亨利.盧雲
那小的向父親說:“父親,請把我應得的一份家產給我罷!”父親遂把產業給他們分開了。過了不多幾天,小兒子把所有的一切都收拾起來,就往遠方去了。
(路加福音十五 1 2 - 13 )
2、小兒子離家
大逆不道
倫勃郎這幅畫的全名是《浪子回頭》。“回頭”,意味著先有離開。回頭是離家以後回家,曾經遠走,如今知返。迎接兒子的父親高興極了,因為這個兒子“是 死而複生,失而複得的”。迎接迷途兒子的巨大喜樂,隱藏著先前的巨大悲傷。尋見的背後是失落,回頭的底線是離開。觀看這充滿喜樂、溫馨的重聚,我必得品嚐於此之先的悲傷情節。當我有勇氣深探離家的含義,我才能真正的了解什麽是回頭。畫中小兒子身著棕黃色的內袍,由父親的紅袍和諧相襯下,看來如此美麗。事情的真相卻是:兒子穿的是破衣,表露出了他背後的淒慘絕境。從父親慈憐的擁抱來看,我們的破碎或許顯得美觀,然而這破碎別無他美,隻有受慈憐環繞而顯出的美。
要澈悟慈憐的奧秘,必須誠實地審視引出慈憐的真相。事實是,早在回頭、回轉前,兒子離開了。他對父親說:“請把我應得的一份家產給我” ,然後收拾了所有得到的東西,就離開了。路加寫得如此簡潔、平鋪直述,很難完全體會此處記載的情景是傷人、忤逆,是前所未聞的行徑,與當時尊重長輩的傳統公然背馳。肯尼士-貝雷(Kenneth E.Bailey)在《比喻的研究》一書中,解析浪子故事,見解精辟,他說小兒子離家的態度,無異於巴望父親早死:
十五年之久,我詢問世界各地的人,從摩洛哥到印度,從土耳其到蘇丹:若父親還健在,小兒子要求分家產是什麽意思。每次的回答都一樣……我們的對話通常如下:
你的村裏,有沒有人提出這種要求?
從來沒有!
可有人能提出這種要求?
絕不可能!
若真有人提出來,會怎樣?
他父親一定揍死他!
為什麽?
這個要求的意思是——希望父親快死。
兒子的要求不僅是分家產,也是要求有權處置他得到的那份財產,貝雷解釋說:“父親雖然把家產移交給兒子,可是在他有生之年……還是有權利靠這些收益為生。故事裏的小兒子獲準隨意處置,可見是他索求的。父親過世前,他根本無權過問。‘老爸,我等不及你死’的想法,於此不言而喻。”
所以,兒子“離家”,其實是個比第一次讀後可能有的感受更冷酷的行為:斷然棄絕了所出生、成長的家,斬斷了所處社會看重、維係的珍貴傳統。當路加寫“往遠方去了”,他指的不僅是年輕人想看看更寬廣的世界。路加是說徹底地與代代相傳,奉為圭臬的生活、思想、行為方式的決裂。這不僅是冒犯,根本就是背逆了社會與家庭珍惜的價值觀。“遠方”,實為鄙棄原本家裏敬崇的每樣事物的世界。
這種解釋於我非比尋常,不隻是叫我從曆史背景正確地了解這則比喻,而且,更重要的是藉此發現我自己裏麵的小兒子。剛開始,很難體會我的生命旅程是叛逆背道的。我不認為自己是揚棄傳承的那種人。可是,我再仔細審視,自己常常用些間接的方法,寧可到遠方,而不願就近在家,我裏麵的小兒子就浮現了。我是在講屬靈的“離家”,與肉身的離開(我大半生是在心愛的荷蘭之外度過的)完全是兩回事。
比起聖經中的任何故事,浪子的比喻最能表現出天主無止境的慈愛。在屬天之愛的光照下,設想自己在那則故事裏,才沉痛了悟:離家,比我意料中更接近自己的屬靈經驗。
