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 (683)
2007 (428)
2008 (436)
2009 (659)
他離得還遠的時候,他父親就看見了他,動了憐憫的心,跑上前去,撲到他的脖子上,熱情地親吻他。兒子向他說:父親,我得罪了天,也得罪了你,我不配再稱作你的兒子了!父親卻吩咐自己的仆人說:你們快拿出上等的袍子來給他穿上,把戒指戴在他手上,給他腳上穿上鞋,再把那隻肥牛犢牽來宰了,我們應吃喝歡宴,因為我這個兒子是死而複生,失而複得了;他們就歡宴起來。
……他父親遂出來勸解他。……父親給他說:孩子!你常同我在一起,凡我所有的,都是你的;隻因為你這個弟弟死而複生,失而複得,應當歡宴喜樂!」(路加福音十五20-24,28,31-32)
回轉生機
當我坐在隱士園的那幅畫前,沉浸其中,很多的觀光遊客從旁經過。雖然他們用不到一分鍾的時間看這幅畫,幾乎所有的解說員都說這是一幅慈父的寫照,並且提到,這是倫勃郎最後的幾幅作品之一,是曆經苦難才得的作品。這的確是這幅畫的含義,是人類對天主的慈愛的表達。
我不稱這幅畫為“浪子回頭”,大可以叫作“慈父的迎迓”。若重心在於父親而不在於兒子,這則比喻其實可稱為“父愛的比喻”。
看著倫勃郎描繪的父親,內心對溫柔、慈憐、饒恕有了嶄新的認識。難能可貴地,他深刻地表達了天主慈憐無邊的愛。父親的每一細節——他的表情、姿勢、衣服的顏色,更重要的是他雙手凝止的動作——似乎在訴說著天主對人的愛,從起初到永遠不變更。
倫勃郎的故事,人類的故事,與天主的故事於此相互連綴。時間與永恒交織,迫在眉睫的死亡與永生相接,罪惡與饒恕相擁。天上與人間就在畫中合而為一。
倫勃郎描繪的父親有這麽不可抗拒的力量,是因為他以最人性的筆觸捕捉了天上的情境。在畫中,我見一留有胡須的半盲老者,身著錦線織成的長袍,外加深紅色的外衣,碩大、老硬的雙手放在歸家的兒子肩頭上,是具體、特定、言語可形容的畫麵。
不過,我也從中看見了無盡的慈憐、無條件的愛與恒久的赦免——屬太內的實境——從身為宇宙創造者的父親身上流露出來。天上與人間,弱者與強者,蒼老衰殘與青春永駐,於此表露無疑,這是倫勃郎的才華。
屬靈的真理有血有肉,如保祿-波底奎(Paul Baudiquet)說的:“倫勃郎的心靈……有血有肉地揮灑出強勁、華麗的筆觸。”
倫勃郎以目盲老人傳達天主的愛,含義非比尋常。耶穌講的比喻,以及曆世曆代對比喻的解釋,固然形成了描述天主憐憫之愛的根基,但是我不應該忘記,是倫勃郎自己的獨特經曆,使得他能有這麽獨特的表達。
保祿-波底奎說:“倫勃郎從年輕起,就隻有一個目的:變老。”倫勃郎確實對老人抱有極大的興趣。
倫勃郎從年輕的時候,就畫過老人的素描、油彩,也做個蝕刻,對老人的內在美愈發感興趣。他的一些驚世的肖像畫是老人,最動人心弦的自畫像是他最後幾年的作品。
經曆了家庭、事業的諸多考驗,他開始對盲人特別感到興趣。他作品中的光線愈見內斂,筆下的盲人是那些有真正洞見的人。他深受托彼特(Tobit)與幾近失明的西默盎吸引,這兩個人物也屢次出現於他筆下。 (貼相關倫勃郎畫作)
待倫勃郎本人邁入藹藹暮年,事業衰退,生命的外在光輝黯淡,他卻更能參透生命內在的至善至美的境界。他發現光芒是發自那永不熄滅的火——愛的火焰。
此時對他而言,藝術不再是“攫取、征服、製定可見的天地”,而是“藝術家以他獨特的心思,藉著愛的火焰,將可見的天地脫胎換骨。”
倫勃郎獨具的心思,成了父親獨特心思。愛的內在,發光的火焰,因畫家多年的苦難益見挑旺,燃燒在迎接兒子歸家的父親心中。如今我明白,倫勃郎何以沒有一成不變地按照經文作畫。
路加寫到:“他離得還遠的時候,他父親就看見了他,動了憐憫的心,跑上前去,撲到他的脖子上,熱情地親吻他。”
事實上,倫勃郎早年畫或蝕刻這個故事時,充滿了戲劇性濃厚的動作。但是,當他趨近死亡,畫的卻是沉靜的父親。以內心的眼睛,而非肉身的眼睛,辨認他的兒子。
