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河南省南陽市第二中學1977年的高中畢業生,經曆了所有那個年代高中畢業生所經曆的多數事件:被動員上山下鄉,被待業,被留城,被批準參加各種考試包括高考,中考,技校考試。
每個人的記憶都是不同的,而記憶與現實也因為每個人的情感而異,我這裏所記錄的是屬於我的1977。
曾經是班級副班長兼團支部宣傳委員的我,高中時期還算活躍:參與書寫,編輯,抄寫班級和年級牆報,板報;為班級大型紀念活動組織並撰稿;甚至為班級歌詠比賽選歌,教歌;個性雖內向,但是對這些幕後的工作卻是非常積極和熱情的,而且做這些事情的時候充滿激情:我要做合格的共產主義接班人。政治上積極活躍的我,正好碰上了“上山下鄉”的尾聲:臨近高中畢業,學校即開始動員應屆畢業生報名上山下鄉,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表決心的時候,大多數同學是熱情向往的,而我是那個最慷慨激昂的:我的理想是到大草原上做個牧馬人(雖然我夢想的是參軍當一名女兵,但是那個時代,在我們那樣的小地方,沒有門路,當女兵是一種奢侈的妄想)。
我的1977開始於對父母的極度不滿:他們借著母親身體不好,而姐姐已經在農村接受再教育為由,將我留在了城市。在大多數同學都奔赴廣闊天地的時刻,那個調子唱的最高的我卻成了那個年代沒有人瞧得起的留在城市的待業青年。為此,曾經按照自己的理想推心置腹的給父母寫過一封厚厚的述說自己的理想和對現實不滿的信,但被父母裝作沒有看到。從那個時候起,我便跌入了憂鬱的深穀:我瞧不起自己,感到自己就是一個言行不一的說謊者,一個懦夫,一個低級趣味的人。我與所有的同學斷絕了往來。這種抑鬱,在我的生命中持續了將近20年。那年,我16歲。
大約是1977年的10月份,社會上開始有一個小道消息在傳說著:今後可能要在高中生裏選大學生了。
這對於我,對於整個社會來說都像是一個意外的炸雷:我生於60年代,從小到大,就知道大學生是從優秀的工農兵裏挑選出來的,需要貧下中農和工廠工人以及部隊的推薦,然後再考試入學。高中生那麽年輕,那麽沒有社會經驗,怎麽可以去上大學?
但是很快,大道消息來了:恢複高考。具有高中學曆,甚至是有同等於高中學曆的任何人都可以報名參加。
家有學生的父母當然是聞風而動,學校更是立馬辦起了補習班,每天晚上,我的母校南陽二中的校園裏都是燈火通明,人影浮動,各種補習班的教室都擠滿了人,連院子裏的籃球場上也臨時掛上了電燈,擺上了講課的黑板和課桌,這樣能夠容納更多的聽眾。而來聽課的學生不僅有應屆剛剛畢業的學生,更有很多往屆畢業的學生,甚至是別校畢業的學生都是早早來到操場,各自尋找位置,席地而坐,認真聽課。
當時有一件事情記得很清楚:一次在上課前,大家都在尋找座位。在我的旁邊,一個往屆的師姐,她在校的時候因為毛筆字寫的好,曾經是學校板報的專職抄寫者,非常出眾,也是我們這些低年級學生很羨慕和敬佩的一個穩重而漂亮的女生,用現在的話講,她就是我的“偶像”,她畢業後下鄉鍛煉了。這次也回來複習參加考試。她把自己帶的小凳子放到我的旁邊,因為距上課時間還早,就去拜訪曾經指導她做板報,現在仍然在學校辦公室工作的老師了。說起我心中的這個“偶像”,還有一件事情讓我終生難忘:我畢業後被父母留在了身邊,沒有下鄉。一次騎自行車上街買東西,自行車壞了,正在發愁,卻看到她從對麵走來,簡單寒暄後,她二話不說,將沉重的自行車用肩膀扛起來走到了修理自行車的攤位前,我當時有些目瞪口呆:上麵有三個哥哥罩著,看起來那麽漂亮,柔弱的她竟然如此的有力量,而且如此的慷慨助人!
