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一四年,中國。封建帝製剛剛結束了它在中國的統治,新的思潮風起雲湧。經過洋務運動後,中國呈現出一種貌似生機勃勃,實則雜亂無章的局勢,各種人物爭相在中國這個大的舞台上粉墨登場。一九一四年至一九四九年,中國曆經了極為動蕩不安的時期,在連年的戰爭和農業欠收的雙重打擊下,百姓的生活苦不堪言。但這一時期也是中國蒙福的一個時期,基督教在中國的傳播進入了一個前所未有的高峰時期。一九一四年,在華的外國傳教士共有三萬多人,全國信徒有十多萬人,在痛苦艱難的時勢下,中國卻正進入一個空前的福音大興旺時期。上帝的祝福沒有忘記這個有著四億多人口的大國。
一九一四年農曆六月,安徽蚌埠正值悶熱無比的夏季,太陽直直地照射著,沒有一絲風,鳥不鳴,樹枝也不動,整個城市都被濕悶而凝鬱的空氣所籠罩。在蚌埠一座中等人家的院落裏,氣氛更加緊張沉悶:女主人在房間裏痛苦呻吟,接生婆和傭人們忙裏忙外,男主人在外麵踱來踱去,卻又乾著急幫不上忙。過了不久,一聲微弱的嬰兒啼哭聲終於劃破了這沉悶的空氣,緊接著又傳來接生婆高興的喊聲:“是個男孩,是個男孩。”剛才在外麵一直低頭焦躁地不停踱步的男主人一聽是個男孩,高興得直搓著手,臉上立即露出了寬慰的笑容。於是愉快喜慶的氣氛衝破了空氣的沉悶,充盈在整個院落中。
這個家的男主人姓袁,名禹庭,廣東東莞人,因父親跟隨著同是廣東籍的鐵路工程設計師詹天佑先生,修築著名的京張鐵路,就從南方遷到北京南口鎮落戶。袁禹庭從小受過良好的西式教育,懂英文,因父母早故,袁禹庭長大後就子承父業,在鐵路部門工作。由於鐵路部門流動性較大,袁禹庭就帶著妻子來到安徽蚌埠就職,任鐵路行李員,專營行李過磅,有固定的收入,在當時稱得上是小康之家。袁禹庭是家中獨子,傳宗接代的思想根深蒂固,所以頭胎就生了個兒子,對他來說是最高興的事。女主人姓羅名孝純,家庭背景與丈夫袁禹庭相似,羅氏父親祖籍也是廣東,當時在天津鐵路部門工作,專營財務工作,與袁家屬老世交。羅氏也是獨養女兒,被父母寵愛有加,雖生在封閉落後的時代,但因是家中的獨女,加上家庭條件許可,所以不僅沒有纏過足,而且受過良好的教育,畢業於女子師範學校。羅氏心靈手巧,有一手刺繡的好手藝。羅氏與其母篤信佛教,無論走到何處,都帶著一串長長的念珠。
袁禹庭夫婦喜得貴子,自然對孩子寄托了無限希望,所以就給孩子起名為袁振邦,小名就按廣東人的習慣稱為阿邦。在那個社會無比動蕩的時代,袁家上下對這個出生不久的小生命寄托了振興國家的宏偉願望,這也是他們當時所知道、所理解的最偉大的願望。
但這個小生命也讓他的父母時時處在擔心之中,最主要是因孩子的身體問題。這孩子是不足月出生的,臨產時隻有七個月。俗話說,七活八不活,這七個月就生下來的孩子雖然活了,但卻很難養。最初是不怎麽會吃東西,吃了東西後又經常拉肚子,成天生病,瘦弱非常。袁羅氏自己的身體也不好,再加上沒有奶水,所以阿邦從小就喝牛奶,全家人都圍著這個小生命轉,養得很嬌,可是小東西還是三天兩頭地出問題。孩子稍長大後,更是成天泡在藥罐裏。像所有先天不足的孩子一樣,小阿邦比其他同齡的孩子個頭小、走路晚、說話晚。盡管出生後營養在當時算是不錯,但阿邦的身體還是一直都比同齡人弱。袁氏夫妻為了使孩子健康成長,就按迷信的說法,給孩子認了個乾媽。算命先生說,阿邦福淺,要找個以四條腿的動物為姓的女人認乾媽,才穩當,小命才不會跑掉,找姓羊、姓馬的都行。最後袁氏夫婦就為兒子找了個姓楊的女人做乾媽,雖然這“楊”不是那“羊”,但畢竟了卻一樁心事,圖個好意頭。
小阿邦一歲後,因父親工作調動,就隨父母一起遷到了徐州,袁禹庭在徐州火車站售票房工作,負責賣車票。在徐州的這八年中,袁家無意識地進入了一個經濟頂盛時期,也進入了一個全家人長期痛苦不安的時期。
