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闌人靜的時候,我遙想起那條條通衢所歸的羅馬,它的曆史和城市,仿佛看見主後64年那場焚毀半個都城的大火,看見縱火者尼祿竟誣陷基督徒為縱火者,把他們投向鬥技場中咆哮的獅子口中去,彼得和保羅也在殉道者之列……這是尚在搖籃中的基督教麵臨的第一次大逼迫。許多年過去之後,人們才意識到,那一刻,是羅馬帝國的盛衰之交;那一刻起,羅馬便成了殉道者的羅馬。波蘭小說家顯克微支(Henryk Shienkiewicz ,1846 -1916 )的長篇小說《你往何處去》(QUOVADIS)真實地再現了這幕曆史的大劇。如同一個站在巨幅畫布之前的畫家,他飽蘸眾彩,揮寫出生命、苦難和脈搏,揮寫出新興的基督教的真精神。作品動筆於1895年。得知他要寫《你往何處去》,友人和批評界很不以為然,因為主題易落俗套,大多數這類故事都是為孩子們寫的,並且,時間已是十九世紀末,基督門徒的故事幾乎不見於小說了。但顯氏力排眾議,寫出了《你往何處去》這部不同於前人和自己的扛鼎之作。1896年作品問世,是一部富有靈性的傑作,被譯成三十多種語言,與托爾斯泰的《戰爭與和平》齊名。1905 年,顯氏獲諾貝爾文學獎,成為東歐國家中第一個獲此殊榮的作家。
作品的主線是一個愛情故事:年輕的羅馬貴族維尼胥愛慕少女麗吉婭,四處尋訪她的下落。因記起麗吉婭畫在沙地上的魚形,維尼胥始知她是基督徒。維尼胥進入基督徒在羅馬城墓地的聚會處,遠遠見到了麗吉婭。維尼胥起先以為基督教是賤民們的迷信,但在接觸到羅馬基督教團體的生活之後,他被信徒們偉大而純潔的愛征服了。就在尼祿凱撒縱火焚燒羅馬,開始對基督徒大逼迫之時,維尼胥接受彼得的施洗,皈依在主的名下。作品的高潮由此展開。他成為從宮廷的陰謀到對基督徒的一係列迫害的見證人,也在患難中學得了信心。被捕的麗吉婭經曆鬥技場上的死蔭後獲救,與維尼胥一起離開羅馬。而維尼胥的叔父,尼祿的近臣,則因庇護同情基督徒而從容赴死。但作品的立意遠不隻是這個愛情故事,它隻是用以敷布主題的構架而已。作品展示了新紀元時期曆史的橫切麵。小說的開篇數章即描繪出外邦人的世界即將傾敗,來日無多的景象。由於缺少信仰和道德的引導,在羅馬的魅力和壯麗中,低級的及時行樂大行其肆。正是在這垂死的氣氛之中,一群神秘的人—— 早期的基督徒們出現了。使徒們和信主的人在地下墓室的黑暗中,滿有信心和愛;地麵上的皇宮卻散發著惡臭。敏感的羅馬市民們已經直覺到一種變化……這一強烈的對比,與作者的創作動機不無關聯:因為顯氏相信,基督教之前的羅馬與他所處的道德崩潰的世代有一種相似性,那複活了古代世界的正包含著現世代的希望。作品努力開掘的主題是基督教會磐石般的基礎,表現的是古代異教與基督十字架的殊死搏鬥,和對於永□真理的訴求。在這腐朽與新生,謊言與真理的際會中,一幅幅殉道者的浮雕呈現出來。
古羅馬的鬥技場。觀眾席上是義憤填膺的羅馬人,他們被告知,那縱火焚燒都城和其中珍寶的,那飲孩童之血,投毒於水中並詛咒人類的基督徒們,就要被送來與獅子搏鬥了。在紫布篷頂之下,浮滿了因即將複仇而快意的眼睛,血色的陽光彌漫下來。聽見了鐵柵欄軋軋作響的聲音。從幽暗的門洞裏,一群身著獸皮的人跑向圓形廣場的中央,全體跪下,舉起了雙手。羅馬人以為是乞憐的舉動,更加激怒起來。但這時,出人意料的,一陣歌聲響起來:“基督掌權!”第一次,在羅馬的鬥技場中有聖詩升起。羅馬人驚呆了。他們看見那些人舉目向天,蒼白的臉上透出狂喜。接著,聽見那些人在狼狗和獅子的利齒下仍用斷續的聲音喊著:“為了基督!”他們困惑了:誰是這基督呢,竟為這些垂死的人所確信!一個羅馬市民驚歎道:那些為野獸所噬齧的人們身上顯明著一種神聖!另一個答道:這是他們所說的複活吧。