倫勃郎畫中的父親迎接兒子,幾乎沒有外在的動作。相形之下,1636年蝕刻描繪的浪子故事則動感十足:父親奔向兒子,兒子投向父親腳前。隱士園的這幅是三十年後的作品,表現的是絕然靜止。父親觸摸兒子的肩膀是永存的祝福,兒子憩息於父親胸前是永恒的平安。屯博爾(Christian Tumpel)在《倫勃郎》中,則寫道:“這靜止的畫麵裏,接納與寬容的那一刹那是永恒的。父子二人的動作道出永遠長存、不可磨滅的一些東西”。羅森伯格論此景象時,說得極美:“父與子這組人物,外觀來看幾乎沒什麽動作,但內裏卻奔騰不已……這則故事並非論及人間的父愛……此處表達的含義是:屬天的慈愛與憐憫有能力化死亡為生命。”(《倫勃郎的一生》)
充耳不聞
離家,不僅是樁受時空限製的曆史事件,同時,也否定了屬靈事實:我的全人都屬於天主,天主把我抱在祂永恒的胸懷,安然無虞。我是刻在祂的手掌心,藏在祂的蔭庇下。離家也忽視了真理:天主“造成了我的五髒六腑,禰在我母胎中締結了我,在暗中構形了我”(詠一三九13~15)。離家,就是過著似乎無家可歸的日子,非得往遠方才找得到家園。
家乃是我生命的中心,在此能聽見“你是我的愛子,我喜悅你”的聲音。同樣的聲音,與第一個亞當說話,也與耶穌——第二個亞當——說話;同樣的聲音也向所有天主的子女說話,使他們即或活在黑暗的世界,卻可得自由,依然停留在光中。我聽過那聲音,過去對我說話,如今繼續對我說話。這是永不受攪擾的愛的聲音,發自永恒,在聽見的地方賜下生命與愛。當我聽見那聲音,就知道我與天主安居,什麽也不怕。身為天父的愛子,“縱使我應走過陰森的幽穀,我不怕凶險”(詠二十三4)。身為愛子,我能“治好病人;複活死人;潔淨癩病者;驅逐魔鬼”(瑪十8)。而且我既然“白白得來”,也能“白白舍去”。身為愛子,我能質詢人、安慰人、警戒人、鼓勵人、而無懼見棄或需要嘉許。身為愛子,我能忍受逼迫,而不急著報複;蒙受稱讚,而不以此為美德的證據。身為愛子,我能受折磨、殺身,而不懷疑天父給我的愛比死更堅強。身位愛子,我能自由地獻身而活,獻身而死。
耶穌已清楚顯明,祂在約旦河與大博爾山聽到的聲音,我也聽得見。祂也清楚顯明,正如祂與天父同住,我有與天父同住。祂為門徒向天父祈禱說:“他們不屬於世界,就如我不屬於世界一樣。求禰以真理祝聖他們。就如你派遣我到世界上來,照樣我也派遣他們到世界上去。我為他們祝聖我自己,為叫他們也因真理而被祝聖。”(若十七16~19)這段話彰顯了我真正的居所、真正的住處、真正的家園。信心就是大膽地信靠,家過去一直在那裏,將來也會一直在那裏。父親搭在浪子肩頭上的手有點僵硬,但是帶著屬天的長遠祝福:“你是我的愛子,我喜悅你。”
然而,我一次又一次地離開家,逃出祝福的手掌,跑到遠方去尋覓愛!這是我生命中最可悲的一點,也是旅程上遇見的很多人最可悲的一點。我不知為何對稱我為“愛子”的呼聲充耳不聞,離開了唯一聽得見那聲音的地方,死命地在其他地方尋找在家裏不複得的東西。
剛開始,這有點難以置信。為什麽我要離開想聽的事情全部聽得到的地方?我越想這個問題,越體會到真正的愛之聲是溫文、柔和的聲音,在我生命最隱秘處向我說話。它不是強迫我留心聽的嘈雜聲音。這聲音是流過許多淚水、心死過好幾回、幾近失明的父親所發的聲音,這是願意讓父親觸摸的人才能聽見的聲音。