觸摸歸家的兒子肩膀的那雙手,就是父親內心眼睛的工具。幾近失明的父親,看得又廣又遠;他的目光是永恒的目光,是遍及於一切人類的目光,是了解人類迷失的目光,是深深體恤那些選擇離家的人的目光,是撞見苦痛哀傷時,淚如泉湧的目光。父親的心,燃燒著無比的渴望,他想要帶他的子女回家。
噫!他是何等喜樂與他們談話,警戒他們麵對的危險,並且勸他們:在家也能找到他們在外尋找的東西。他是何等樂意以他為父的威嚴拉他們同來,留在自己身邊,讓他們不致受傷害。
但是他的愛如此長闊高深,因此不願意這麽做。他的愛不強迫、不限製、不催逼、不拉扯。他的愛賜給子女自由,或抗拒、或回報他的愛。一如天主的愛,正是天主受苦的根源。祂是天地的創造主,定意自己的首要之務是作人類的父親。
身為父親,天主希望他的兒女自由,甘心樂意去愛。這也包括兒女可能離家,到“遠方”,失去所有。為父的心當然知道,做此決定招來的一切痛苦,但是祂的愛竟使祂無能攔阻。身為父親,祂渴望那些留在家的子女能與祂融洽共處,體驗祂的慈愛。可是,祂還是隻發出自由接納的愛。所以祂的子女如隻在嘴皮上尊敬祂,心卻原離祂,祂心中的痛苦難以形諸言語。
天主知道他們“獻口欺騙”與“不講信義”(詠七十八36-37)。可是,祂隻有喪失真正的父親身份,才能使兒女愛祂。
身為父親,祂所依據的唯一權威是愛的權威。權威建立在讓兒女的罪刺透祂的心;迷失兒女欲念、貪婪、怒氣、忿恨、嫉妒、仇意,無一不令祂傷心。祂的哀傷如許深沉,心如許純淨。
天父以發自深處,蔭庇世人的傷悲的愛,向祂的子女伸出手。祂的觸摸發出內在的光芒,隻尋求醫治人。
我願意相信的天主是這樣的:一位父親,從創世起即伸開雙臂,心懷慈憐祝福,從不強求,總是在等:從不在絕望之餘垂下臂膀,總是盼望祂的兒女回轉,好讓祂有機會述說祂的愛,讓祂把疲倦的臂膀棲息在他們的肩膀上。
天父唯一的心願是:祝福。
祝福的拉丁文是benedicere,字麵的意思是:美言。天父寧以雙手代替話語表示祂對子女的美言。祂沒有懲罰他們的意願,他們已經由於內心或行為偏離招受了嚴厲的懲罰。
天父隻想要他們知道,他們走遍迷途尋找的愛,無論過去,現在,或將來,都在祂那裏為他們存留。
天父寧以手勢代替話語說:“你是我的愛子,我喜悅你。”祂是牧者,“牧放自己的羊群,以自己的手臂集合小羊,把它們抱在自己的懷中。”(依四十11)
倫勃郎這幅畫的真正重點在於父親的雙手。所有的光芒聚集於此。畫中人物的眼神投視於此。慈憐化為真實的血肉之軀;赦免、修和、醫治眾集於這雙手上。藉此,不僅小兒子,連疲乏的父親也同得棲息。
從我第一次在德蓮的辦公室門上看見這幅畫起,就深受這雙手吸引。隻不過那時還並不完全明白為什麽。但是,幾年來逐漸明白了。
這雙手,在我成形的時刻就懷抱著我,在我出世的時候歡迎我。這雙手,將我靠近母親胸懷抱緊,喂養我,讓我保暖。這雙手,也在危難時保守我,在悲傷時安慰我。這雙手,向我揮動道別,也總歡迎我回來。
這是天主的雙手,也是父親、老師、朋友、醫者的手。藉著這雙手,天主一直提醒著我,我常在祂安穩懷抱中。
畫完了父親與他祝福的雙手,不久之後,倫勃郎即離開人世。
倫勃郎的雙手,曾畫過無數的麵龐與手。在這他最後完成的其中一幅畫作裏,他畫出了天主的手與天主的臉。
那麽,誰是這幅真人尺寸肖像的模特兒呢?是倫勃郎自己嗎?浪子發父親是自畫像,但不是傳統的自畫像。倫氏自己的容貌出現在幾張自己的作品:妓女戶的浪子、湖上驚恐的門徒,記憶從十字架取下耶穌身體的其中一人。但此處所呈現的,不是倫勃郎的臉,而是他的心靈。是顆為父的心靈,死過無數回。
在六十三年的人生旅程中,倫勃郎不僅目睹了心愛的妻子亡故,還有三個兒子與兩個女兒,以及兩個同居的女人。他鍾愛的兒子提多,結婚不久即以二十六歲的英年早逝。
從可見的文獻資料中,倫勃郎從沒描述過他的傷痛。可是,我們可以想見“浪子”裏的父親的半盲,必定是因流了無盡的淚水。
按照天主的形象做造,經過漫長、痛苦的掙紮,倫勃郎終於發現了那形象的真義:幾近失明的老人,溫柔地哭泣,祝福受巨創的兒子。
原本是兒子,然後成為了父親。在漫漫人生的摸索、掙紮與探尋後,終究,老人倫勃郎準備好了進入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