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九年,中國進入了一個以發展經濟為目的的改革開放的新時代。當時鄧小平正式主政,在思想、政治和經濟領域都提出了一係列改革措施,對以前的極左錯誤路線也進行了批判,稱為“撥亂反正”,並為以前的許多冤假錯案平反。許多被劃為右派的人,都得到平反,這其中包括宗教界的人士。但袁相忱此時卻還在東北監獄裏,接受改造,他絲毫沒有想到,神對他的新計劃已經開始啟動了。
一九七九年下半年,一方麵中國的政策開始放鬆,對一些有冤假錯案的人雖然沒有平反,但也不至於像五六十年代那樣濃鬱的政治氣氛。另一方麵,東北監獄也開始飽和。一大批失去勞動能力的老犯人,長期在監獄中,為政府增加了負擔。政府為了要減輕負擔,就決定把那些凡是年齡六十歲以上、失去勞動能力、並且在監獄中政造二十年以上的人,釋放出來。是一批批地分批釋放:有家的回家,沒有家的,就地分配工作。政府之所以敢把反革命份子放回去,一方麵是政府知道過去所判刑的反革命犯中,有很多是冤枉的,有很多是量刑過重的,他們對社會其實並沒有多少危害,隻不過是趕在那個政治風頭上,有時因為幾句話就成了反革命,是屬於時代的犧牲品。二是因為在這二十多年中,社會已經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反革命的溫床也沒有了,把反革命放回去,估計也不會危害社會了。
從七九年下半年開始,黑龍江第一監獄裏就開始有符合釋放條件的老犯人,斷斷續續地離開。袁相忱知道這一情況後,心想:“我也是符合條件的。難道是神讓我出去再繼續為他工作?”他這樣想,但心中又有疑惑。直到後來,經監獄中其他已獲釋的犯人們證實,政府確實有這樣一個政策,就是要分批釋放勞政二十年以上的重刑犯,他就馬上寫信給家裏,要他們思想上有準備。他告訴家人:“若是主許可,我也許很快就能獲釋。”梁惠珍接到信後,先是非常高興,但高興之後,又不相信,認為這是不太可能的事。其實,當時他們不相信也是很正常的,因為連袁相忱自己開始也不相信。這確實是一件出人意外的喜事。在他們還沒有想到的時候,神卻替他們成就了。
梁惠珍雖然不相信袁相忱馬上能回來,以為是監獄裏的謠傳,但為了穩妥,她在接到袁相忱的信後,還是馬上讓大兒子福音寫信去北京市中級人民法院,問詢是否有這件事。她想,如果真的是要釋放的話,法院應該是最清楚的,問一問法院,就可以知道袁相忱的信的可信程度了。但她忘了,七九年是中國剛剛開始改革開放的時期,各方麵、各部門之間的工作還沒有協調好,正處在一個雜亂的轉接點上。這次的釋放計劃就是這樣:直接通知監獄,監獄放人後,才再到法院備案。福音也很想知道父親到底有沒有可能回來,他在寫給法院的信中說:“我是袁相忱的兒子,我父親是五八年四月被捕的,但我不清楚我父親到底犯了什麽罪,我不知道,我家裏的人也不清楚、不知道:為什麽我父親會被判這麽重的刑期?我覺得我父親不應該判得這麽重。現在有許多冤假錯案都得到了平反,我父親這種情況,能否平反?”半個月後,法院就來了一封信,讓福音去麵談,福音就去了。