感受天主賜福的手觸摸,與聽見稱我為愛子的聲音,二者是為一、相同的。先知厄裏亞最清楚不過了,他在山頂迎見天主,先是暴風,然而天主不在暴風裏。然後是地震,天主不在地震裏。然後是火,天主也不在那裏。最後是極其溫柔的,有人說是微風,有人說是微聲。厄裏亞發覺了,就掩住臉,因他知道天主在那裏。在天主的溫柔中,聲音就是觸摸,觸摸即是聲音(參列上十九11-13)。
然而還有許多其他聲音,吵鬧、滿有承諾、也非常誘人的聲音。這些聲音說:“出去,證明你是個能幹的人。” 在耶穌聽見那聲音稱祂為愛子後,就立刻被引到曠野去聽其他聲音。這些聲音要祂證明自己有成就、有名聲、有權利,因此值得蒙愛。我也熟悉這些聲音。它們總是在那裏,總是滲入我質疑自己不夠好,沒有價值的內心天地,提醒我若不下定決心,若不費心費力,就得不到愛。這些聲音要我證明自己值得受喜愛,並且一直催促我,為了受接納,要不惜一切。這些聲音囂然否定愛是白白的禮物。每次我對稱我為愛子的聲音失去信心,我就會離家。然後,尾隨另一聲音,告訴我無數方法,去贏取我渴望得到的愛。
可以說自從我有耳能聽,就聽見這些聲音,而且從此縈繞心懷。這些聲音藉著父母、友人、老師、同事,更多是藉著無所不在的傳播媒體,從過去到現在,對我說:“讓我看看你是個好孩子。你最好比你的朋友還要優秀!你的成績怎麽樣?你一定要把書讀完!我當然希望你能自力更生!你有什麽好關係嗎?你真的要跟這些人作朋友?這些獎杯當然顯出你是個很棒的球員!不要讓別人看見你的弱點,免得被利用!你已經為晚年打算好了嗎?如果你沒有成就,別人就會對你失去興趣!死了,就空留一杯黃土!……”
隻要我與稱我為愛子的聲音有聯係,這些問題、主意就無傷大雅。父母、友人、老師、甚至那些藉著傳媒向我發言的人,他們是真誠關心。他們的警戒、勸告皆出於善意。其實,他們也有限度地表達出屬天無限的愛。然而我若忘記那首先、無條件的愛的聲音,這些無傷的建言會輕易主掌我的生活,把我拉到“遠方”。這種情況發生的時候,我不難察覺。怒氣、怨恨、嫉妒、複仇的欲念、情欲、貪婪、競爭、對立,是我“離家”後的征兆。這很容易發生。當我不是專注自己的心靈狀況,發現自己能免於這些陰暗的情感、欲望、感覺糾纏的時刻實在不多,甚是氣餒。
我一直還沒完全搞清楚前,又落入了舊圈套。發現自問為什麽受人傷害、棄絕,甚至不受人睬。我也不知不覺中思索別人的成就、我自己的孤單,還有世人壓榨我的方式。雖然刻意製止,我還是會做致富、出名、得權的白日夢。這些精神的擺蕩,顯示了我的信心脆弱,不太欣自己是天主所喜悅的愛子。我生怕別人不喜歡我、責備我、冷落我、忽略我、逼迫我、殺害我,所以不住地想策略自衛,確保自己能獲得我自以為非需要不可的愛。這麽做,我就遠離了父親的家,決意居留於“遠方”。
緣木求魚
