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九年三月三日,解放軍進入北京。二月二十三日,北京各教會成立了“北平基督教聯合會”,主要工作是討論如何應付環境,在共產黨執政的國家裏求得生存。在起初的那一段時間裏,許多教會的傳道人都處在一種自我恐慌的無序狀態中。他們最關心的問題就是:共產黨宣揚無神論,新政權上台後,就會鏟除一些對自己有妨礙的東西,會不會首先就拿教會開刀?如果共產黨對教會采取措施的話,教會該如何應付?
袁相忱卻和原來一樣,對這一切變化都安然處之,有時有弟兄姐妹把這種擔憂與袁相忱交通時,袁相忱就笑著勸大家:“你們太過憂慮了!首先,我們傳福音的與政治沒有甚麽關係,誰掌權我們的工作都一樣,誰掌權我們的工作都照樣做,因為我們是為神工作,不是為某個人或政權。第二,共產黨也並非傳言中說的那樣,‘共產共妻’,純粹是沒有的事,並且共產黨的政策中有一條:宗教信仰自由。解放軍進了北京城,一切都很好。在宗教問題上他們也不會亂來的,你們就放心好了。”
這並非是袁相忱用來安慰大家的話,他的的確確是這樣認為的。他對共產黨頗具好感,認為這是一支紀律嚴明的隊伍,事實也是這樣。一九四九年全年,共產黨沒有對基督教采取任何措施,與傳道人也沒有過任何接觸。然而,現在沒有發生的事不等於將來不會發生。
一九四九年冬,袁相忱帶著幾位信徒在白塔寺大街上打鼓布道。鼓聲一響,照例就有許多人圍上來。袁相忱就開始向大家傳福音,正講著,忽然人群外圍傳來幾聲呼喝:“都散開!不要圍在這裏!快點散開,別站在馬路上!”隨著這聲音,人們呼拉一下就散開了,有幾個穿軍服紮皮帶的人出現在袁相忱麵前,領頭的一個問他們:“你們怎麽回事?在大街上敲敲打打地幹甚麽?誰讓你們在這裏的?”袁相忱馬上明白過來了:碰上解放軍了。他回答說:“我們是傳福音的,以前就一直在這裏傳。”領頭的那個人打量了一下袁相忱,看到是個斯文瘦弱的中年人,就想了一下,說,“不許在這裏聚集,跟我們到軍管會去。”軍管會就是軍事管製委員會,是解放初期的一個維持治安的組織,由軍人擔任。於是就有幾個穿軍服的人上前來,七手八腳地把袁相忱他們帶來的鼓、釵等東西統統拿走,大步地朝當時軍管會設在西四的辦公地走去。袁相忱他們幾個就跟在後麵。到了軍管會裏麵,領頭的那個人態度就比剛才在大街上好了許多。他問袁相忱:“你是幹甚麽的?”袁相忱回答說,“我是阜成門福音堂的傳道人,叫袁相忱。” 那人點點頭,就說,“以後不許在大街上布道,明白了嗎?”袁相忱就問:“你們共產黨不是說有宗教信仰自由嗎?”言外之意就是,既然有自由,為甚麽又不許我在大街上布道呢?那人楞了一下,口氣更加緩和下來,解釋說:“宗教信仰的自由是有的,隻不過現在剛解放,外麵比較亂,現在最好不要在外麵。你們可以把自己的東西拿回去了。”袁相忱看那個幹部態度很好,就不再說甚麽,於是他們幾個就抬著鼓回了福音堂。從此以後,袁相忱就不在外麵布道了,但每逢聚會,他都把門窗打開,裏麵唱詩、講道的聲音都能清楚地傳到外麵,也有行人經常聽到這聲音就駐足不前了。
北京解放初期,因政局還不是很穩定,所以沒有馬上處理宗教問題,政府隻是一切以安定為出發點,還沒有直接染指宗教生活。這一段時期,倒是一段真正的宗教信仰自由的時期,雖然前後隻有一年多時間,但現在看來,這段時間是多麽寶貴啊!那一段時間,宗教雖然沒有和政治緊密結合,但從雙方來看,卻又都有聯合的傾向和條件。在宗教界這方麵,解放後隨著大批外國傳教士的撤離中國,留下了一大堆問題。首先是教會的財產問題,然後是教會醫院、教會學校的運作問題。這些機構以前都是由不同宗派的外國人經營管理,或是由外國人監管的,現在一下子好像群龍無首,人心惶惶,這一大攤子該怎麽辦?該由誰來管理?該怎樣領導?另一方麵,共產黨作為一個標榜無神論的政黨,在執政後自然會對與帝國主義有著某些聯係的基督教頗具戒心,早就想插手,但又沒有合適的時間和機會。
俗話說: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共產黨沒有主動來聯係宗教界人士,但宗教界中的一些人,卻開始積極主動地向政府靠攏。於是中國基督教界進入了一個史無前例的時期,一些對中國宗教政策的發展方向有著重要影響的人物,也開始粉墨登場。這裏麵,最活躍的就是吳耀宗先生。