還是鬥技場。那些未被獅群撕碎的人,被判處釘十字架。一個瘦小的老者,肌膚一條一縷地垂掛著,驚雷般地叫道:“感謝主,我們能象他那樣死!”他的臉上分外柔和,不再象往昔那樣嚴肅,因為這是回家的日子。他把手臂在十字架上伸平了,眼直望著天,開始熱切地禱告。釘子穿過手掌時,他禱告;腿被綁緊時,他禱告;十字架被舉起來時,他禱告。全然沒有痛楚的抽搐。隻有滿場的羅馬人狂叫的時候,老者的眉頭稍微皺了一下,似乎是厭煩外邦人攪擾了他睡去的寧靜。這時候,所有的十字架都豎起來了,鬥技場上是人掛在木頭上的森林。太陽落在殉道者們的頭上,有重重疊疊的柵欄的影子集合起來,默默移近了尼祿的臉……
星子高朗的夜空之下,盛裝的羅馬人聚集在凱撒的花園。沿著每一處草坪,水塘和溪穀,豎立著火刑柱。高處的如桅,低處的如杖。不計其數,如恐怖的針芒。火刑柱上塗抹著瀝青,基督徒被縛在瀝青上,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各人的腳下放著花環,鮮花的下麵是瀝青複蓋的稻草。號筒吹響時,奴隸們奔跑著點燃了各處的火刑柱。花環在火中萎謝,火舌舔著殉道者的腳踝骨。圍觀者忽然啞默了。花園裏回蕩起一個廣闊的呻吟,有人仰起臉來向著蒼穹唱讚美詩。
保羅被軍兵押往刑場,他邁著征服者的步子。在七山之城的上麵,殘陽如血。百夫長令隊伍停下,行刑的時刻到了。保羅舉目望天,充滿平安,禱告著,看見天堂之門向他敞開,釋然地想起了他近來寫給提摩太的話:“那美好的仗我已經打過了;當跑的路我已經跑盡了;所信的道我已經守住了;從此以後,有公義的冠冕為我存留……”
大家勸彼得逃避。彼得說,在靈魂深處他聽見了主在提比哩亞海邊對他說的話:“我實實在在的告訴你,你年少的時候,自己束上帶子,隨意往來,但年老的時候,你要伸出手來,別人要把你束上,帶你到不願意去的地方。”(約翰福音21章18節)他有殉道的決心。他在不久前就寫信告訴散居於小亞細亞的“照父神的先見被揀選的”信徒們:“我脫離這帳棚的時候快到了,正如我們主耶穌基督所指示我的”(彼得後書1章14節)眾人還是勸他為大體考慮,暫避鋒芒,因為教會需要他。彼得猶豫了。他想到過離開羅馬,到加利利去,到提比哩亞靜謐的水域去,在那裏建立主的教會。但剛剛想好,就覺得不能離開這浸透殉道者之血的城市,這裏曾有無數嘴唇在死亡之前仍吐出真理的見證,主曾感動他在這巴比倫城中建立神的教會。主複活升天後,34年來他走遍了世界,力量耗盡在旅途勞頓中了。年邁的時候來到羅馬,那時他顫抖的手幾乎不能舉起拐杖了。那是一場怎樣的征戰!他麵對的是凱撒,元老院,異教的民眾,無邊的疆域,和捆鎖世界的鐵鏈。他,一個加利利的漁夫,是無力麵對這一切的,但他身後的基督卻有無上的權能。當他想著這些的時候,大家更緊地圍著他流淚禱告,請求他暫時躲避一下。彼得老淚縱橫,伸出手來覆在跪著禱告的信徒之上,說:“願主的名得榮耀,願主的旨意成就!”
