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的木屋

從我記事起最疼我的人是外婆,我最懷念的是外婆的木屋。
正文

大山情 (6)

(2009-08-16 18:20:07) 下一個

(八)

我搬到我媽家去了。我媽家是廠裏的職工宿舍,這個宿舍是二層樓,一百多戶人家。前院後院,每個院子都有天井。

我們是進門的第一家,一個長方形直統統的大房間,麵積有20多平米吧。聽說是我媽結婚時廠裏分的。那幢房子聽說是解放前洋人修的,前窗後窗,門上都有玻璃。比起外婆的木屋就顯得洋氣多了。洋氣的標誌不止是明亮的玻璃窗,還有那配套的床和寫字台。朱紅色的油漆,油亮油亮,可惜我媽連字都不識,隻不過是擺設。

我媽家有一張很大的繃子床,蚊帳是一個個小鐵環掛起來的那種,像戲台上的幕布一樣。記得小時候,來我媽家時,我把方頭巾當水袖,床當戲台,演戲給弟弟妹妹看。弟弟妹妹高興地在床上翻跟頭。結果把床上的繃子跳壞了,少不了挨我媽一頓打。人生逆旅,過眼浮雲,沒想人生路過的客棧,今天卻是我真正的家。

 

 

 

 

 

 

 

我一回來,家裏就更擠了。弟弟妹妹早就搭了小床。20幾平米,一下擠了這麽多人,連走路都要側著身子。我媽早向廠裏打申請分房,這一下,更刻不容緩了。不久,終於給我們分了另外一間,在後院的二樓,房間不大,可以擺兩張床。我和弟弟妹妹都睡到樓上去了,這是我求之不得的事。因為成天麵對我媽和繼父,我都快窒息了!盡管每晚外麵華燈初上、萬家燈火,而我的窗口卻隻有豆大的煤油燈在搖曳,我也不再乎,因為我終於有了屬於自己的空間!

 

 

 

 

 

 

70年代,城裏還有煤油燈,真是少見,尤其在這樣的工廠宿舍裏,不知道這是不是繼父的主意,但種種跡象表明十之八九一定是他。因為我媽是那種把丈夫當天,舉案齊眉的女人。

自從我搬來後,原本麵和心不和的矛盾激化了,繼父視我為眼中釘。其實,我也有自知之明,我在這個家裏是多餘的人。唯一的寄托就是看書,書可以把我帶進另外的世界,帶給我希望和憧憬,忘記眼下的不快樂和痛苦。一次,看著看著把飯煮糊了,我還在一邊煽爐子一邊看書。我媽上來就是一巴掌:“看什麽看,能當飯吃嗎?” 繼父端著茶杯補上一句:“你可別小看了,大小姐可是知識份子哦!不務正業!” 說完,扭頭就走了。這最後一句就像火上澆油,我媽揀起地上的書就要撕。

“這是我跟人借的,以後我再也不敢了。” 我討饒才作罷。

有壓迫就有反抗,因此我不但更想讀書,還想寫書呐。想上大學讀中文係的念頭就是這時候開始的。

環境造就性格,從小我本多愁善感。小學的時候,可能因為長得幾分出眾,凡是唱歌跳舞總是有我。可是,我連參加跳舞的裙子都沒有,一次,音樂老師就把她女兒的裙子借給我上台表演。表演完了老師說:“頭上的蝴蝶結不用還了,喜歡就送給你吧!” 我高興得不得了,常常紮在頭上顯擺。就忘了還有繼父這塊遮天撇月的烏雲。一次正好被他看到,他斜了一眼陰沉沉地說:“為什麽不給妹妹紮蝴蝶結?”,所以,由來巳久,心知肚明,不是繼父的點子還有誰呢?

那個時候,人多房子少,沒有私人廚房,通常不是過道就是合用一個大廚房。我家的爐子、灶都在過道裏。我是老大,家裏挑水、挑煤、洗衣服、洗被子,義不容辭都是我的事。繼父特別喜歡吃湯元、三合泥(黃豆、芝麻、糯米)這些全要用石磨來磨,可費事了。我在我媽的黃荊條下很快成了“熟練工”。

繼父一個點子:“女孩子家,不懂針線活將來咋辦?” 我媽言聽計從,馬上叫我學做鞋子,規定我一天衲一隻鞋底。

不久,我就成了這個家屬院眾所周知的‘典範’。哪家管教孩子都會說:“你看朝門口的蓉蓉(我的小名),做多少事呀,她媽說一她不二,你要學她一點就好了。”