吳耀宗先生是廣東人,一八九三年出生於一個非基督教家庭,一九一八年信主後,先後在紐約協和神學院及尼布爾門下進修,接受了新派的神學思想。所謂新派,簡單說就是不相信童貞女生耶穌、不相信複活、不相信三位一體、不相信末日審判、不相信耶穌再來等他們認為不合理性的教義。吳耀宗早在一九三七年就參加了中共組織的保衛中國大同盟,為八路軍、新四軍募集醫療用品,是具有明顯親共政治傾向的基督徒。吳耀宗先生的思想可用他自己的文章來說明。他在一九五一年七月七日的《天風》上發表題為《共產黨教育了我》的文章,文章寫道:“ 在過去三十年中,我的思想經過兩次巨大轉變,第一次接受基督教--從懷疑宗教到信仰宗教;第二次,接受了反宗教的社會科學理論,把唯物論思想通宗教信仰打成一片。”
吳耀宗先生於一九四九年九月二日,出席了中國人民政治協商會議,成為全國基督教界五位代表之一。然而,這五位代表卻並非由基督教團體所選出。一九四九年十一月,以吳耀宗為首的基督教訪問團成立。一九五零年五月,基督教訪問團在訪問北京後,先後在五月二日、六日、十三日三次受到周恩來的接見,會談的中心內容是:基督教應自動地肅清帝國主義在它裏麵的力量和影響。也就是說,早從五零年起,中共就為基督教的發展定出了方向,以後的一切行動,都是由基督教界人士出麵,按中共所指的方向走的。他們認為,中國的教會目前最該辦的兩件事就是:一是與帝國主義割斷聯係,二是要實行三自,即自治、自傳、自養。
一九五零年七月二十八日,吳耀宗聯合其他發起人,將題為《中國基督徒在新中國建設中努力的途徑的宣言》及徵求簽名的信寄出,開展全國範圍內的簽名運動,“三自愛國運動”正式開始。此宣言的中心內容是:警惕及肅清基督教與帝國主義間存在的關係,作為政治立場,並在短期內完成教會的自治、自養及自傳運動,作為教會革新與發展的基本方針。此宣言在新的任務中明確說明:“中國基督教教會及團體徹底擁護共同綱領,在政府的領導下,反對帝國主義、封建主義及官僚資本主義,為建設一個獨立、民主、和平、統一、富強的新中國而奮鬥。”
通過這一“宣言”,宗教與政治堂而皇之地正式接軌。
一九五零年八月,中國政府統計,全國約有天主教徒三百萬,其中的百分之八十在農村;基督徒約七十萬,百分之七十分布在農村。
一九五零年九月二十三日,《革新宣言》即《中國基督教在新中國建設中努力的途徑》發表,同日,《人民日報》發表社論:《基督教人士的愛國運動》,為“三自運動”定性。
一九五零年十月十八日,中華基督教協進會在上海召開第十四屆年會,通過了開展三自運動的決定,並選舉吳耀宗為副會長。從此吳耀宗正式進入全國基督教界的領導層。
這一時期,三自運動還處於意識狀態下,或者是步履艱難的起步期。三自的領導人原計劃用五年的時間,在全國範圍內實現統一的領導,但沒想到的是,一個絕好的機會來了:
一九五零年六月二十五日,朝鮮戰爭爆發;二十七日,美國參戰;七月二十七日,聯合國軍參戰;十月二十五日,中國開始了抗美援朝戰爭。三自運動的反帝愛國的真正目的,在這一時期完全表明,三自運動利用抗美援朝的戰爭,加快了國內“三自運動”的步伐,也加強了運動的力度,迫使基督教界迅速作出抉擇:你是支持自己的國家呢,還是支持帝國主義?換言之就是:你若不參加三自,就是支持帝國主義,就是不愛國,更甚者,就是反革命。“三自運動” 利用宗教作幌子打政治牌的本質暴露無遺。
“三自運動”這個以在教會內部實行自治、自養、自傳為藉口而開展的改革運動,此刻已名正言順地變成了政治運動。