在出羅馬的路上,彼得隱約看見一團光向他靠近,忽然他手中的杖掉下來,滿臉狂喜:“啊,基督!啊,基督!”他臉伏於地,去吻那背十字架者的腳。長久的靜默之後,彼得哽咽著問:“你往何處去,我主?”彼得聽見主悲傷而柔和的回答:“因為你放棄了我的人民,我要上羅馬去,讓他們再釘我一次。”
良久,彼得從地上起來,返身向羅馬走去……後來彼得怎樣死是廣為人知的:因覺得不配以和主一樣的姿勢死,他選擇了被倒釘在十字架上殉道。
合上《你往何處去》的扉頁,我仍然沉浸在遐思之中。一方麵折服於顯氏曆史知識的豐富,栩栩如生地領人進入尼祿的宮殿,倘佯於古羅馬的街市、集市、廟宇,見證羅馬的焚毀,被迫害基督徒的受難。它已不僅僅是曆史的再現、事件的重演。另一方麵,也驚歎於作者對初期教會神學思想的造詣。彼得的布道,保羅的講論,多個基督徒領袖的演說,既有思想又有個性。作者展示的那一幕血與火的殊死鬥爭,今天仍能聽見它的回音。這個作品具有經久不息的生命力的奧秘也在於此。
但更讓我難忘的是彼得對主的問話:“你往何處去,我主?”在最後的晚餐,當主預言自己即將受難的時候,彼得就如此問過。當時,耶穌回答道:“我去的地方,你現在不能跟我去,後來卻要跟我去。”(約翰福音13章36節)羅馬路上的彼得清楚地看到,這就是主說的時刻了。我注意到殉道者們在最後時刻的神態。他們舉目向天,或禱告,或唱詩,或詢問,滿有平安和喜樂!如彼得一樣,如司提反一樣,他們也看見了主!主的話如神的右手一樣:“我實實在在的告訴你們,一粒麥子不落在地裏死了,仍舊是一粒;若是死了,就結出許多子粒來。”(約翰福音12章24節)不是一粒麥子無謂的犧牲,而是許多子粒的結實!跟隨著主走,彼得這一時刻的返回就具有強烈的象征意味,猶如最黑暗時刻出發的黎明的使者。這樣的返回,是有信心確據的行動,在那樣的時刻,它是一個宣告:羅馬從此是殉道者的羅馬了。這也許可以解釋為什麽小說有這樣一個尾聲:四年後尼祿凱撒在政變中逃出羅馬城,自殺身亡。這是真實的曆史,更讓人覺得意味深長。
當年的羅馬人也許是平靜地,別無選擇地走過他們所處的真實,也沒有意識到他們處死的拿撒勒人耶穌已經轉動了改變他們慣常世界的杠杆。因為這個杠杆的支點在太遠的地方,不借著曆史的距離,人的視野是容納不下的。我們隻能承認,很多重大的改變都象芥菜種一樣來到這個世界,但它們的根卻是在遠處的。殉道者們唱的不錯:“基督掌權!”
因此,凱撒的羅馬消亡了,而殉道者的羅馬長存。
海燕來自中國大陸,獲密西根大學機械工程博士,現工作於克萊斯勒汽車技術中心。
原載於《生命季刊》(http://www.cclife.org)第三卷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