在“偶像”的位置旁邊,是另一個我很佩服,一個從曾經的南師附校畢業的的大姐姐,那個時候我剛剛上初中,也在南師附校,而她已經是高中的班長。之所以對她有如此深的印象,是因為在我們進入初中的學校中學部(當時的南師附校有小學部和中學部,後來分裂為南陽市第十五小學和第十二中學)運動會上,有一個1500米的長跑,要圍著操場轉很多圈,當時的我感覺那簡直是不可完成的項目,也的確有很多選手中途放棄。在旁圍觀的我親眼看到了堅持到最後氣噓喘喘的她,又聽旁邊的同學講,她就是高二的班長,就此對她崇敬有加,就記住了這個自己心中的榜樣。今天她也來了,來到我們南陽二中聽課複習,準備高考。
那天我心中的“偶像”和“榜樣”都坐在我的身邊,頓時讓我激動,興奮,也很感動:她們都那麽優秀,今天卻仍然要同我一起奮戰備考。
正在我思索的時候,旁邊又來了一個複習生,她毫不猶豫的要將“偶像”的小凳子挪開,我想告訴她那裏有人,但是卻膽怯:在大家都想坐下來學習的時候,為人占位置是不合適的。正在猶豫的時候,我聽到“榜樣”平淡的話語:“那是某某的凳子。”來者立即停止了動作,因為某某在學校高中的那兩年一直都是校刊的抄寫手,很多人都知道並尊敬,既然是她的位置,當然要留著。而我對於“榜樣”的佩服又增加了幾分:她知道如何與人交流,隻告訴來者事實,讓來者選擇決定,既不傷感情,又解決問題。
可以理解來補課的學生的爭先恐後:不僅是停止了十年的高考成為了每個人走進高等學府的唯一途徑,而且成為了改變他們人生的唯一機會!而補課老師的日以繼夜更是讓人感動:十年了,他們終於可以將自己的知識傳授給如饑似渴的學生了。要說明的是,那時參加補課是免費的,而上課的老師也是免費的,但是明顯的,高考的恢複,給他們這些人類心靈的工程師的確是增加了很大的勞動量,而他們卻樂在其中。如今提倡正能量,那個時候的校園才真的滿滿的都是正能量!
那個年月,剛剛聽說恢複高考的時候是講隻招收理科學生,要考數理化,我便是因此而走上了考理科的道路。母親托人從書店買來了一套剛剛出版的,非常走俏和難買到的數理化自學叢書,每天的任務就是讀書學習,做題。匆匆的,兩個月過去了,除了到學校上補習班,在家裏,母親還請了自己的朋友,老牌大學生張叔叔來給我講化學,請了朋友的丈夫,一個化工廠的工程師來給我講數學和物理。但是,無論自己再努力,老師再盡心,想用兩個月的時間補上十年的文化課,都是天方夜譚。
12月到了,高考開始了。我們報考理科的考試科目有數學,物理化學,語文和政治。我們當時是各省自己出題。其它科目的考試題目一點記憶也沒有了。隻記得語文的作文題為:我的心飛向毛主席紀念堂。
恢複高考,對於當時我本人的意義就是:我除了有進入集體所有製或者全民所有製的單位工作的可能外,還有可能上大學。可能是待遇的不同吧,那時候,大人們似乎都希望自己的孩子可以進入全民所有製的單位工作,而對集體所有製的單位不太看好。服務單位也是不被看好的單位。但是要進入好的全民所有製的工作單位,是需要麵子和後門的,我的父母是普通的政府工作人員,無權無勢,沒有後門,所以,如果不是高考的恢複,我的未來似乎就是進入一個大家都不看好的集體單位。當然,這些都是我從旁邊聽說的,沒有人直接與我討論。所以,高考的恢複,的確是給我打開了更廣闊的一扇門。
自然的,我的考試成績很差,四張卷子,總分大概還不到200分,在由老三屆和應屆生組成的570萬高考大軍裏,錄取率僅僅4.7%的激烈競爭中,作為在文革十年內讀書的我名落孫山是再正常不過的了。當然,我們年級六個班的同學中,仍然有人在1977年考取了大學,記得的就有四個:一班的一個女生考上了鄭州大學英語係,五班的(原來的八班分去的)一個女生考上了河北水利學院,還有一班的一個物理老師的兒子也考上大學走了,另外還聽說原來在我們七班的,後來跳級轉學不知道到哪裏去了的一個男生考進了華中工學院,但是後來聽說他身在地區教育局的父親因為他考試而作弊被處理了,具體情況不清楚。
