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末代帝師 之 陳寶琛

(2006-12-13 10:48:17) 下一個


陳寶琛出身於清末最顯赫的江南書香門第,文字上和張之洞齊名,做人上比鄭孝胥有骨氣,也因此深得末代皇帝溥儀的信任,耳提麵命,言聽計從,給他的賞賜也最豐厚。怎麽豐厚?連後來大名鼎鼎的釣魚台,都曾經是陳寶琛的私家園林。以至於90年代陳寶琛的女兒也是林則徐的曾孫媳婦從美國回大陸故地重遊時,釣魚台接待處的管理人員都大為吃驚,說從來沒有見過這陣仗。可是解放後,陳寶琛在大陸的文獻中,又常常被人稱為是漢奸。

下麵的文字,摘自於清朝末代皇帝溥儀寫的《我的前半生》,就是關於帝師陳寶琛的:

(一)

陳寶琛是福建閩縣人,西太後時代做過內閣學士和禮部侍郎,是和我相處最久的師傅。

對我影響最大的師傅首先是陳寶琛。陳在福建有才子之名,他是同治朝的進士,二十歲點翰林,入閣後以敢於上諫太後出名,與張之洞等有清流黨之稱。他後來不像張之洞那樣會隨風轉舵,光緒十七年被借口南洋事務沒有辦好,降了五級,從此回家賦閑,一連二十年沒出來。直到辛亥前夕才被起用,原放山西巡撫,未到任,就被留下做我的師傅,從此沒離開我,一直到我去東北為止。在我身邊的遺老之中,他是最稱穩健謹慎的一個。當時在我的眼中,他是最忠實於我、最忠實於“大清”的。在我感到他的謹慎已經妨礙了我之前,他是我惟一的智囊。事無巨細,鹹待一言決焉。

“有王雖小而元子哉!”這是陳師傅常微笑著對我讚歎的話。他笑的時候,眼睛在老光鏡片後麵眯成一道線,一隻手慢慢捋著雪白而稀疏的胡子。

更叫我感興趣的是他的閑談。我年歲大些以後,差不多每天早晨,總要聽他講一些有關民國的新聞,像南北不和,督軍火並,府院交惡,都是他的話題。說完這些,少不得再用另一種聲調,回述一下“同光中興、康乾盛世”,當然,他特別喜歡說他當年敢於進諫西太後的故事。每當提到給民國做官的那些舊臣,他總是忿忿然的。像徐世昌、趙爾巽這些人,他認為都應該列入貳臣傳裏。在他嘴裏,革命、民國、共和,都是一切災難的根源,和這些字眼有關的人物,都是和盜賊並列的。“非聖人者無法,非孝者無親,此大亂之道也”,這是他對一切不順眼的總結論。記得他給我轉述過一位遺老編的對聯:“民猶是也,國猶是也,何分南北?總而言之,統而言之,不是東西”。他加上一個橫批是:“旁觀者清”。他在讚歎之餘,給我講了臥薪嚐膽的故事,講了“遵時養晦”的道理。他在講過時局之後,常常如此議論:“民國不過幾年,早已天怒人怨,國朝二百多年深仁厚澤,人心思清,終必天與人歸。”

當時弄不明白的事情很多,比如,子不語怪力亂神,但是陳師傅最信卜卦,並為我求過神簽,向關帝問過未來祖業和我自己的前途;梁師傅篤信扶乩;朱師傅向我推薦過“天眼通”。

(二)

我過去曾一度認為師傅們書生氣太多,特別是陳寶琛的書生氣後來多得使我不耐煩。其實,認真地說來,師傅們有許多舉動,並不像是書生幹的。書生往往不懂商賈之利,但是師傅們卻不然,他們都很懂行,而且也很會沽名釣譽。

有一次在書房裏,陳師傅忽然對我說,他無意中看到兩句詩:“老鶴無衰貌,寒鬆有本心”。他想起了自己即將來臨的七十整壽,請求我把這兩句話寫成對聯,賜給他做壽聯。看我答應了,他又對他的同事朱益藩說:“皇上看到這兩句詩,說正像陳師傅,既然是皇上這樣說,就勞大筆一揮,寫出字模供皇上照寫,如何?”

