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國歸來,終於有機會再約榮女士到家裏來聊天是在一個月後。我正好有一連兩天的休息,就在周一的中午到醫院餐廳(那是唯一可以保證見到忙碌的她的時間和地點)尋找她,問她是周二還是周三合適,我想邀請她到我家包餃子。她認真的想了一會兒:“周二我忙,周三上午我有一個約會。那麽就周三下午怎麽樣?下午一點半我正好到家。”“好的,就周三下午1點半,我讓我先生去你那裏接你。”我像得到了聖旨一樣的開心,因為我又有機會聽她談談自己的故事了。
我從在定下的日子之前的周末開始準備:先是給一個種有韭菜的朋友打電話,訂到一把韭菜,然後是到尤金市的肉食專賣市場去訂了兩磅的豬肉餡。在周二,就將家裏的衛生打掃好,然後,將韭菜摘好,洗好備用,隻等第二天榮女士來了好開始包餃子。
第二天上午,我就將麵粉和上,並為了避免會有太多的餡子,發上了麵,同時蒸一些包子和饅頭。所以,等到先生將榮女士接到家,一切都已經準備就緒,我還已經開始包上了。進了屋的榮女士,二話不說,就開始洗手,上陣,包餃子。她包起餃子來還真是那麽回事,又快又好,嬌小玲瓏。我們也就邊包餃子,邊漫無邊際的聊天。
我在家做家務時有一個習慣,要麽邊幹邊聽音樂,要麽將電腦搬到樓下借網絡看中文電視和電影。所以,在榮女士到了的時候,我正在使用電腦看米家山的電影《頑主》。上麵的字幕不是英文,我就問榮女士,她離近仔細的看看,講,可能是法文。原來,榮女士當時是北京輔仁大學西語係的學生,對於法語,德語都很流利的,但是她自己卻稱自己的中文並不好。
榮女士講起了自己小時候的事情。榮女士的家庭在當時雖然不是特別有錢,但是生活上,他們還是比較“資產階級”的,父親也是妻妾成群的那種。他們家裏有很多的傭人,所以,榮女士的成長過程中沒有傳統的做飯洗衣的任務,甚至連她的母親也不知道怎樣做飯,所以,到了美國,到了成家年齡的榮女士希望的就是自己能夠找一個會做飯的丈夫,而她後來的一些做中國飯的手藝,像包餃子,包包子之類的,還是跟朋友學的。而她的意大利後裔的先生,在當初向他求婚時還真的是用一桌地道的意大利餐贏得了她的芳心,但是結婚後這位紳士才坦白交待:那一桌飯菜是他母親做好了,他帶過來的。哈哈哈!想不到這位女才子的婚姻也有“騙”的色彩。
榮女士的小學時代據她自己講是沒有好好讀書的。當時她念的是基督教的教會學校,正值日本侵華,占領了北平,他們這些小學生被逼著搖日本小旗歡迎日本人,當時隻有10歲的榮女士對此深惡痛絕,就拒絕去到學校去,而媽媽也就在家裏給榮女士上課,從而學得一些中國的文化知識。所以,榮女士的小學教育多數是來自於母親。談起對日本鬼子的仇恨,年已80,小巧玲瓏,幾乎弱不禁風的榮女士對於日本人的死活不認錯至今仍然是義憤填膺,她講:“我比較能夠理解那些身揣炸彈的恐怖分子的舉動,他們是因為仇恨或者信仰而願意犧牲自己的。我在10歲的時候就整天想著假如自己能夠變成一個炸彈,當被迫搖日本小旗,到日本鬼子住紮的地方慰問時,我就可以使自己爆炸而將那些可恨的日本鬼子炸死。”她和我一樣,我們都沒有日本朋友,我們接受不了那樣一個野蠻的民族,難以忘卻他們曾經在中國犯下的罪惡。這也許是我們的一個難解的心結,但是榮女士的心態要比我好,她對於到日本留學,如今生活在日本的華人同胞是持理解態度的,她認為,有時候生活在哪裏是不以人的意誌為轉移的。
交談中了解到,原來,榮女士所上小教會學校是要在他們中學畢業後送他們到英國念大學的,但是當時社會動亂,戰爭爆發,去不了英國,就在中國讀完了大學才到美國來讀研究生的。她是當年的輔仁大學的西語係的學生,主修英國文學。著名電影演員英若誠的父親英千裏,輔仁大學的創建者之一,曾經是她的老師。在不久前,英若誠的住在加利福尼亞的弟媳終於聯係到了榮女士,使得她與這些當年的校友又有了聯係,別提榮女士有多高興了!在當時的輔仁大學,傳統文化和西方科學被放在了並列的地位,那時的學生可以在學校裏學習各種知識,而不僅僅局限於他們父輩所學習的四書五經、孔孟之道。他們在學校裏接受著新文化的教育,而學校大門的外麵卻是一片動蕩的世界。
榮女士講,輔仁大學是我的母校,是個現在國內已經不存在的大學,也是一個教會大學。所以,她的成長歲月都是與教會聯係的一起的,接受的教育大多來自修女和神父,對於真正的人生,男女之事,她那個時候是一無所知的。大學畢業後,在珍珠港事件後榮女士來到了美國求學深造。那時年僅19歲的榮女士獨自一人飄洋過海,在船上,被一個熱情的男孩子吻了一下,就讓她慌恐了多日,以為這樣是罪惡,就要生孩子了。上了岸就到神父那裏去禱告,懺悔,認為是自己犯下了不可饒恕的罪過。好在神父告訴她那不是罪過,是人之常情,才沒有將一個青春少女的正常性別定位給模糊了。
