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對我們知青來說,燒柴也是頭等大事。山裏人是靠山吃山。外婆跟當地人一樣,也背個大稀眼背(割豬草和撿柴禾用的),一個撈耙,在附近的山上一轉,準是滿稀眼背的枯枝、鬆針等引火柴。
外婆還帶我上山砍柴,頭一天磨好刀,問田大媽哪裏才是公共地段,以免誤闖私人的自留山惹麻煩。
我跟在外婆後頭,哪些樹枝可以砍,哪些是不能砍的全跟著外婆來。怎樣捆也要技巧,通常砍下來的樹枝比人高還分杈,如果不捆好,是弄不走的。外婆捆,我當下手,我和外婆一人一捆,你拉我,我扶你,滿載而歸。
為了改善生活,外婆養雞生蛋,這樣,我的碗裏經常就有一個煎蛋或者一個煮蛋。
一次,我聽見隔壁雞撲騰的聲音,過去一看,一隻下蛋的母雞正掉進豬圈旁的冀坑:“雞掉茅房(側所)嘍!。” 我站得遠遠地隻會叫。
外婆衝過來,操起撈耙就把雞撈起,隨手就拎到門口的稻田裏去洗,然後又用稻草給雞擦幹。我太佩服外婆了,真是勤勞勇敢。
生產隊分給我的自留地,都是外婆在打理,種的玉米背回城裏去給他們嚐鮮。通過這段日子,體會最深的就是: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盡管小時候就倒背如流,真正明白其中含意,卻是在下鄉以後。
外婆樣樣都能幹,就是認路不行。山上叉路多,有時摸回家時,天都快黑了。有一件事讓我後悔一輩子。。。
外婆每月都要回城背米,順便買些日用品回來。記得那次正是酷暑大熱天,收稻子的時候。外婆又迷路了,天黑時才回來,不迷路時天不會黑。連水都沒顧得上喝一口,馬上興衝衝地從背兜裏一樣樣把帶回的東西往外拿,還說:“這都是你愛吃的-------” 我端起一個搪瓷盅盅,豆鼓吵肉!我湊到鼻子跟前聞聞,覺得有一股餿味,馬上把盅盅在桌上墩了幾下,氣衝衝地叫:“肯定是他們吃剩的,我可不食嗟來之食!”
外婆趕緊把我攔住,她知道我馬上想去倒掉:“什麽食不食我不懂,我的小祖宗,絕對不是剩下的,我是提前盛出來,怕壞,還特意放鹹些。大熱天,有點餿味也難免,你不吃我吃。”
“為什麽全是肥肉?”
“我想山上吃肉不容易,肥肉不更經吃嗎?你以前不是最愛吃肥肉的嗎?”
“以前是以前。” 我還強詞奪理。其實早就在咽口水,那憑票供應的年代,肉是何物啊!
“你不吃我吃。” 外婆端著往灶台走。
“誰說我不吃了。” 我一把從外婆手上奪回來。
外婆一個趔趄:“我是前世欠你的,要不,你媽說我把你寵壞了。”
這件事讓我特別內疚,可惜時光不會倒流。
夏日炎炎,我一身泥,一身汗從田裏回來,外婆早就為我準備好了飯菜和洗澡水。我吃完飯,洗過澡就到院子裏乘涼。月明風清,除了天籟之聲外,四周一片寂靜。我常常高歌一曲又一曲,笛子、口琴、二胡,不時換著花樣。
外婆拿一把蒲扇一邊跟田大媽擺龍門陣(聊天),一邊為我打扇,驅趕蚊子,尤其是麥蚊(小的像黑芝麻大),一般蚊子的嗡嗡招搖聲還來得及防備,可這麥蚊來無聲去無息,神不知鬼不覺就叮在你腿上、胳膊上,一口一個包,包包連成片。奇癢難耐。
外婆累了,打起盹來,我故意猛地把二胡聲來個高八度。
外婆嚇得叫起來:“你要嚇死我呀!”