這些師傅們去世之後,都得到了頗令其他遺老羨慕的諡法。似乎可以說,他們要從我這裏得到的都得到了,他們所要給我的,也都給我了。至於我受業的成績,雖然毓慶宮裏沒有考試,但是我十二歲那年,在一件分辨“忠奸”的實踐上,讓師傅們大為滿意。

那年奕劻去世,他家來人遞上遺折,請求諡法。內務府把擬好的字眼給我送來了。按例我是要和師傅們商量的,那兩天我患感冒,沒有上課,師傅不在跟前,我隻好自己拿主意。我把內務府送來的諡法看了一遍,很不滿意,就扔到一邊,另寫了幾個壞字眼,如荒謬的“謬”,醜惡的“醜”,以及幽王的“幽”,厲王的“厲”,作為惡諡,叫內務府拿去。過了一陣,我的父親來了,結結巴巴地說:“皇上還還是看在宗宗室的分上,另另賜個……”

“那怎麽行?”我理直氣壯地說,“奕劻受袁世凱的錢,勸太後讓國,大清二百多年的天下,斷送在奕劻手裏,怎麽可以給個美諡?隻能是這個:醜!謬!”

“好,好好。”父親連忙點頭,拿出了一張另寫好字的條子來,遞給我:“那就就用這這個,‘獻’字,這這個字有個犬旁,這這字不好……”

“不行!不行!”我看出這是哄弄我,師傅們又不在跟前,這簡直是欺負人了,我又急又氣,哭了起來:“犬字也不行!不行不行!……不給了!什麽字眼也不給了!”

我父親慌了手腳,腦後的花翎跳個不停:“別哭別哭,我找找找上書房去!”

第二天我到毓慶宮上課,告訴了陳寶琛,他樂得兩隻眼睛又眯成了一道縫,連聲讚歎:“皇上跟王爺爭的對,爭的對!……有王雖小而元子哉!”

(三)

陳師傅本來是個最穩重、最有見識的人。在這年年初發生的一件事情上,我對他還是這個看法。那時勞乃宣悄悄地從青島帶來了一封信。發信者的名字已記不得了,隻知道是一個德國人,代表德國皇室表示願意支持清室複辟。勞乃宣認為,這是個極好的機緣,如果再加上德清兩皇室結親,就更有把握。陳師傅對於這件事,極力表示反對,說勞乃宣太荒唐,是個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人;即使外國人有這個好意,也不能找到勞乃宣這樣的人。誰知從複辟這天起,這個穩重老練的老夫子,竟完全變了。

“觸孤臣孽子,其操心也危,其慮患也深,故達!”

複辟的第一天,我受過成群的孤臣孽子叩賀,回到毓慶宮,就聽見陳師傅這麽念叨。他拈著白胡子團兒,老光鏡片後的眼睛眯成一道縫,顯示出異乎尋常的興奮。

然而使我最感到驚奇的,倒不是他的興奮,也不是他在“親貴於政”問題上表現出的與王公們的對立(雖然直接冒犯的是我的父親),而是在處理黎元洪這個問題上表現出的激烈態度。先是梁鼎芬曾自告奮勇去見黎元洪,勸黎元洪立即讓出總統府,不料遭到拒絕,回來忿然告訴了陳寶琛和朱益藩。陳寶琛聽了這個消息,和梁鼎芬、朱益藩一齊來到毓慶宮,臉上的笑容完全沒有了,露出鐵青的顏色,失去了控製地對我說:

“黎元洪竟敢拒絕,拒不受命,請皇上馬上踢他自盡吧!”

我吃了一驚,覺得太過分了。

“我剛一複位,就賜黎元洪死,這不像話。國民不是也優待過我嗎?”

陳寶琛這是第一次遇到我對他公開的駁斥,但是同仇敵愾竟使他忘掉了一切,他氣呼呼地說:“黎元洪豈但不退,還賴在總統府不走。亂臣賊子,元凶大憝,焉能與天子同日而語?”

後來他見我表示堅決,不敢再堅持,同意讓梁鼎芬再去一次總統府,設法勸他那位親家離開。梁鼎芬還沒有去,黎元洪已經抱著總統的印璽,跑到日本公使館去了。

討逆軍逼近北京城,複辟已成絕望掙紮的時候,陳寶琛和王士珍、張勳商議出了一個最後辦法,決定擬一道上諭給張作霖,授他為東三省總督,命他火速進京勤王。張作霖當時是奉天督軍,對張勳給他一個奉天巡撫是很不滿足的。陳師傅對張作霖這時寄托了很大的希望。這個上諭寫好了,在用“禦寶”時發生了問題,原來印盒的鑰匙在我父親手裏。若派人去取就太費時間了,於是,陳師傅當機立斷,叫人把印盒上的鎖頭索性砸開,取出了刻著“法天立道”的“寶”。(這道上諭並未送到張作霖手裏,因為帶信的張海鵬剛出城就被討逆軍截住了。)我對陳師傅突然變得如此果斷大膽,有了深刻的印象。

席琳歎曰:為皇帝當老師,大概是古代讀書人一生中最大的追求了。然而陳寶琛給末代皇帝做老師,又一做幾十年,雖不敢說是前無古人,但也確實屬後無來者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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