此處的關鍵是下列問題:“我究竟屬於誰?天主,還是這個世界?”從我日常耿耿於懷的事情看,我是多屬世界,少屬天主。一點批評就弄得我發怒,稍微受拒就搞得我憂悶,些許稱讚就提升我的士氣,零星成就會興奮莫名。雞毛蒜皮的事會令我心情昂揚或意誌消沉。我就像一艘汪洋中的小船漂動。我花費不少時間、心力保持平穩,以防船翻溺水,可見我的生活無非是求生的掙紮,不是為聖的掙紮,而是由於誤信我這個人如何,是由世界定奪,因此焦苦掙紮。
隻要我不停追問:“你愛我嗎?你真的愛我嗎?”我就是把所有的權力交付世界,置己身於捆鎖,因為這個世界滿了有條件的“不過”。世界說;“沒錯,我愛你,不過你要長得好看、聰明、富有。我愛你,不過你要教育程度高,有好職位、有好門路。我愛你,不過你要成果多、生意多、購物多。”世界的愛是無止境的“不過”。我受這些“不過”奴役,因為要悉數圓滿回應這些條件,是根本做不到的,世界的愛永遠都會附帶條件。隻要我在世界有條件的愛中尋找真正的自我,我就仍然受世界“勾引”——嚐試、失敗、再嚐試。這是叫人沉迷不能自拔的世界,因為它所給的並不能滿足心靈深處的饑渴。
“沉迷不能自拔”是說明彌漫於社會的失落感最恰當的字眼。由於沉迷,我們緊抓著世界,聲稱這是成就自我的要訣。斂聚財富權力,獲取高位讚美,花天酒地、滿足肉欲、愛欲不分。我們沉迷其中,以為能滿足內心深處的需求,其實根本不能。隻要我們依舊活在世界的幻象,就深受沉迷之苦。在“遠方”徒勞無功的追尋,結果是無止境的幻滅,自我也不得成就。如今令人沉迷的東西日見增多,我們也就遠離了天父的家。沉迷的生活,說它是“遠方的生活”實不為過。在遠方,我們發出求救的呼聲。
隻要我在不該找的地方尋找無條件的愛,我就是浪子了。我為什麽一直罔顧真愛所在之處,隻顧於他處尋找?我為什麽一直離開家,離開我稱作天主的子女,天父愛子的地方?我一直拿走天主賜給我的禮物——健康、聰智、情感——而且一直用來撐場麵,為要受肯定,得稱讚,爭取獎賞,而沒有用來榮耀天主。是的,我常帶著它們到“遠方”,為不知其可貴、隻知壓榨的世界利用。這簡直就是要證明給自己、世界看:我不需要天主帶、我可以自力更生、我想完全獨立。其實骨子裏是大逆不道、徹底對父親的愛說聲:“不要!”言下之意即是“我希望你早點死”的詛咒。浪子的那聲“不要”,反映了亞當起初的背逆:棄絕了以愛創造、維係我們的天主。是這樣的背逆置我於花園外,挨不到生命樹,是這樣的背逆讓自己銷匿於“遠方”。
再看倫勃郎描繪的小兒子回頭,我看見的不隻是慈憐的手勢招向迷途的孩子。我看到一件大事,那就是大逆不道的終結。亞當與他所有後裔的背逆全得赦免,亞當原先領受的永生祝福也重得堅立。那雙手一直是張開的,不管有沒有需要愛撫的肩頭。天主從未收回祂的臂膀,從未收回祂的祝福,從未停止想念祂的愛子。然而父親不能強迫兒子留在家裏。祂的愛不能強加於愛子。祂定要讓他自由離開,即使祂知道這麽做,會引起自己與兒子什麽樣的痛苦。是祂的愛,讓祂沒有想盡辦法把兒子留在家裏。是祂的愛,任憑兒子冒著失去生命的危險去尋找生命。
我生命中的奧秘,於此揭露。因為父親太愛我,所以任憑我離家。祝福一開始就有的,是我放下了祝福,如今依然放棄。然而父親總是以伸出的臂膀尋找我,迎接我回來,並且在耳邊輕聲說:“你是我的愛子,我喜悅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