級,學校布置了撿榆錢的任務,每人3兩,幹部半斤。父親十分罕見地帶我去逛了一天的動物園,一邊看動物,一邊撿榆錢。中午在草地上吃的麵包紅腸鬆花蛋,我喝的汽水,他喝的啤酒。我們爺倆沒有什麽話,坐在報紙上,各自想心事。我發現父親沉靜的時候,變得比平時更加寬闊魁偉,似乎身體裏有一片我所不知道的汪洋大海。吃完喝完,他一伸腿,就仰在草地上睡著了。輕風吹起報紙的一角,擦著他黑亮的皮鞋。陽光透過高高的樹梢,照在他國字型的臉上和大字型的身上。他開始打鼾,跟遠處傳來的老虎的低吼恰好一唱一和。動物園我經常去,但那一刻的動物園,我感覺就是天堂。
父親自稱3歲喝酒,但他喝了一輩子,卻沒喝過幾回名酒。我因為枉擔了一個“北大醉俠”的名,每年都有人送我名酒。酒香滿室,此心悠悠。深夜小酌一杯,不禁想起父親。他若活著,看看兒子孫子,想必是很高興的。但看看世道滄桑,肯定又是生氣的。
我經常總結別人,但我總結不了父親。他的側麵太多,似淺又深,似簡實繁,雖然不是聖人,卻真有“瞻之在前,忽焉在後”的感覺。這篇文章就像開頭預料的那樣,一次是寫不完的。從東京寫回北京,寫回哈爾濱,寫到山東,寫到蘇州,寫到每一處我所知道的父親去過的地方。每一次打開文檔,都想起許多畫麵,許多細節。寫了,又刪了。一會怕混亂,一會怕囉嗦,似乎從沒寫過這麽費事的文字。或許這不是一篇文章,而是一場對話,是一場彌撒,也是一首安魂曲吧。古人說的“子欲養而親不待,樹欲靜而風不止”,前一句是我的心情,後一句則是我的處境。
喝酒,我不是父親的對手,但我想,這世上最能體會他心境的,還是我這個不孝的兒子吧。父親一定有他的天下之憂和身世感懷,但他不是文人,他沒有寫出來,他對我講的都是“好的故事”和對我有用的事。他有許多秘密和想法都帶走了。我不想追尋那些秘密,我想我已經領悟了他的遺囑:不論世道如何,處境如何,都要堅持做正直的人、善良的人、能吃能喝的人、敢笑敢罵的人。人可以窮可以富,可以細可以粗,可以雅可以俗,但“士不可不弘毅”,總要對得起流金歲月,高天後土。

(本文發表於《天涯》2010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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