在一個接待室裏,一個女的坐在桌子後,福音坐在前麵的小板凳上。像審犯人一樣,那個女的問過福音的姓名和工作單位後,就說:“你父親的問題很複雜,不能跟你說。他跟王明道一樣,是反革命集團的首惡,我們五八年對他的量刑是很確切的,也是很恰當的,不能改變。”福音說:“我父親的問題再複雜,也應該能說得清楚。如果說不清楚,你們又是依據什麽判刑的呢?”那個女的看福音很激動,就說:“你的出身是不可選擇的,但道路可以選擇。你不要背包袱,好好工作。”福音說:“我父親的事我了解,我是他的大孩子,他被捕時我己經十七歲了,我知道他沒幹什麽壞事,但不知道你們怎麽就判了他是反革命。劉少奇當初不也被判反革命嗎?後來你們又說是判錯了。你們都能把國家主席判錯刑,更何況是其他人?”法院的人就生氣地說:“你別往劉少奇那裏扯!劉少奇是劉少奇,你父親是你父親。你父親的這個刑期判的沒有錯。你以後也不用再來找我們了。”說完就把一張紙條交給袁福音,這是法院正式的答覆。名稱上寫著:北京市中級人民法院函。正文是:“袁福音:你的來信已收悉。經複查認為:原我院(58)中刑字第1013號刑事判決,對袁相忱的定罪、量刑都是正確的。特此函告。”日期是七九年十一月十六日,還有一個中級人民法院的大紅印章。
袁福音拿著法院的通知,步履沉重地回到家裏。梁惠珍迫不急待地問:“法院的人怎麽說?”福音把法院的通知拿給母親看,梁惠珍看了後,歎了口氣說:“交托主吧,我們隻能等候。”經過這一次的法院確認,袁相忱的全家人都不相信袁相忱能回來,沒有任何思想準備。
過了幾天,袁福聲的妻子對福聲說:“我夢見你爸了,夢見他回來了。”福聲聽了,笑了笑,並沒有放在心上。當時福聲和妻子因為沒有房子,就在梁惠珍住的屋外,自己搭了一個六平方米的小房間。袁福聲的妻子根本沒有見過公公,福聲想,妻子可能是前幾天聽到父親寫信說要回來的事,才有了這種想法的。他們全家都認定,袁相忱不可能在近期內回來--誰能有法院說的準呢?
但是,在人看來不能的,在神卻凡事都能。
一九七九年十二月二十日,袁相忱從工地收工回來吃午飯。正吃的時候,監獄領導進來念公告,袁相忱和其他犯人就都起立,認真聽著。當時每天都要念幾個人的名字,宣布釋放。他們的農場中己有三十多人分批釋放了。二十日那天,有袁相忱的名字。這一切既是在袁相忱意料之外,也是在他意料之中。他當時沒有什麽感覺,因為在長期的勞動中,人的感覺已麻木了,根本不會有大喜大悲的感情波動。但後來卻越想越高興。領導叫獲釋的人,吃完飯後就趕快收拾東西。袁相枕收拾行李時,把有些東西丟掉,有些東西送人。監獄又為要出獄的人每人發了一身黑色的棉襖棉褲,把灰色的、後麵有“犯”字的勞改服裝換下來,就表示不是犯人了。此外還每人發了六十元錢,作為遣返費。監獄領導還問袁相忱的家住在哪裏,袁相忱說:“北京白塔寺。”領導聽後,就說:“現在全國五大城市(北京、上海、南京、廣州、天津)己經不能進戶口了,你有沒有兒子在小地方居住?可以把戶口上在你兒子那裏。”袁相忱說“有”,就把大兒子的地址寫下來。袁福音的住址在北京石景山,袁相忱一邊寫福音的地址,一邊想:自己被捕時大兒子才十七歲,媳婦根本不認識,怎麽能把戶口上在他家呢?但領導問,他就隻好寫,因為犯人無權要求,也不能發表意見。
袁相忱立即把自己獲釋的消息寫信告訴家人,用快件掛號寄出去,興奮得整夜難眠。那天下午,袁相忱已不用勞動了,收拾好東西隻等著回家。第二天清早,監獄為他們發了釋放證。袁相忱一看上麵寫的地址是白塔寺,就高興得不得了。心想要不然的話,戶口隻能上在農村福音的家裏了。其實他不知道,二十年後的石景山早已不是農村了。
