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父母來美探親,給我帶來了一本魯迅雜文選,讀到了先生的《我們現在怎樣做父親》,使我的眼前豁然開朗,感動的是先生在近100年以前的遠見卓識,摘錄至此,僅供參考。
我們現在怎樣做父親 (節選)
魯迅
一九一九年十一月
我作這一篇文章的本意,其實是想研究怎樣改革家庭;又因為中國親權重,父權更重,所以尤想對於從來神聖不可侵犯的父子問題,發表一點意見。總而言之:隻是革命要革到老子身上罷了。但何以大模大樣,用了這九個字的題目呢?這有兩個理由:
第一,中國的“聖人之徒”,最恨人動搖他的兩樣東西。一樣不必說,也與我輩決不相幹;一樣便是他的倫常,我輩卻不免偶然發幾句議論,所以株連牽扯,很得了許多“鏟倫常”“禽獸行”之類的惡名。他們以為父對於子,有絕對的權力和威嚴;若是老子說話,當然無所不可,兒子有話,卻在未說之前早已錯了。但祖父子孫,本來各各都隻是生命的橋梁的一級,決不是固定不易的。現在的子,便是將來的父,也便是將來的祖。我知道我輩和讀者。若不是現任之父,也一定是候補之父,而且也都有做祖宗的希望,所差隻在一個時間。為想省卻許多麻煩起見,我們便該無須客氣,盡可先行站住了上風,擺出父親的尊嚴,談談我們和我們子女的事;不但將來著手實行,可以減少困難,在中國也順理成章,免得“聖人之徒”聽了害怕,總算是一舉兩得之至的事了。所以說,“我們現在怎樣做父親”。
第二,對於家庭問題,我在《新青年》的《隨感錄》中,曾經略略說及,便隻是從我們起,解放了後來的人。論到解放子女,本是極平常的事,當然不必有什麽討論。但中國的老年,中了舊習慣舊思想的毒太深了,決定悟不過來。比如早晨聽到烏鴉叫,少年毫不介意,迷信的老人,卻總須頹唐半天。雖然很可憐,然而也無法可救。沒有法,便隻能先從覺醒的人開手,各自解放了自己的孩子。自己背著因襲的重擔,肩住了黑暗的閘門,放他們到寬闊光明的地方去;此後幸福的度日,合理的做人。
還有,我曾經說,自己並非創作者,便在上海報紙的《新教訓》裏,挨了一頓罵。但我輩評論事情,總須先評論了自己,不要冒充,才能像一篇說話,對待起自己和別人。我自己知道,不特並非創作者,並且也不是真理的發見者。凡有所說所寫,隻是就平日見聞的事理裏麵,取了一點心以為然的道理;至於終極究竟的事,卻不能知。便是對於數年以後的學說的進步和變遷,也說不出會到如何地步,但相信必現在總該還有進步還有變遷罷了。所以說,“我們現在怎樣做父親”。
我現在心以為然的道理,極其簡單。便是依據生物界的現象,一,要保存生命;二,要延續生命;三,要發展生命(就是進化)。生物都這樣做,父親也就是這樣做。
生命的價值和生命價值的高下,現在可以不論。單照常識判斷,便知道既是生物,第一要緊的自然是生命。因為生物之所以為生物,全在有這生命,否則失了這生命的意義。生物為保存生命起見,具有種種本能,最顯著的是食欲。因有食欲才攝取食品,因有食品才發生溫熱,保存了生命。但生物的個體,總免不了老衰和死亡,為繼續生命起見,又有一種本能,便是性欲。因性欲才有性交,因有性交才發生苗裔,繼續了生命。所以食欲是保存自己,保存現在生命的事;性欲是保存後裔,保存永久生命的事。食欲並非罪惡,並非不淨;性交也就並非罪惡,並非不淨。食欲的結果,養活了自己,對於自己沒有恩;性交的結果,生出子女,對子女當然也算不了恩。----- 前前後後,都想生命的長途走去,僅有先後的不同,分不出誰受誰的恩典。
可惜的是中國的舊見解,竟與這道理完全相反。夫婦是“人倫之中”,卻說是“人倫之始”;性交是常事,卻以為不淨;生育也是常事,卻以為天大的大功。人人對於婚姻,大抵先夾帶著不淨的思想。親戚朋友有許多戲謔,自己也有許多羞澀,直到生了孩子,還是躲躲閃閃,怕敢聲明;獨有對於孩子,卻威嚴十足。這種行徑,簡直可以說是和偷了錢發跡的財主,不相上下了。我並不是說,-------------- 如他們攻擊者所意想的, -------- 人類的性交也應該如別種動物,隨便舉行;或如無恥流氓,專做些下流舉動,自鳴得意。是說,此後覺醒的人,應該先洗淨了東方固有的不淨思想,再純潔明白一些,了解夫婦是伴侶,是共同勞動者,又是新生命創造者的意義。所生的子女,固然是領受新生命的人,但他也不永久占領,將來還要交付子女,像他們的父母一般。隻是前前後後,都做一個過付的經手人罷了。