一九五零年十二月二十九日,中央人民政府國務院第六十五次會議,公布了《關於處理接受美國津貼的文化教育、救濟機關及宗教團體的方針》。一九五一年四月召開了處理接受美國津貼的基督教團體的會議,全國各宗派、各團體的一百五十四名代表參加了這次會議,其中也有一些是與美國差會沒有任何關係的教會領袖。三自運動的成員已由接受外國津貼的教會擴大到所有的教會。大會專門用兩天的時間,對帝國主義在中國教會中的種種劣行進行了控訴。這次會議還產生了一個新的全國性的基督教領導機構:“中國基督教抗美援朝三自革新運動委員會籌備委員會”,吳耀宗為主席,劉良模為書記,吳耀宗在中國基督教界中的頭把交椅正式坐穩。這次會議還通過了《中國基督教會各教會、各團體代表聯合宣言》和《處理接受美國津貼的基督教團體辦法草案》,並於一九五一年七月二十四日由政務院正式公布。聯合宣言中指出:中國教會因倚靠上帝的幫助,藉著毛主席的領導及黨政府的鼓勵,必能群策群力,發展一種更純粹、更完全的基督教事業來服務人民。
從此中國基督教界進入一個轟轟烈烈的控訴時期,《怎樣開好控訴會》、《我們要控訴》等具有明顯政治意味和操作導向的文章,占據了基督教的刊物《天風》的大部份位置。吳耀宗和劉良模等人多次發表文章,在政治意義下重新解釋了基督教的“論斷”與“重生”等教義,引起了一些維護聖經的基督教界人士的不滿。但截至一九五二年九月,已簽名擁護三自運動的信徒達三十三萬多。三自運動初見成效。
一九五一年十一月,上海開辦了第一屆基督教三自革新運動幹部學習班,對信徒的思想教育及改造藉此開始。然而,全國各地還是有許多人拒絕參加三自運動。當時北京有六十多個宗教團體,但有十一位教會或宗教團體的負責人拒絕參加三自運動。他們拒絕參加的理由很簡單:“我們早就是自治、自傳、自養了,所以沒有參加的必要。”這十一位代表是王明道、袁相忱、畢永琴、王鎮、彭宏亮、吳慕迦、王偉明、張周新、陳善理、吳文靜、劉秀穎。
袁相忱曾多次對信徒闡述過他為何不參加三自的原因,主要有三點:第一是他的教會早在一九四六年開辦之日起,就是三自的,沒有加入任何外國差會,也沒有做任何機構或團體的附屬,以取得支持。他也是北京六十多個教會中唯一的一個租房子聚會的教會,他一家九口人的生活和福音堂的房租,都是由信徒的奉獻和他自己做翻譯的收入來維持,早就是自治、自傳、自養的了,所有沒有必要參加三自。第二個原因是他認為基督是教會的頭,教會是屬神的,是童年,不應該與一切屬世的聯合。政治和宗教要絕對地分開,神的東西要歸給神,該撒的東西要歸給該撒。這是兩個領域;政治不能利用宗教,教會工作也不應依靠政治。國家用宗教事務局來管理一切宗教活動,認為宗教是人民團體之一,也要在黨的領導下為無產階級政治服務,這是袁相忱無論如何都不能認同的。第三個原因是他對三自某些領導人的信仰不認同,袁相忱具有傳統福音派的神學觀點,不讚同新派的信仰。他認為吳耀宗先生的新派神學觀點雖然承認有神,但這個神是抽象的;袁相忱相信的是有生命、有位格的神,與他們的不一樣。所以他就常對別人說:“信的和不信的不可同負一軛,這是聖經上教導我們的。他們信的神和我們信的神不一樣,所以我不和他們在一起。”
從一九五一年開始,這十一個人與三自領導人之間的立場,已劃分得非常清楚了,參加三自的和不參加的信徒,也漸漸地有了分水嶺。也是從一九五一年開始,袁相忱請王明道先生每月去他的阜成門福音堂講道一次,兩人間的聯係比以前更加緊密。
這期間不斷有信徒帶著關於參加三自與否的各種疑惑來請教袁相忱。一次,有一個信徒問袁相忱有沒有看過劉良模發表在當年《天風》第十九期上的一篇文章,寫的是參加政治學習的感受。文章中說,以前想不通基督徒為甚麽要參加政治學習,現在想通了,這種感覺就是基督教裏所說的“重生”。這位信徒問袁相忱:“耶穌與尼哥底母所講的重生是這樣的嗎?” 袁相忱明確地告訴他:“這種說法不對!重生是指我們信耶穌後所獲得的新生命,與政治學習毫無關係。隻有耶穌的寶血有赦罪的功效,隻有信耶穌才能讓人獲得新生命。”那一段時期,三自的領導們頻頻在《天風》刊物上發表一些所謂指導性的文章,這些文章大多數都是政治性強、革命性強而屬靈性弱:有的是用革命性、政治性的理論,來指導屬靈事工,有的乾脆就是純政治性的。信徒們看了,除了不能夠得到造就外,還產生許多迷惑。袁相忱就告訴大家:“不要看這些對屬靈生命毫無益處的文章,如果有時間的話,就去多讀讀王明道先生寫的文章,王先生的文章都發表在《靈食季刊》上,這樣的文章才值得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