袁相忱得到的是編號為“79刑清字第655號”的《黑龍江省高級人民法院刑事裁定書》的假釋證明。裁定書中寫著:“對罪犯袁相忱予以假釋,考驗期限和剝奪政治權利均為十年,從假釋之日起,至一九八九年十月三日止。”裁定書的時間是一九七九年十月四日,發裁定書的單位是黑龍江省高級人民法院刑事審判二庭。裁定書到達袁相忱手裏的時間是一九七九年十二月二十一日。也就是說袁相忱雖然獲得了釋放,但還需要加上十年的考驗期,才能獲得公民權。這沒有公民權的十年中,按規定不能離開北京,耍離開北京就要向派出所請假,並且還要定期匯報思想。
十二月二十一日,袁相忱拿到假釋證後,就馬不停蹄地立即起程。他先是從監獄中步行三公裏,趕到汽車站,再坐汽車到革誌縣城,再從革誌縣城轉火車回來。革誌是個小車站,隻有慢車經過,火車要經過黑龍江、吉林、遼寧三省,最後才能到達北京。火車從黑龍江革誌起程後,因為天氣太冷,所以蒸汽機車怎麽也燒不起來,車速就減慢,慢車就成了慢慢車。袁相忱那時歸心似箭,在慢吞吞的火車上如坐針氈。車開到吉林太平川那站,袁相忱當機立斷,下了這列火車,準備在太平川換一輛快車回北京,哪怕能早一秒鍾見到家人都好,所以即便多花些錢也在所不惜。袁相忱下車後就直接去賣票的地方,買了票又趕到車站電報室打電報,要家裏人二十三日晚十點半去接車。他打電報的時候已是下午五點多了,電報廳快要關門了,營業員一個勁地催促,所以匆忙之中他忘記寫自己的名字,隻寫了:“我十二月二十二日乘車,二十三日晚十點半到。請接我。”這幾個字,營業員也應付了事,急著下班回家,沒有提醒袁相忱加上名字,所以這封無名無姓的電報就這樣發了出去。梁惠珍是在二十二日下午五點多收到電報,她剛下班回家,看了電報後心想:“這是誰發的電報呀?連名字都不寫。”再看看電報的地址,是吉林省太平川,也是個陌生的地方,她實在想不出有誰會在這個叫太平川的地方給自己發電報。傍晚正好袁福聲的同學來了,他愛人是東北人,曾到北京看病,在梁惠珍家裏住了一個月。梁惠珍就問他:“這是不是你愛人來的電報呀?沒有寫名字。”福聲的那位同學看了看電報上的地址,說:“不是我愛人發的電報。我愛人在吉林。”福聲眼前一亮,說:“媽,說不定是我爸發的電報。”梁惠珍想,忘記寫名字的馬虎風格倒是像袁相忱,可地址也不對啊?袁相忱是在黑龍江,不是在吉林。福聲己經興奮得跑到屋裏,找出一本列車時刻表,一看,高興地大聲說:“沒錯!一定是我爸回來了!你看,從革誌有車到太平川,從太平川又有車到北京,爸爸一定是在太平川上的車。明天就能到了。”梁惠珍看著兒子的興奮樣子,自己也興奮起來,但又一想,好像不太可能,因為十一月十六日法院剛下的通知,說是不可能改判。一家人興奮了一會兒之後,又都變得垂頭喪氣起來,因為大家都相信法院說的話,不相信是袁相忱回來,隻以為是哪個朋友要來。最後商量好,總之不管是誰發的電報,既然收到了,就一定要去接。
十二月二十三日下午,福聲先下班回到家裏。他看到有一封寫著母親名字的信,筆跡是父親的,就急忙打開。這是袁相忱在監獄裏發的那封快件信。袁相忱告訴家人:“我就要回來了。你們要做好思想準備接我。接站的日期,我再打電報告訴你們。”福聲看完後,高興得直流眼淚。梁惠珍五點半下班回來後,還沒進門,福聲就衝出門來,向她大喊:“媽!”梁惠珍被這喊聲嚇了一大跳,還沒反應過來,福聲又接著說:“我爸來信了。我昨天說是我爸要回來,你不信。你看,他的信來了!”福聲一邊說,一邊流淚,他們母子二人就在門外邊又把信看了好幾遍,一邊看信一邊掉眼淚。福聲的妻子就催促大家趕緊吃飯,好早點去車站接人。