生命何以必須繼續呢?是因為要發展,要進化。個體既然免不了死亡,進化又毫無止境,所以隻能延續著,在這進化的路上走。走這路須有一種內的努力,有如單細胞動物有內的努力,積久才會繁複,無脊椎動物有內的努力,積久才會發生脊椎。所以後起的生命,總比以前的更有意義,更近完全,因此也更有價值,更可寶貴;前者的生命應該犧牲於他。
但可惜的是中國的舊見解,又恰恰與這道理完全相反。本位應在幼者,卻反在長者;置重應在將來,卻反在過去。前者做了更前者的犧牲,自己無力生存,卻苛責後者又來專做他的犧牲,毀滅了一切發展的能力。我以為不是說,-----------如他們攻擊者所意想的,-----------孫子理應終日痛打他的祖父,女兒必須時時咒罵她的親娘。是說,此後覺醒的人,應該先洗淨了東方古傳的拗誤思想,對於子女,義務思想須加多,而權力思想卻大可切實核減,以準備改變作幼者本位的道德。況卻幼者受了權力,也並非永遠占有,將來還要對於他們的幼者,仍盡義務。隻是前前後後,都做一切過付的經手人罷了。
“父子間沒有什麽恩”這一個斷語,實是招致“聖人之徒”麵紅耳赤的一大原因。他們的誤點,便在長者本位與利己思想,權力思想很重,義務思想和責任心卻很輕。以為父子關係,隻須“父兮生我”一件事,幼者的全部,便應為長者所有。尤其墮落的,是因此責望報償,以為幼者的全部,理該做長者的犧牲。殊不知自然界的安排,卻件件與這要求反對,我們從古以來,逆天行事,於是人的能力,十分萎縮,社會的進步,也就跟著停頓。我們雖不能說停頓便要滅亡,但較之進步,總是停頓與滅亡的路相近。
自然界的安排,雖不免也有缺點,但結合長幼的方法,卻並無錯誤。他並不用“恩”,卻給與生物以一種天性,我們稱他們為“愛”。動物界中除了生子數目太多----愛不周到的魚類之外,總是摯愛他的幼子,不但絕無利益心情,甚或至於犧牲了自己,讓他那將來的生命,去上那發展的長途。
人類也不外此,歐美家庭,大抵以幼者弱者為本位,便是最合於這生物學的真理的辦法。便在中國,隻要心思純白,未曾經過“聖人之徒”作踐的人,也都自然而然的能發現這一種天性。例如一個村婦哺乳嬰兒的時候,決不想到自己正在施恩;一個農夫娶妻的時候,也決不以為將要放債。隻是有了子女,即天然相愛,願他生存;更進一步的,便還要他比自己更好,就是進化。這離絕了交換關係利害關係的愛,便是人倫的索子,便是所謂“綱”。倘如就說,抹煞了“愛”,一味說“恩”,又因此責望報償,那便不但敗壞了父子間的道德,而且也大反於做父母的實際的真情,播下乖刺的種子。有人做了樂府,說是“勸孝”,大意是什麽:“兒子上學堂,母親在家磨杏仁,預備回來給他喝,你還不孝麽”之類,自以為“拚命衛道”。殊不知富翁的杏酪和窮人的豆漿,在愛情上價值同等,而其價值卻正在父母當時並無求報的心思;否則變成買賣行為,雖然喝了杏酪,也不異於“人乳喂豬”,無非要豬肉肥美,在人倫道德上,絲毫沒有價值了。
所以我現在心以為然的,便隻是“愛”。
無論何國何人,大都承認“愛己”是一件應當的事。這便是保存生命的要義,也就是繼續生命的根基。因為將來的命運,早在現在決定,做父母的缺點,便是子孫滅亡的伏線,生命的危機。易卜生做的《群鬼》雖然重在男女問題,但我們也可以看出遺傳的可怕。歐士華本是要生活,能創作的人,因為父親的不檢,先天得了病毒,中途不能做人了。他又很愛母親,不忍老他服侍,便藏著嗎啡,想待發作時候,由使女瑞琴幫他吃下,毒殺了自己;可是瑞琴走了。他於是隻好托他母親了。
歐“母親,現在應該你幫我的忙了。”
阿夫人“我嗎?”
歐“誰能及得上你。”
阿夫人“我!你的母親!”
歐“正為那個。”
阿夫人“我,生你的人!”
歐“我不曾教你生我。並且給我的是什麽日子?我不要他!你拿回去罷!”
這一段描寫,實在是我們做父親的人應該震驚戒懼佩服的;決不能昧了良心,說兒子理應受罪。這種事情,中國也有很多,隻要在醫院做事,便能時時看見先天梅毒病兒的慘狀;而且傲然的送來的,又大抵是他的父母。但可怕的遺傳,並不是梅毒;另外許多精神上體質上的缺點,也可以傳之子孫,而且久而久之,連社會都蒙著影響。我們且不高談人群,單為子女說,便可以說凡是不愛己的人,實在欠缺做父親的資格。就令硬做了父親,也不過如古代的草寇稱王一般,萬萬算不了正統。將來學問發達,社會改造時,他們僥幸留下的苗裔,恐怕總不免要受善種學者的處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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