因為榮女士曾經是輔仁大學的畢業生,也就使我對這個現今已經不存在的後科舉時代的大學產生了興趣,到網上做了一點調查,了解了輔仁大學的輝煌隻有短暫的27年,但它卻是後科舉時代中國大學教育的一個縮影。
到了美國的榮女士,繼續深造英國文學,兩年後便取得了碩士學位,隨後又進入華盛頓大學攻讀英國文學博士學位,並成為在這個大學曆史上取得英國文學博士學位的第一位華人。
榮女士在美國讀書深造的這些年間,祖國處在戰亂之中,經曆了抗日戰爭的勝利和內戰,所以,一直未能回國。等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後,榮女士準備回國,為祖國建設效力時,當時國內的形勢,使英國文學專業的她無用武之力(當時全國性的將第二語言都改為了俄語,許多國內的英語教師都改學了俄語),為了回到祖國可以將自己的知識用於祖國的建設,榮女士決定再讀一個回國有用的專業,《圖書館學》,但是等到學成,卻又因為年齡和個人的問題而未能如願,留在了美國。隨後,就是國內的政治動亂,以至於幾十年都沒有辦法回到祖國。
嚐試了幾十年而最後留在了美國的榮女士擁有的仍然是一顆不變的中國心。沒有退休時,榮女士是俄勒岡大學的教授,常常給大學生們講中國的文化,給他們介紹紅樓夢,魯迅等等。退休後,在俄勒岡尤金市的中國社區裏常常可以見到她嬌小的身影在組織,參加當地的華人聚會和活動,也常常可以看到已經退休了十幾年的她忙忙碌碌的在為社區服務的身影,她不僅僅是每周一次的與退了休的先生一起到當地的醫院做義工,而且還常常為弘揚中華民族的文化給老年人介紹中國的書法藝術,給兒童講中文課。她還將一本來自台灣的中文詩集翻譯成了英文,將中國文化介紹給西方。
我曾經問過榮女士對於在不同的文化背景下生活的體會,她的回答很簡單:“I have gotten used to it.”是啊,這就是中國人,適應能力很強,同樣學習能力也很強。但是,從談話中可以看出,隨遇而安,適應了美國生活的榮女士也不是完全就沒有困惑,也不是完全沒有“不適應”。她講到中國的敬老愛幼的傳統,講到了做人的責任,她甚至有時候對於自己的兒子們的行為也有一些不理解,因為他們是西方文化的產物,接受的是完完全全的美國教育。日複一日,兒子們長大了,自己也老了,退休了。而美國的退休教授的退休金隻有工作時的20%,外加社會保障的收入,他們的生活並不富裕。
一次,為了旅行中有個人相互照應,榮女士到冰島旅遊時邀請了已經成人的,月收入為媽媽兩三倍的小兒子同行。在旅行中,一向是媽媽支付所有的費用,連一日三餐也是媽媽支付的,而兒子的任務就是陪伴著媽媽,當有一些情況下年老的媽媽需要時照顧媽媽。途中,媽媽聽到了如此的議論:“這個媽媽真自私,兒子處處照顧她。”
疑惑的媽媽問兒子:“媽媽自私嗎?”兒子的回答竟然是:“是。”
但是,媽媽注意到了,每次就餐,兒子點的都是最貴的食物,所以,結帳時,媽媽每餐至少是付五十美金。所以,媽媽決定考驗一下兒子,看他自己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生活。因此,就決定不與兒子一起吃飯,而同別的同行者一起就餐。結果是,她看到的兒子僅僅吃了一個熱狗。看來,隻有媽媽的錢是從天上掉下來的。哈哈!
旅行快要結束時,大家都在買紀念品。媽媽向兒子提議:“這次來冰島,您也玩的很開心。要回家了,是否給你哥哥和爸爸買一個禮物哪?T恤衫不錯,你給他們每個人買一件吧。”當看到兒子買了兩件T恤,她以為是兒子接受了媽媽的建議,但兒子說:“T恤太貴,都三十美金一件呢。在美國也就十美金。”“那你不是買了嗎?”“那是給我自己的。”
無奈,媽媽自己給先生買了一件T恤。在旅行中,有時需要使用兒子的信用卡付款,因此,兒子感覺花費太大,媽媽問,花了多少?“有一百五十美金了。”媽媽回答:“你知道這次旅行,媽媽花了多少錢嗎?六千多美金!”
在榮女士和先生結婚50周年的大喜日子前,榮女士希望大家慶祝一下,就打電話給兩個兒子,而那些日理萬機的兒子們還要講他們的工作是如何的忙碌,恐怕沒有時間參加。傷的是榮女士的心:“人家別人的孩子在為父母的50周年結婚慶典打點,而我們的孩子請都請不來。真是!哎!”
可能是兒子們終於良心發現,安排了工作,決定來參加父母的金婚慶典,當然是父母支付一切了。
“哎,自己教育的不好,也不能怪別人。”這是榮女士掛掉電話之前的一句話。
其實,我想,是文化的熏陶。在美國生活了50多年的榮女士雖然並沒有傳統的中國人的“養兒防老”的念想,但對於兒子們的對於父母的無所謂仍然是有幾分心寒。我們何嚐不是?
寫到這裏,有一點跑題了,但是,既然是寫榮女士,什麽題目也就無關緊要了。
追夢 於 美國俄勒岡州尤金市家中
Wednesday, December 13, 2006 2:09 P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