田大媽一家跟著笑起來--------
外婆牽掛著外公,又放心不下我,城裏山裏,二頭跑來跑去。我的零花錢都是外公外婆給的。每次從他們手裏接過錢時,心裏都不是滋味。尤其看到外公連走路都越來越艱難了,還要去拉車,花他的錢,總有著一絲犯罪感。為了我,也為了他們,我一定要離開這農村,去闖一條生路,那怕遠走高飛!飛哪呢?我坐在山頭眺望,除了山還是山,我這才明白外婆那句,‘牯牛都拉不回,’是什麽意思了。
最近常聽到小道消息,某某被隊長搞大肚子了,誰又背著孩子在趕集-----聽得我膽戰心驚。心灰意冷。聽說要招工了,招工得憑推薦,推薦首先是成份、出身、表現,而我能憑什麽呢?我己萬念俱灰。
還有一條就是靠拉關係走後門。剛下鄉時,大隊書記聽說我“爸爸”是成都辦事處的大采購員,想巴結我給隊上買點沒備和化肥。我回城提起過,可他哪會幫我呢?送上門的機會也錯過了。還讓我很尷尬。我下鄉兩年,他連一次都沒到鄉下來看過我。
不認命不甘心。隻剩最後一條路了,青春美貌也可以作為籌碼去賭一把!聽說邊疆隻要結婚就能有戶口工作。不知是天意,還是冥冥之中的安排,就在這時,有人給我牽了一條去新疆的路。
《軍隊的女兒》《軍墾戰歌》曾經的夢想和偶像又在我心中複活了。不說當不當劉海英式的英雄,就是當個能掙工資的軍墾戰士,自食其力養活自己我就謝天謝地了。起碼可以不再用外公外婆的血汗錢了。
可是要怎樣才能走得成呢?外公外婆視我如命根子,掌上明珠,是他們淒風苦雨晚年裏最後一縷陽光。如果沒有了我,他們會怎樣?跟他們商量的話,連門都沒有,外婆肯定哭鼻子抹淚呼天搶地。這一鬧被我媽知道了就更別想走了,雖說她現在不再打我了,但她罵起人來,一樣驚天動地。想來想去,隻有先斬後奏。好在我們下鄉已滿兩年,可以來去自由不用再請假。隊上以為我回城了,我媽則以為我在鄉下,何況這個家,有我不多,無我也不少。就這麽辦!
以冬季山上冷,我勸外婆回城去,還說外公好可憐,更需要她回去。不過,我確實也想她和外公總還可以相依為命。
我要走的事隻告訴了我同隊的好朋友新惠,她也算我的死黨,同謀,我們就像搞地下工作一樣,秘密進行,裏應外合,幾經周折,就在他們的眼皮底下遠走新疆了。
(十二)
當我看到白雪茫茫,一望無際的戈壁灘,地窩子,老人、
孩子、這些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人時,好像一下從雲端跌落到塵埃。原來,夢想跟現實竟是十萬八千裏!滿以為全是朝氣蓬勃的支邊青年,軍營,軍裝,拖拉機,劉海英那樣的建設兵團-------可在哪裏呢?欲哭無淚,因為沒有回頭路了。我連回去的路費都沒有了。
我來新疆什麽都準備了,就是沒準備回頭路。為了來的路費---40多元,我連一分錢一杯水都舍不得喝,為了省四角錢的車費步行20裏。凡是能賣的,除了被蓋行李沒賣外,通通背到集上賣了。我坐在山頭不知給蒼天祈禱了多少回,連死去多年的祖祖我都求她保佑我,我也給自己說,隻許成功不許失敗!
在走投無路的情況下,為了一個能立足的戶口,我跟一個拿工資的農工結婚了。卻沒有正式工作,一場交易的婚姻,時代注定的悲劇。就這樣一步錯,步步錯,一失足成千古恨!
我不敢給外婆寫信,能說什麽呢?不敢想像外婆知道我現在的處境後,會多傷心。我望著天上飄浮的雲,我的淚,像珠子一樣滴落在腳下的梭梭草上。
1971年9月底,我的一個老鄉桂芳要回四川生孩子,我叫她見到外婆隻講好的,千萬不要講不好的。我給外婆寫了一封信,信封裏裝了10元錢,還有一雙尼龍襪,外婆苦了一輩子都沒穿過這樣的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