那天晚飯,誰都吃不下去,大家隻喝了點粥,就準備去車站接袁相忱。福聲又跑去大姐安湖的家裏、老五平湖的家裏,告訴他們收到了爸爸的信和電報,今晚就去車站接人。於是當晚梁惠珍、福聲、安湖,以及安湖的丈夫張仲賢四個人去接站。他們大概八點半鍾就到了車站,其實袁相忱坐的那輛車要十點半才能到,但他們個個激動異常,生怕去晚了。他們四個人,把住火車站當時僅有的四個出口,一直從八點半站到十二點鍾。一批又一批的人流湧出車站,他們望眼欲穿,但始終都沒見到袁相忱。
足足等了四個鍾頭,看了四個鍾頭,他們四個人腿站得酸了,眼睛看得疼了,但還不忍心離開。等出站的人都走完了,出口的工作人員要關門了,他們還不甘心,問關門的檢票員,還有沒有人在裏麵,是不是車晚點了。關門的人說:“那輛車早到了,人都走完了,沒人了。別在這裏傻等了,你們回去吧。”
勞累、失望、不知所措,他們四個人就這樣站在寒冷的北風裏,大家都沉默著。梁惠珍又不禁流出眼淚來。她不停地默禱:“神啊,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安湖歎了口氣,擔心地說:“我爸別是又出了什麽問題,回不來了。”
深深的愁緒籠罩著這一家人。從極度的興奮激動到極度的失望,這種大起大落的情緒波動,使他們精疲力竭。安湖怕母親晚上回到家後,又一個人胡思亂想,所以就說:“媽,你今晚就去我家吧,明天再回來。”梁惠珍說:“不用了,我明天還要上班呢。”女兒又說:“我給你們打個的士吧,現在也沒車了,打的士回去方便些。”梁惠珍說:“不用了,打出租車多費錢哪。我和老二坐環城車回去,挺方便的。”於是他們四個人就坐夜班車回來,一路上默然無語。環城車隻開到西四,到西四後,安湖和丈夫就回自己的家,梁惠珍和福聲要從西四走一站路,才能到家。
梁惠珍坐在汽車上、走在路上,都不停地四處張望,看是不是袁相忱不認識路,四處亂走。但街上沒有一個人,離家近一步,她的心情就低沉一下,進了白塔寺的廟門後,她已低沉到了極點,淚水就在眼裏打轉。她再一次地向神發問:“神啊,這到底是怎麽回事?難道我是空歡喜一場?”
福聲想安慰母親,但又找不出合適的話,正不知該說些什麽,他一抬頭,發現母親屋裏的燈是亮著的。梁惠珍一向節儉,不浪費一度電,今天臨出門時福聲親眼看著她關掉燈、鎖好門,把鑰匙交給自己的妻子。這麽晚了,自己的妻子也不會一個人呆在母親的房間,難道是父親回來了?梁惠珍也看到了屋裏的燈光,他們兩個互相看一眼,但又沒有信心,不敢再說什麽,就隻好彼此不約而同地快跑起來。一進門,看到一個光頭的人正坐在板凳上洗腳,再一細看,才認出是袁相忱。他們兩人就奔到袁相忱麵前。袁相忱也認出了妻子和兒子,他連忙站起來,腳還浸在腳盆裏,伸出雙手來,緊緊地握住妻子和兒子的手,一家三口抱頭痛哭。袁相忱一邊哭一邊說:“這些年你們受苦了。”
福聲的妻子聽到他們回來的聲音,就從自己的房間裏出來,看著他們三個人抱頭痛哭,自己也忍不住直掉眼淚。但她又想,公公今天能回來,應該是高興才對,所以她就想使氣氛輕鬆一點,故意對自己的丈夫打趣說:“福聲,瞧你笨的!被接的人都回來了,你這接人的還沒影兒。”於是一家人經她這麽一打趣,又破啼為笑。