到徐州工作時,袁禹庭正當盛年。他腦子靈活手腳快,再加上受過良好的教育,所以他不僅很快適應了工作環境,而且還迅速發現了一條不用本錢就能賺大錢的捷徑。當時社會上流通兩種錢幣:一種是銀元,一種是中國銀行印的新鈔票。這兩種錢幣在銀行裏麵值相等,但在老百姓手中,價值相差卻很大。因為當時社會局勢動蕩,新鈔票麵臨貶值的危險,所以老百姓不相信新鈔票,隻相信銀元,在黑市上一塊錢的銀元相當於一塊五的新幣。從事這種換幣生意的人都能發財。袁禹庭賣火車票時,每天能經手幾百塊錢,這裏麵有銀元,也有新票,而車站結賬時,兩者都可以。袁禹庭就把收到的銀元拿到黑市上換新鈔票,然後完全用新鈔票向車站結賬,除能補足欠車站的款項外,還可以自己獲一大筆利潤。這樣他每月利用工作之便兌換銀元所得的錢,是他工資的幾倍,家底隨之日益豐厚。袁禹庭辦起了自己的飲料廠,在戲園子裏有了寫著自己名牌的包廂,花錢大手大腳,家裏有男女傭人,前呼後擁,全家一派興旺景象。小阿邦就是在這種環境中長大的。他隻要想去哪裏,就立刻有傭人來抱著他去;想要什麽,就立即能得到。洗澡、看戲都有專人伺候著他,那是他最享受的一段時間。他的父親用自己的小聰明與小手段,為兒子成就了一生中肉身生活最幸福的時期,也成就了兒子一生中思考人生意義的開端。
中國有句古話,不義之財發不得。袁禹庭發財不是靠勞力,不是靠正當生意,所以錢來得不光明,去的也就不乾淨。這種不用費力費腦賺來的錢,使袁禹庭認為賺錢太容易了,關鍵是怎麽享受這些錢,於是漸漸地,他就沾染了一切有錢人都容易染上的壞毛病:吃喝嫖賭,無所不嗜、無所不沾。他的整個家庭在享受到金錢所帶來的歡樂時,也很快地飽嚐了金錢所帶來的惡果。因袁禹庭在外麵的嫖娼行為,使得他與妻子的關係很快陷入僵局。家裏從此失去了寧靜,夫妻倆常常是一見麵就爭吵不休,吵完之後就是僻哩叭啦的砸東西的聲音,之後就是妻子痛哭的聲音,再之後就是丈夫離家時的摔門的聲音,再之後就是死一樣的寂靜。每次吵完架後,袁禹庭都會幾天不回家,但隻要一回家,夫婦倆就又繼續吵。小阿邦不知道他們為什麽吵,但知道這不是好事,所以一看他們吵就非常害怕,又不敢哭,隻有縮在一個角落裏,瑟瑟發抖。母親平時很少帶他玩,隻是讓傭人來帶他玩,她自己每天除了念佛就是打麻將。父母雖然不和,但對他還是很喜歡,因為他是這個單傳家庭裏的單傳繼承人。父親偶爾也會抱著他出去玩,母親心情好時也會很疼愛他,但心情不好時,他也很容易就成為父母的出氣筒。父親對他態度會很生硬,母親對他也很厭煩。有時他也會挨打,父親會用手指敲他的腦門,廣東話叫做“吃菱角”;母親則趁他還光著屁股睡在被窩裏時,用藤條打他的屁股。總之,父母要隨著自己的心情來定奪對孩子之愛的程度:有時是過度地溺愛,有時是過份地苛責。小阿邦七歲的時候,父親把他送進一所私墊學堂裏,接受中國最傳統的教育。老師是一位留著胡子的晚清學士。一進去讀書時,老師坐在中間,先讓小孩子們站成一排,在孔夫子像前下拜,之後就是沒完沒了地背書:三字經,百家姓,千字文等。背好了,老師會口頭鼓勵幾句;但背不好,就要挨板子。老師總拿著一條細尺子,每天一上學就讓學生上台挨個背昨天念的書,不會背書的就要自覺地把手伸出去挨打。小阿邦雖然在學習上較有靈氣,但也有挨板子的時候。板子打在手心上很痛,有時會留下很深的印子,但老師說:“就得打!不打不成才,那些狀元們都是打出來的。”這位老先生留給小阿邦一生最值得紀念的東西,不是他的板子,而是他在開學第一天為阿邦取的一個學名:袁相臣。這個名字與他原來的名字“振邦”在意義上相同,隻是這個學名把振興國家的具體內容表達出來了--小阿邦振國興邦的具體目標,就是將來要做宰相大臣。“袁相臣”這個由第一位啟蒙老師所起的名字,從此就成了阿邦的正式名字。
