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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如夏花

(2009-09-02 02:10:45) 下一個
    如果不是為了熱鬧非凡的祗園祭,在這大地流火的伏天,懶困如我寧可趴在草席上被冷氣吹成冰棍兒,也絕不會答應陪女友出門的。

    果然是知名的三大祭禮之一,延伸到八阪神社的四條通上,鼓樂齊鳴人聲鼎沸,一派節慶的繁華氣象。神燈、青簾、木偶、竹席等各式花車花轎招搖過市,一隊隊寬袍長袖的護駕們載奔載欣,到處是生氣盎然的歡騰和笑容。

    且觀且行,雖然遊興有餘,我卻還是耐不住粘濕的暑氣。在八阪神社求了個平安符,女友便提議去清水寺避避暑。我想上山爬坡又得費神費力,卻也沒什麽更好的去處。
 
    二年阪的石階,窄窄地蜿蜒而上,在豔陽下熠熠有輝。我揮汗挪足,似每一步都從額角滲出鬥大的汗珠,啪嗒啪嗒落地有聲。無暇觀賞兩旁精致的店鋪,我盡量貼到簷底的蔭涼下,覬覦偶爾一絲從店裏溜出來的冷氣。女友看看狼狽的我,歎著氣說還是找個茶社歇歇再走吧。

    拐過小彎,探頭便是一處別致的院落,正是一間茶社。落地的玻牆擁住滿園的翠綠,輝映著屋裏的明窗淨幾。最雅致的位置都滿了,我們盡量靠窗落座,與一對年輕的情侶相鄰。

    有了冷氣和香茗,我頓時精神抖擻。女友笑著說夏天三個月,要是天天都熱,你天天足不出戶,那這一年的四分之一豈不都白白浪費了?我不以為意,這才開始回顧一路走來的風景。忽然想起一個問題,便問她說,我知道“阪”是“坡”的意思,但這裏為什麽叫“二年阪”和“三年阪”呢?

    她怔怔望著我,顯然沒有答案,便支吾著說,要不問問服務生吧。等服務生過來,也是撓撓頭,一樣無解。這個問題竟驚動了鄰桌,鄰桌的男孩說,好像跟建造年代有關吧,“某某二年”和“某某三年”分別建了這兩條石板路,就這麽叫開了。又說這裏曾有個安子觀音像,加上“三年”和“產寧”剛好讀音相近,“三年阪”便也叫“產寧阪”了。

    不管答案對不對,我倒很感激。他對坐的女孩笑意盈盈地望著我們,脖子上掛了一個八阪神社的平安符,顯然也是剛看過祭禮,從祗園而來。我這才注意到這個麵目清秀的女孩,如果不是過於偏瘦,真的堪稱絕色。

    可能是我楞楞地看了她太久,女友在桌底悄悄給了我一腳。與鄰座搭上話,大家便有意無意聊起來。女孩說他們從附近的城市來,很想看祗園祭,便過來了,想不到京都真是熱,但祭禮真的很好看,如果明年能來的話,還一定過來看。我女友讚她漂亮,她說她曾是空姐呢。我便問,那現在呢?不是空姐了嗎?

    不知我的問題是不是冒失,男孩尷尬地看了看我,看了看那女孩,笑容在瞬間黯淡了下去。女孩伸手過去,搭住他的小臂,安慰似的,轉頭看著我說,不是了,已經離職一年多了。

    “為什麽呢?”我脫口而出。

    女友看他們情緒不對,而我還在追根究底,又狠狠踢了我一腳。

    男孩低頭不語。女孩明亮的眼眸閃爍有睞,沒有絲毫的介意,說:“因為生了病,所以離職了。”看著我驚訝而疑惑的眼睛,她燦爛地一笑,接著說:“其實也沒什麽,醫生說叫肌肉萎縮症,得這種病的人很少呢,看來我可以買彩票了。”說完嗬嗬一笑,還說,“當空姐真的辛苦,不過一年多了,還真懷念在天上飛的日子呢。”

    我這才發現她的瘦是那種不均勻的消瘦。肌肉萎縮症我沒聽說過,當時聽這名字就覺得應該挺嚴重,後來查過才知道這是種漸進和致命的神經退行性疾病,是不治之症。我也才回味起她的那句話:“祭禮真的很好看,如果明年能來的話,還一定過來看。”

    他們買單離去的時候,服務生推了個輪椅過來,我這才注意到,女孩連站立都已經很成問題了。

    我們在茶社坐了很久,離開的時候日已西斜。

    一口氣爬上清水寺大殿的殿台,便一口呼吸到無邊落日的壯闊美,憑欄極目,人間是一望無際的蔥蔥鬱鬱,上蒼是漫野盈天的霞靄落雲。這個殿台築於懸崖之上,被幾百根數十米的大圓木穩穩地撐住,似氣勢恢宏的天地舞台。女友說,其實每年,有許多人選擇在這裏自殺。

    悠揚的鍾聲在背後響起,“當-”一聲經久不絕。我默默閉上眼,似聆聽生命的足音在這清澈的舞台上回旋流連,似聆聽不盡的往來古今在世間馳騁激昂。不知道那些一瞬而逝的生命,在這裏謝幕的刹那,是不是真的帶走了世業的苦楚,是不是也曾留戀過人間這最後的蒼翠和安詳。

    花開花落,來去無痕,春夏在綠油油的枝葉間靜靜流淌,任秋的鬆子在不經意中零落無聲,任冬的雪色將世間的繁華掩沒無痕。

    我想,殷殷暑氣何不也是生命之中豪情的斷章,何值得我懼怕?悄悄的,那個漂亮的臉龐又在我腦海默默浮現,我期望明年後年無數年之後還能遇著她,再見她那溫柔而堅韌的微笑,繁錦如花,驕傲而絢爛地綻放在世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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