為什麽梁惠珍和孩子們沒有接到袁相忱呢?原來,袁相忱坐的車晚點了,本來是十點半到,結果十一點多鍾才到站,那時出站口的燈是紅眼燈,看不清楚,再加上袁相忱穿著一身黑,又戴著大皮帽,隻露出兩隻眼睛,所以四個人都沒有認出他。袁相忱本來是應該認得出妻子和孩子們的,但因為火車晚點,他的性格又急躁,從出站口出來時沒看到家人,他就想,或者是家人沒有收到電報,或者是來接他的人等不到他,就先回去了,所以也就沒有仔細看。其實當時隻要他稍微停留一下,或是回頭再看一下,就會看到家人的。但歸心似箭的袁相忱卻出了車站後,就急忙去找103路車的站牌,迫不及待地想早一點回家見家人。到了103路站牌下,一看時間,沒車了。他就打算叫一輛出租車回家去,花點錢也不怕。正當他準備打出租車的時候,很奇妙地,站牌下又來了另外兩個人,這兩個人看了時間後就互相商量,一個說:“我要去白塔寺,現在103路車沒有了,我隻能去坐夜班車了。”袁相忱一聽那人的地址和自己家的一樣,就想,既然有夜班車可坐,他又和我同一個站下車,我就乾脆跟著他,去坐夜班車,省些錢也好。他就一路跟著那人,來到夜班車的站牌下等車,袁相忱也是坐到西四,下車時,因為身上沒有零錢,他就給售票員十元錢來買票,售票員找不開錢,就沒收他的錢。下車後,袁相忱就往西向白塔寺方向走來。他想,隻要找到白塔寺的廟門,就能找到家了。但因為廟門已被拆了,所以袁相忱就走過了頭,到了白塔寺東岔。因為袁相忱走後才搬的家,所以他不知道家的具體位置,感覺不對頭了,就憑著直覺又往北走,一路走一路喊梁惠珍的名字,但沒人答應。走到最裏邊,還有一家沒睡覺,裏麵有人答應說:“就在那間大屋子呢。”袁相忱也不知道是哪間大屋子,猜想是走過了頭,所以又往回走,仍然是一邊走一邊喊。福聲的妻子本來是在家等他們接公公回來,可是因為等得太晚了,她就不知不覺地睡著了。袁相枕的喊聲把她喊醒,她聽到外麵有人在喊婆婆的名字,就在屋裏答道:“我媽去車站接人了。你有什麽事?”袁相忱說:“她接的就是我。”福聲的妻子一聽,趕緊起來,出門看到袁相忱,卻不知道該說什麽。這是她第一次和公公見麵,隻說自己是福聲的媳婦,就拿出鑰匙來開門。袁相忱就進到自己家裏,媳婦又為他拿來臉盆、腳盆,為他倒好水,他就開始洗涮。正洗腳的時候,梁惠珍和福聲就回來了。其實,他們坐的是同一次夜班車,隻不過袁相忱坐的車比梁惠珍和福聲坐的早一趟而已。
袁相忱終於平安地到家了。他走了整整二十一年零八個月。走的時候,孩子都還小;回來的時候已是兒孫滿堂。走的時候,母親健在;回來的時候,隻能看到母親的遺像。這二十一年多,這個家就是靠著梁惠珍那柔弱的肩膀支撐著的。“忍受試探的人是有福的,因為他經過試驗以後,必得生命的冠冕。”常人難以想像的事,神卻親自為袁相忱的全家成就了。
袁相忱開始為主工作時,認為有個家庭,工作起來比較方便,所以沒有獨身的打算,他在婚姻上是順其自然的。他認為,作為一個主的仆人,如果你為主的事情掛心,主也必為你的事情掛心;這是主的恩典,不用自己瞎忙乎的。二十一年的監獄生活,使他不能對家人盡應盡的責任:孩子們正需要培養的時候,他走了;母親正需要人服侍的時候,他也不在;但梁惠珍卻替他完成了他沒有完成的事情。袁相忱在監獄裏時,每月發二元五角錢買生活用品,但他從這僅有的一點點錢中,還能攢下錢給家裏寄來。袁相忱與父母的關係開始時因信仰而產生不和,但他始終都很孝順、關心父母,直到母親信主後,他們家庭關係才有所改善。袁相忱被捕後,袁母曾對梁惠珍說:“我兒子在時,我也不是天天吃酒席;現在兒子走了,我吃我兒媳婦的,也是一樣。所以我沒有掛慮的,一心仰望主。兒子不在了,但媳婦也對我好。有你吃的就有我吃的,你吃什麽,我就吃什麽。但我又覺得過意不去,你還要養一幫孩子。”梁惠珍就說:“媽,不是吃我的,我們都吃主的。”袁母信主後有禱告醫病的恩賜,她給一個姓李的老太太按手禱告,老太太的瀉病就好了。她常出去探望別人。八十歲開始患老年癡呆症,不認識人,八十二歲去世。這二十一年中,一直是和兒媳梁惠珍生活在一起的。聖經說,“智慧婦人建立家室。”這二十一年中,梁惠珍用神所賜的智慧,為袁相忱保留著一個最溫暖的居所。
