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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的木屋

從我記事起最疼我的人是外婆,我最懷念的是外婆的木屋。
正文

大山情 (4)

(2009-08-16 18:15:59) 下一個

 

 

 

 

 

 

(四)

我十一、二歲上小學五年級時,經常出差的繼父從外地帶了一對灰毛免回來,跟我媽說:“這是新品種,長得快,繁殖率高,就像雞生蛋,蛋孵雞一樣,錢就滾滾來,有錢就可以買高價糧、高級餅(憑票供應以外的)。”

長毛兔

 

養免子割草就落在我身上。從此我就成了“灰姑娘”。

割草不怕,我也不是嬌生慣養的人,難的是草源。城裏沒有草,有時還要過河或到城郊去。沒辦法隻有早起,天不亮就得出門,一個背簍、一把鐮刀就是我的行頭。我家住在小巷深處,要路過一個水井,水井就在兩棵遮天蔽日據說有200年的

 

 

 

銀杏樹下,又沒有路燈,風吹樹葉兒動,好可怕的。平時又喜歡聽隔壁六姐講鬼樹的事,聽說鬼都在黑地裏顯形,為了給自己壯膽隻有唱歌,最愛唱的就是電影“劉三姐”。還記得巷子口那些阿姨見到我就說:“隻要聽見你唱歌就知道你巳經出門了,好可憐,有後爹就有後媽。”

後來發現就在我家附近的衛校(護士學校)有一大片菜園子。可是有狗看守。沒辦法,就把割草當成黨交給的任務吧,自然我就成了遊擊隊員。狗是敵人的崗哨,隻要機智、勇敢,就沒有克服不了的困難。當然還有一個原因就是完不成任務就要挨打。所以逮到機會就拚命割,又累又餓,連手上的鐮刀也餓了,時不時在我的指頭上舔一下,血就長流。至今看到鐮刀還有點發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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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4年,我小學畢業上初中了。外婆欣慰地說:“你是我們劉家最有文化的人了,你舅舅才上到高小。”

外公從懷裏摸出一張疊得四四方方的紙,有些難為情地說:“以後你就幫我寫這個行不行?我每個月都要交的,這樣,我就不用再麻煩六姐了。” 外公把那張紙攤在桌上。

我一看,上麵是這樣寫的:我是曆史反革命份子劉仲全。感謝政府對我的寬大處理,給了我重新做人的機會------我是老老老實實接受人民群眾對我的監督改造。不敢亂說亂動,不敢違法亂紀------牢牢記住坦白從寬,抗拒從嚴-----

“這很簡單,照抄就行了。” 我對外公說。

外婆補上一句:“是呀,省得每次還要給人家錢呢。”

外公每星期去居委會學習我知道。我晚自習路上常碰見。因為外公是雞蒙眼(夜盲症),一到晚上就看不見。外婆要給外公帶路,外公一隻手搭在外婆肩上,一隻手拄著一根竹杆。夜深人靜遠遠就聽見竹杆敲在石板路上的聲音。清冷的月光照著他們蹣跚的身影,好淒涼!我常想,外公一輩子與人為善,與世無爭,連大聲講話都沒有過,他怎麽能去反革命呢?

就在這一年,外婆在一次大下坡的時候刹不住車,車上500斤重的汽油桶把外婆的一條腿砸成骨折。外婆打著石膏在家休養了半年,再也不能上班了,隻好退休。當時規定60歲退休早過了,本來打算再幹幾年陪著外公的,因為外公曆史反革命的原因不準退休。

外婆退休了,一個月15元錢退休費。

這下外公的日子更慘了。

外公年老眼睛又不好,無論拉車走路永遠都是低著頭,默默來默默去,看到他的樣子總讓我想起老牛拉破車,苟延殘喘,真讓人心酸。有時我在路上看到外公,就跑過去幫他推一截。可是天天的天天誰能幫得了呢?外公唯一的朋友是個啞巴,是孤兒,是他的同事。外公很照顧他,經常給他帶一些外婆做的吃的,還把要縫縫補補的東西帶回去給外婆做,還給他送鞋送襪。

   外公死後,聽我媽說還是啞巴幫著抬上板車拉到火葬場的。我媽把外公留下的衣物全給了他,這是後話。

 

(五)

一九六六年,我上初二,還沒期末考試文化大革命就開始了。我們不用學數理化也沒有功課作業了,我們的任務就是開批判會,寫大字報,聽社論。我們學校還成立了毛澤東思想宣傳隊,我還是主角------

街上可熱鬧了,到處是高音喇叭,反複播放著“大海航行靠舵手”“東方紅太陽升”。小腳老太太也被動員起來跳舞,遊行、扭秧歌,別提多好笑了。個個塗著紅臉蛋,腰上紮著大紅大綠的綢子被麵,活像童話裏的巫婆妖精。

我跑回家跟外婆說:“你快去看呀,楊奶奶、周婆婆還扭秧歌呢。”

外婆正補衣服,抬起頭從眼鏡後頭憂鬱地看我一眼,幽幽地說:“這天怕要變了,不知又有什麽災難要臨頭了?”