慢慢我發現,身邊過往的叔叔阿姨看我的眼神都不一樣了,可憐、同情、關心和愛都有。有的探頭一看我媽不在,還悄悄問我:“昨晚又挨打了吧,傷著沒有,聽說動靜挺大的。為什麽沒聽你哭呢?真可憐。”

怎麽不哭?我是回到樓上躺在我的木板床上時才哭的,枕頭都濕了。大多數挨打全是我繼父挑的,他想我哭,向他們求饒,我偏不。

外婆差不多每天都要來我媽家,幫我做好多事,我問外婆:“我到底是不是我媽生的?”

“不是你媽是誰?”

“那為什麽這樣對我?”

“你媽也難呀,你還有弟弟妹妹,忍忍吧,先出林的筍子先遭難,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外婆說。

如果能選擇,我決不要生在這樣的家裏。天底下有繼父的又不是隻有我,為什麽同人不同命?我們院裏龍鳳敏不是跟我一樣也是繼父嗎?她還跟我同年同學校,她可從來沒挨過打,連罵都沒有過。她還有一架楊琴,叮叮咚咚真好聽,她還常常把琴擺在院子裏,敲的是《北京的金山上》《金瓶寺的小山》,院裏跟我差不多大年紀的全被她吸引過去了。隻有我沒去,因為我太沒麵子,我隻能買得起三毛錢的笛子,可惜隻因我繼父一句:“吵死了”,馬上就被我媽一腳踩在腳下犧牲了。後來我用外公外婆給我的零花錢,買了一個口琴,隻能偷偷摸摸地吹,大多時間我都帶到學校去吹。

當時,我們每天照常去學校,說是複課鬧革命。學校駐進了工宣隊、軍宣隊,學工、學農、軍訓。聽說很快就要分配了,一天放了學,幾個要好的留下來聊天。一聊就忘了時間,回家路上還在想,糟了,回去又要挨罵了。果不然,剛到我家外麵的黃桷樹下,就見我媽怒氣衝衝地邊罵邊朝我迎麵走來:“叫你去買煤為什麽現在才回來?”

我還來不及解釋,她就像老鷹抓小雞似地朝我撲來。不遠處有幾個同學正駐足觀望。太丟人了!

我雙手用力一擋,我媽一個趔趄,愣了一下,定了定神,歇斯底裏叫起來:“反了,你翅膀硬了!” ,但就是未敢再朝我撲來。我定定地站著,淚如滂沱大雨似的順臉而下。外婆正好趕過來了,一見這情景,馬上明白發生了什麽事。外婆老淚縱橫,作揖抱拳地說:“她都17歲了,你還要打她。人家都說養女如惜花,從小到大你心疼過她嗎?好歹也是你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呀!”

“都是你寵的。” 我媽扭頭就走了。

從那以後我才結束了挨打是家常便飯的日子。

我媽心情好的時候也曾苦口婆心地對我說過:“如果你把他叫得甜,你要少吃多少虧,叫一聲又不會少一塊肉,真不明白你是怎麽想的?”

怎麽想的我能說嗎?說心裏話,本來我也不知道什麽親生不親生。親生不親生又關我什麽事?是你們一開始就兩樣心,這是誰的錯?那個騎洋馬兒(自行車)的男人闖到我生活裏來時,我才三歲,三歲的孩子就像一張白紙。我的命運就像你們手中的彩筆,塗什麽顏色全在你們手裏。是誰把這張白紙塗得滿目狼藉?我隻想跟平常人一樣,有一個溫暖的家,有愛我的爸爸媽媽,你們愛過我嗎?除了我的外公外婆,我敢奢望你們愛我嗎?多少次我像那個賣火柴的女孩在我的小閣樓上,望著窗外的明月許願,希望有一天有人來認領我,抱抱我:“孩子跟我們走吧,我們才是你真正的父母。” 這就是我心裏想的,能說嗎?算了,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總有一天我會離開這個家的,一定會!哪怕遠走高飛!但現在,隻能低著頭不說一句話。

 

遠走高飛 - oos_ling - 女孩多夢

 

 

 

有次,繼父問我:“從小到大我都沒見你笑過,起碼是開心的笑過,我還以為你很特別,連笑都不會,可是我卻發現你不但會笑而且笑得很開心!”

我馬上想起,肯定是那天跟幾個同學去大佛寺回來的路上被他看見了,因為他上班的單位就在那條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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