袁相忱曾問妻子:“這二十一年多,你是怎麽過來的?”梁惠珍用一句話回答他:“困難很多,恩典更大。”
袁相忱回來後對子女說:“我走的時候,你們還小;現在你們長大了,我要給你們說明白:有兩條大路擺在你們麵前,你們走哪條,要有個選擇了。”老大福音和老三福樂最早清楚得救,後來安湖、平湖也相繼受洗,使袁相忱很得安慰。這六個孩子都為人正派、孝順,沒有不良嗜好。袁相忱為此很感謝主。他說,我的生活是每天唱哈利路亞的。
袁相忱生活很有規律,傳道很嚴謹,他是靠著主做每件事,而不是靠著人。對教會的接班人問題,他說:“神的仆人是由神親自揀選的。憑自己的意思做事,這不是對待神的態度。”他非常正直,總是盡力培養年青人,隻要是追求的,一律培養。
袁相忱的大兒子福音一九八零年在缸瓦寺三自教會受洗。那裏的牧師知道袁相忱從監獄裏出來了,也知道福音也受洗了。福音受洗前跟父親談過,父親說:“你自己拿主意,你受洗我當然很高興,但這是你和神的關係,你首先要自己清楚神的心意。”福音的單位知道他受洗後,就讓他參加三自會,但福音不參加,並且告訴他們說:“我與他們觀點不一樣。”後來他們又來找過福音一次,福音還是同樣的答覆:“我從小就是反革命,也不怕什麽,我和他們道路不同。”最後他們就不來找了。袁相忱從來不要求子女受洗,而是等孩子們清楚後,自己來要求,他隻在平時注意引導孩子們的靈性和人生觀。現在他的五個在北京的孩子中,有四個已經受了洗。
袁相忱在監獄裏呆了二十多年,政府敢把他這樣的現行反革命份子放回來,主要是認為,經過二十年的社會變化,他的思想已經跟不上潮流了,已經失去了反革命的溫床了。這話隻對了一半。在生活層麵上,袁相忱確實是已經落伍了,他所理解的都是老觀念。出監獄的時候,發了六十元遣返費,他就高興地對梁惠珍說,“我還帶回來六十元錢,給你買點什麽東西吧。”他在監獄裏呆了二十多年,根本不知道六十元錢已經不算什麽錢了,還覺得是個大數目。梁惠珍說:“我不要你的錢,隻要你人回來就好了。”袁相忱的行李還存在車站,他帶了一條被子回來,梁惠珍一看,都爛了,就把那條被子扔了。袁相忱笑著說:“我要是知道這時我家裏那麽闊,我就不用大老遠地把那些破爛帶回來了。”二十年前他走的時候,石景山還是農村,是個農場,有農民在種菜、種糧、養雞、養豬;二十年後,那裏早已成了北京城市的一部分,農場變成了鋼廠,農民成了市民。袁相忱回來後,梁惠珍天天變著花樣給他做好吃的,但袁相忱覺得,籠養的雞沒有以前農民家裏自己養的土雞香,他就讓在石景山工作的大兒子去買隻老土雞來。福音哭笑不得,對父親說:“爸,現在農民都富了,不養雞也不種地了,石景山的人吃的也是市場裏買的籠養雞。”
但在信仰層麵上,卻完全不是這樣的,因為昨日今日直到永遠,上帝都是一樣的,所以信仰是一種永遠不會過時的東西,隻要你是真心相信,你就永不會覺得過時。袁相忱回來的時候,已經快六十六歲了。有一個街坊很關心他,就說:“老頭子回來怎麽辦呢?找其它工作都不好找了。這樣吧,我想辦法幫你介紹一個賣晚報或看門的工作吧。”袁相忱很感激鄰居的好意,但他謝絕了他的幫忙。其實袁相忱有六個孩子,孩子們都有工作,如果他要去賣晚報的話,孩子們都不答應。信徒楊津廣獲釋後繼續在醫院工作,他也很關心袁相忱的生活問題。一次他對袁相忱說:“現在百科全書宗教部份需要翻譯。你外語那麽好,可以做這方麵的工作,賺點錢。你不用去上班,隻要把需要翻譯的東西拿回家裏來做就行了。”袁相忱說:“不,我不準備做任何工作了。我現在有惠珍的工資,再加上孩子們都很孝順,我們的生活已綽綽有餘了。我要趁著還能動,要多做點神的工作,把以前的時間補回來。”