 

聽說開始抄家了,我們那條街僅我們這個巷子裏就抄了兩家,一個是資本家,一個是國民黨部隊的軍醫。看他們住的房子,青磚圍牆,涼亭洋樓,解放前肯定是有錢人。我們家解放前連房子都沒有,媽是童工,繼父是貧農。盡管我心裏並不承認他,但革命當前,顧不了那麽多了。自己安慰自己,外婆外公拉板車做苦工,是無產階級,不會有事的。

一天晚上,我家門外突然來了一大幫人,他們手臂上都戴著紅衛兵袖章。

“革命無罪,造反有理!” 這些人齊聲高呼。

“打倒曆史反革命、國民黨軍官劉仲全!” 一個男的領頭喊了一句,後麵的人就齊聲呼應。話音剛落,人就蜂擁而進,乒乒乓乓在我家翻箱倒櫃起來。

我不知所措地退到牆角,一看這群人中有幾個是我們街上的,還有就是外公單位的,呼口號的還是外公組裏的青工,比我大不了幾歲。

“這是什麽?”一個男的手裏把一個16開大小黑色的皮夾子伸在我外公的麵前,外公小聲說:“公文包。”

“好哇,你們看!” 拿皮夾子的人像找到什麽寶藏似的高高舉著,所有的人就圍了上去。

 

 

 

我外婆家的電燈隻有15瓦,他們全湊在燈下看,有人驚呼:“這上麵還印著國民黨的黨徽。” 

像一聲炸雷!個個興奮地傳著看------

我頓時後悔莫及,外公不識字我識字呀!這個皮夾子我以前見過的,就在祖祖房間裏的大櫃子裏,房間沒有窗光線很暗,又黑又舊又跟雜物放在一起。誰也沒有留意到上麵有什麽圖案,哪會想到是國民黨黨徽。如果早發現,誰會留呢?恨不得扔得越遠越好。該死的皮夾子,證據確鑿,完了,這下全完了!

“打到曆史反革命份子劉仲全!”這些人把我外公像犯人一樣團團圍住。

 “老實交代,有沒有槍支彈藥,有沒有黃金?”有人把外公推搡了一掌。外公的身子搖晃了一下,囁嚅地說:“我的問題早就向組織上交代清楚了,解放這麽多年了,哪裏來的什麽槍喲,我們解放前窮得連房子都沒有,哪來的黃金?”

“坦白從寬,抗拒從嚴!” 這些人馬上又高喊起來。有人提議說:“挖地三尺!”

一會兒就有人找來十字鎬、鐵鍬、鋤頭,立刻就在我家亂挖、亂刨。

“你這個反革命倒清閑,快給老子挖!”外公單位的那個人年青人重重地推了我外公一把。外公一個趔趄,一條腿屈膝跪在了地上。他無言地抬起頭看了那人一眼,一手撐地一手扶住旁邊的一把椅子,慢慢站起來。那些人把我外公推來搡去:“挖這、挖那-----”

我們的床和櫃子箱子全被那些人翻了個底朝天,衣服被子全扔在地上。我像嚇傻了似的站在角落裏木木地看著他們。外公單位的那個人年青人這才像發現我似的,斜著眼睛看了我一眼,問,哪個學校的?

我感到無地自容,恨不得有個地洞鑽下去。很尷尬,我小小聲說,五中的。

你還是紅衛兵?他“哼”地冷笑一聲。眼睛落在我手臂上的紅袖章上。

我的臉刷地一下燒了起來,心裏像著火似的。憑什麽我就不是!我媽是童工,工人階級領導一切!我抬頭揚臉迎麵瞪了他一眼,上前一步,衝著坑裏的外公大聲說:“劉仲全,你就老實交待吧,這樣挖下去我們還要不要住了!那人一愣,居然退回了一步。

 

 

 

外公神情漠然看我一眼,汗像豆似的滴落在腳下的土裏。

外婆一臉愣怔地看著我,我受不了,轉身就躲開了。

天快亮的時候,這幫人才轍了。我家已是一片狼籍!

他們一走,外公一屁股坐在坑沿上喘著氣。外婆端了一碗水給外公,外公喝完抹了一把嘴,手撐著地要站起來,外婆瞪了我一眼:“你怎麽這麽不懂事,白疼你了。” 外公深深地歎了一口氣:“怪不著她。”

我心裏真不是滋味,跑進裏屋就躺在床上。一看被子也被沒了,剛才那幫人中有人說,:“喲,還是緞子被麵呢。” 肯定順手牽羊抱走了。我和衣躺在床上,眼淚,水一樣淌在枕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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