一九二三年,袁相臣九歲時,因父親不思悔改,在歧路上越走越遠,無節製地吃喝嫖賭,不僅花光了所賺到的錢,還虧空了大量的公款,最後終於東窗事發,被單位開除了公職。徐州鐵路局給袁禹庭兩條出路:一是賠償欠款,二是入監獄,由他自己任選。走投無路的袁禹庭賣掉了飲料廠,賣掉了所有的家產,仍不夠還欠款;最後還是在天津鐵路局工作的嶽父不計前嫌,幫他還清了其餘的款項,才使他免受牢獄之苦。於是一家三口經過了大起大落後,兩手空空地回到天津,暫居在外祖父家中。
徐州這八年的生活給袁家帶來了一場夢,夢醒了,但陰影卻沒有散去。袁氏夫妻的感情因這八年的蹉跎,再也回不到溫馨的從前了。袁禹庭到天津後身無分文,麵臨生活上的困難,四處找工作,但因時局不好,加之他本人不光彩的過去,所以一般的單位也不敢用他。最後還是嶽父出麵,托人介紹他去京張鐵路做電報員。但過了不久,因軍閥混戰,鐵路也不景氣,最後發不出工資,於是袁禹庭又不得不重新找了一份工作,在北京東華門大街的真光電影院收門票。這期間因袁禹庭的工作和收入都不穩定,所以孩子和老婆還是留在嶽父家裏。剛有了一點起色的小家庭又分散了。
在徐州的八年也是小相臣性格形成的關鍵時期,他的身上明顯地有著一切破碎家庭的孩子們都有的性格矛盾性:膽小怕羞但又嫉惡如仇;在溺愛中卻又感受不到愛;不善表達卻又性格倔強;馬馬虎虎卻又敏感脆弱;性格單純卻又憂鬱;缺乏安全感,缺乏知心的朋友。小相臣就帶著這樣的矛盾成長著。到天津後,他迎來了自己精神上第一個釋放的時期。
因為相臣的外祖父羅子剛先生隻有一個女兒,所以女兒的唯一孩子就成了老人的心肝寶貝。相臣在外祖父家裏享受到了充分的家庭溫暖,過了一段耳邊沒有爭吵聲的日子,這也是他一生覺得最好玩的時期。外祖父在天津勸業場旁的租界租了樓房,當時能租得起樓房的人也不是很多。他還把相臣送進一所新式小學讀書。學校的功課並不緊張,加上相臣以前讀過私墊,認識很多字,所以上洋學就更輕鬆。這一時期,相臣還結識了許多新朋友,成天在街上奔來跑去地瘋玩,有時也和小朋友一起大聲地唱:“小白菜,地裏黃,二三歲呀,沒了娘。”他最喜歡的玩具是刀,這也是大多數男孩最忠愛的玩具。他向家裏人要刀,但家人沒有給他買,於是小朋友就教他如何自己做刀:把一塊鐵片放在鐵軌上,等火車一輾過去,車輪就會自然地把鐵片壓成一把刀。有一次,他看到一個小朋友有一把小寶劍,非常好看,他就偷偷地拿過來,悄悄拿回家,也不敢讓家人知道,又不能拿出去玩,他就把這把寶劍放在一個小箱子裏。這小箱子裝滿了他所喜歡的小玩意:小刀、彈珠、小泥人等,他最喜歡的是這把寶劍,但隻能是沒有人在場時偷著看一眼,然後又趕忙把箱子蓋上,以免別人發現。還有一次他想買玻璃彈珠,但母親不給錢,於是他就趁外祖父不注意,偷了外祖父的一個銅板,買了幾顆彈珠。他是彈彈珠的好手,與小朋友交戰時,往往大獲全勝,每次都能贏回幾個彈珠,有時還能贏一點小錢,贏了錢就去買吃的。有一回,他也偷過一塊小毛巾。但他基本上沒幹過太出格的壞事。
在天津還有一個好玩的地方,就是去離外祖父家不遠的一個廣東老鄉家裏。這家廣東老鄉姓梁,也是在鐵路工作,家境比羅家還略好。相臣叫女主人二嬸,二嬸的婆婆與相臣的外婆同姓黃,又是同鄉,就結拜為乾姐妹,所以袁羅氏就常來與二嬸聊天,相臣就隨著一起來。二嬸家裏最大的孩子阿珍比阿邦小五歲,阿邦就常揪著阿珍的小辮,欺負她,而阿珍也許是因為小的原因,卻並不介意。相臣也經常在梁家吃飯,梁家祖父過生日時,請羅氏全家,並為小孩子單開一桌,阿邦就做孩子王,把雞腿搶過來自己吃掉。
偶爾犯錯母親要打時,相臣就喊外祖父母幫忙,所以這期間他所受的皮肉之苦也少了很多。因為羅家全家都愛玩麻將,所以晚上相臣還和外祖父母、母親一起打麻將,生活悠閑而快樂。這時期相臣最主要的事情就是以各種方法玩以前不會玩的各種遊戲,以及幹一些小小的壞事,享受以前在徐州因被家裏的傭人、及各種規矩所束縛而得不到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