四十多年過去了,回想起來,我最應感激的就是母親:母親因為自己小時候要照顧家庭,僅僅念了數年小學就參加工作了,工作中她深感文化的重要,心中一直期望自己的孩子能夠念大學,做學問,但是苦於自己沒有走後門的能力。這也是為什麽她要想辦法按照政策將我留在城市的原因:她沒有能力走後門把下鄉的我招回城市裏來。
高考的恢複,母親要比我更開心,更激動。她除了四處托人買書,找老師,還通過朋友打聽我的高考分數(記得當時是隻通知錄取人員的名單,並不告知考試分數),我聽說自己當時四張卷子的得分一共才考一百多分,而且多數為語文的作文得分。母親從教育局得到我的考分後並沒有告訴我實情,隻是告訴我,我隻差一分就上分數線了。繼續努力,來年再考一定可以。我自然是信以為真,直到去年回國,妹妹提起此事,她告訴我是母親當時說的謊,為了鼓勵我來年再戰。我問母親,母親承認了。也許就是因為母親的這句話,我在1977年的高考結束後就立即進入到為來年備考的狀態,將自己埋在了本裏。
過完1977的春節,又是母親,在自己家鄉的縣城托人,將我送進了縣城最好的高中,安排我住在當時剛剛結婚的自己的小妹妹家裏,開始了我在唐河一中為期半年的複讀生涯。其實,名為複讀,不如說就是念高中,因為學習的功課,我原來根本沒有學過:1976年10月粉碎四人幫後,學校才開始正式的教育,那時正逢我高中生活的最後半年,老師們開始真正的教授數理化。但是因為耽擱的太多,他們不得不從初中的知識教起。還好,我是當時的好學生,所有老師教的我都學會了,因此在“複讀”的時候,還算可以跟上真正的高中的課程,當然,需要自己私下做很多的努力,母親1977年給買的《數理化自學叢書》幫了很大的忙,我將書中的練習題都做了,不會的便去問老師。從2月份到7月份,我是用生命在汲取著知識。所幸,文革中的10年學生生涯,我的作文水平不低,在“複讀”的時候,這方麵不用太過耗時。
1978年的高考是全國統一出題,那年全國報名考試的有610萬,錄取人數40.2萬,錄取率7%。在唐河一中參加完1978年的高考,我便回到了南陽的家。當時我們家住的是地委大院東院的平房,同我們住一排的有田伯伯一家(小兒子1977年高考的時候正上技校,得天獨厚的考上了省中醫學院;大兒子是防爆電機廠的團支部書記,在1977年高考因為政審沒有錄取,1978繼續高考),陸叔叔一家(大女兒1977高考進入南陽師專中文係,正與田伯大兒子戀愛;小女兒1977高考時正在中學做老師,考入新鄉師範學院,正與張姨的兒子戀愛;兒子已經參加工作,但是也在準備1978高考。),張姨一家(兒子1977高考進入武漢航空學院),另外還有周叔一家(大兒子也要參加1978年的高考,小兒子還在上初中。),李叔叔一家,陳叔叔一家和宋叔叔一家,他們的孩子都小,還沒有到參加高考的年齡。1978年人們開始用標準試卷自己估分,我給自己估計的分數是280多分,而傳來的小道消息是240多分就可以上大專分數線。因此懷疑自己是否估錯,但是反複的估算,仍然是這樣的結果。
隨著高考的恢複,順帶而來的是中考和技校招生考試的恢複。1978年,參加高考完畢回到家裏,在母親的安排下,我接連參加了那年的中考和技校招生考試,看來,母親是一定要我上學去啦。這兩項考試對於參加了兩次高考的我來說就易如反掌了,自然是拿到了很好的成績(一個高中生與中學生一起參加考試,也許是作弊的一種?)。
考試完畢,等待的就是體檢的通知了,那年,要成績出來後,達到了上線的分數才通知體檢。記得那年的中招體檢早於高招,所以,我自然是參加了中招體檢。
後來,高考分數真的下來了,我的總分是307.5分。而那一年,我們河南省的理科大專分數線為250分。自然是要參加高招體檢。
隨後,也接到了技校招考的體檢通知,我便沒有再去參加體檢:1978年上學去已經很把握,最差也是中專了。
我自然是被大,中專都錄取了,也自然是選擇了大專。從此,我的生命之書翻開了另一頁。這便是記憶中我的1977。
後記:文中的“榜樣”在1977年考入鄭州大學哲學係,“偶像”落榜,但也有著精彩的人生。
另一個好像是“記一件有意義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