袁相忱回來後沒幾天,梁惠珍就帶著他去見王克忱老師的妻子王師母。這是袁相忱去拜訪的第一個主內肢體。王師母在袁相忱還在監獄裏的時候,就為他恒切禱告,並有信心相信在她有生之年,能見到相忱活著回來。袁相忱出獄時她已九十多歲,雙眼已失明。她聽到梁惠珍問她:“師娘,你猜我帶誰來看你了?”王師娘摸索著伸過手來,摸住了相忱的手。袁相忱說:“王師娘,我是相忱,我來看你來了。”王師娘聽了,卻不太相信,又問:“真的是相忱嗎?”袁相忱說:“是我,我回來了。”師母這次聽出真是相忱的聲音,就高興得眼淚都流出來。她握著袁相忱的手說:“主真是聽我的禱告了。他是信實的主。神讓我活到九十多歲,就是為了讓我活著看到你回來呀!”王師母又活了六年,以九十六歲的高齡安然辭世。
袁相忱去見的第二個信徒是梁惠珍的弟妹,是個睡了二十多年大覺的基督徒。她看到袁相忱在監獄中二十多年還愛主依舊,就很受感動,說:“我以前就信,但在文革中不敢承認。現在我要好好地信靠神了。”
袁相忱的六個兒女中,有四個是在北京,有兩個在外地。老四福樂在貴州工作,在七七年去革誌探望過袁相忱。倒是隻有在山西大同工作的老六,是袁相忱十四年之久不曾見過麵的。休養了一段時間後,袁相忱決定自己去大同看看小六全家。八零年春節前,袁相忱就去了大同,過了正月十五才回來。去大同的時候,女兒和女婿去車站接他,分別把住兩個出口。女婿看見一個老頭在那裏走來走去,像是在找人,心想:這個老頭是不是嶽父呢?上前問一問吧。一問,就是袁相忱。女婿又領著袁相忱去另一個出口找小六,小六看到袁相忱,很清楚地認識這就是自己的父親,隻不過以前覺得父親很高大,現在顯得又黑又瘦又矮。小六請了假陪著父親,共敘天倫。袁相忱在女兒家重操舊業,向女兒女婿的朋友傳福音,小六的兩個朋友都決誌信主了。
袁相忱回來後,麵臨兩條很現實的出路:一是參加三自,不僅能夠平反,而且還能獲得不少好處,至少老了不用發愁退休金;三自也多次派人來表示願意接受他。二是仍然堅持不參加三自,自己在家裏服事神。袁相忱選擇了後者。有很多弟兄姐妹都來看他,很多人勸他:“現在很多案件都得到了平反,五七年和你一起被打成右派的那些人,都己經得到了平反,隻剩你一個還沒有平反。你應該去找他們,讓他們給你平反。”袁相忱知道,他的案件明擺著的是冤假錯案,應該平反,可是他卻不去找他們,因為聖經上寫著:“寧可讓步,聽憑主怒”;主說:“伸冤在我,我必報應。”主耶穌當時被罵不還口,受害不說威嚇的話,隻將自己交在那公義審判人的神。我自己受的這些,和主比起來,又有什麽大不了的呢?有的牧師告訴他說:“你寫啊!寫材料讓他們給你平反,你去上訪,花多少年也值得。你死了還能為六個孩子摘去反革命家屬的帽子。”但袁相忱不這樣想,他解釋說:“我本來是應該死的人,主讓我活到現在,我應該好好地利用這些時間服事他,哪有什麽時間去寫什麽伸訴材料?主的權柄遠比一頂反革命的帽子大得多。我已經得著最大的了,所以就不在乎這些小東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