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子曰:閑來看網,見“丈夫隻手把吳鉤”這句詩,原來竟出自少年李鴻章之口。這句詩詞,和毛澤東、汪精衛的少年詩詞一樣,都不脫嶽飛滿江紅之稚氣,氣度千古,豪情萬丈。再比之他老年時的感慨:臨事方知一死難。真是人生如夢,縱然曹孟德複生,麵對百年亂世和人間毀譽,也難以心平如水的了。又看見王充閭的長篇散文《他這一輩子》,是專門評價李鴻章的,取其第二段,放在這裏。
李鴻章年少入都時詩雲:
丈夫隻手把吳鉤,意氣高於百尺樓。
一萬年來誰著史?三千裏外欲封侯。
定將捷足隨途驥,那有閑情逐水鷗!
笑指盧溝橋畔月,幾人從此到瀛洲?
晚年《馬關記事》詩雲:
勞勞車馬未離鞍,臨事方知一死難。
三百年來傷國步,八千裏外吊民殘。
秋風寶劍孤臣淚,落日旌旗大將壇。
環海塵氛猶未已,諸君莫作等閑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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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他這一輩子》
作者:王充閭 來源: 《十月》2005年第2期 日期: 2005-4-21
李鴻章所處的時代——如他自己所說的一為“三千年未有之變局”。
他出生於道光繼統的第三個年頭(公元1823年)。鴉片戰爭那一年,他中了秀才。從此,中國的國門被英國人的艦炮轟開,天朝大國的神話開始揭破了。封建王朝的末世蒼茫,大體上相似,但晚清又有其獨特性。其他王朝所遇到的威脅,或來自內陸邊疆,或遭遇民變蜂起,或禍起蕭牆之內,而晚清七十年間,卻是海外列強餓虎捕食一般,蜂擁而上。外邊麵臨著瓜分慘劇,內囊裏又潰爛得一塌糊塗,女主昏庸殘暴,文恬武嬉,官場腐敗無能達於極點。在這種情勢下,李鴻章的“裱糊匠”角色,可以說是命定了的。
當然,這並非他的初衷。由於深受儒學的熏陶,他從小就立下了:弘誓大願。二十歲時,他寫過十首《入都》詩,裏麵滿是“丈夫隻手把吳鉤,意氣高於百尺樓”;“出山誌在登鼇頂,何日身才入鳳池”;“倘無駟馬高車日,誓不重回故裏車”之類的句子。果然,第二年就中了舉人,三年後又中進士,入翰林。他在參加殿試時,借著《孟子日:予豈好辯哉?予不得已也》的考題大肆發揮:“今當舉世披靡之會,使皆以緘默鳴高,則挽回風運之大權,其將誰屬耶?”坦然以力挽狂瀾、隻手擎天自任,大有一種“舍我其誰”的驕人氣概。
李鴻章在他七十八年的生命途程中,以1862年經曾國藩舉薦正式出任地方都撫為中線,前後恰好都是三十九年。他曆任江蘇巡撫、兩江總督、湖廣總督、直隸總督兼北洋通商大臣、兩廣總督及武英殿大學士、文華殿大學士,直到1901年因病死在任上。他是晚清政壇上活動時間最長、任事最多、影響最大的一個核心人物。
熱心仕進,渴望功名,原是舊時代大多數中國知識分子偽共同追求,但像李鴻章那樣執著,那樣迷戀,卻是古今少見的。一般人是“達則兼善天下,窮則獨善其身”;而李鴻章則是不分順境逆境,不問成敗利鈍,總是過河卒子有進無退。他把功名利祿看作命根子,入仕之後一天也沒有離開過官場,真是生命不息,做官不止。他是一個道道地地的“官迷”。曾國藩說過:他的兩個弟子,“俞樾拚命著書,少荃(鴻章)拚命做官”。以高度的自覺、狂熱的勁頭、強烈的欲望追逐功名仕進,這是李鴻章的典型性格。
李鴻章一生功業甚多,但他的蜚聲中外,以至成為“世界級”的名人,主要是在洋務、外交方麵。在慈禧太後和洋人的心目中,李鴻章與清廷的外交事務是一而二、二而一的。每當大清國外事方麵遇到了麻煩、麵臨著危機,老太後總是“著李鴻章為特命全權大臣”,於是,這個年邁的衰翁便會披掛上陣,出來收拾殘局,做一些“人情所最難堪”之事。在他生命的最後十五年間,竟連續簽訂了《中法新約》、《中日馬關條約》、《中俄同盟密約》、《辛醜和約》四個屈辱條約。
俗話說,伴君如伴虎。可以想見,李鴻章在西太後身邊,日子是不會好過的。相傳,德國鐵血宰相俾斯麥與李鴻章交談時,曾暗喻他隻會打內戰,他聽了喟然長歎道:“與婦人孺子共事,亦不得已也。”老李當然無法與老俾相比。威廉一世和老俾君臣合契,是一對理想的搭檔。書載,威廉皇帝回到後官,經常憤怒地摔砸器皿。皇後知道這是因為受了老俾的氣,便問:“你為什麽這麽寵著他?”皇帝說:“他是首相,下麵許多人的氣他都要受,受了氣往哪兒出?隻好往我身上出啊!我又往哪兒出呢?就隻有摔茶杯了。”老李受的氣絕不會比老俾的少,但他敢找“老佛爺”出氣嗎?
他在甲午戰爭中,聲名尤為狼藉,民怨沸騰之下,清廷不得不給他“褫去黃馬褂”的處分。一天,江蘇昆曲名醜楊三演出《白蛇傳》,在演到“水鬥”一場時,故意把台詞作些改動,說:“娘娘有旨,攻打金山寺,如有退縮,定將黃馬褂剝去。”觀眾心領神會,哄堂大笑。李鴻章的鷹犬也都在場,恨得牙癢癢的卻又不便當眾發作,但事後到底把楊三弄得求生無路,慘痛而死。悲憤中,有人撰聯嘲罵:“楊三己死無蘇醜,李二先生是漢奸。”李鴻章的長兄不忍心看著弟弟遭罪受辱,勸他早日離開官場,一起告老退休,他卻堅決不肯。中日《馬關條約》簽訂之後,“殺李以謝天下”的呼聲遍於朝野。而李鴻章則“晏如也”,毫無退避之念,“笑罵由人笑罵,好官我自為之”。他故作鎮定,撰聯懸於書齋:“受盡天下百官氣,養就胸中一段春。”這也是跟他的老師學的——曾國藩當年也曾寫過類似的聯語:“挺起兩根窮骨頭,養就一段春意思。”他們所奉行的都是一種“挺經”。
你若說他全然不在乎,倒也未必。有時候,處境過於艱難,他也會頭腦暫時清醒一些,顯現出一種平常心來。比如,當他接到已經退出官場的湘軍名將彭玉麟的函件後,看到這位故人徜徉於湖光山色之中,逍遙在世慮塵氛之外,不禁湧起豔羨的情懷。複函裏說:“弟日在塵網中,勞勞碌碌,於時事毫無補救,又不敢言遲。仰視孤雲野鶴,翱翔天表,聽其所止而休,豈啻仙凡之別!”“江山清福,唯神仙中英雄退步,始能獨占。下視我輩陷入泥塗如醉如夢者,不知幾時可醒耳。”這自是真情流露,但也無非說說而已,實際上卻根本做不到。對於李鴻章來說,官場的榮華富貴畢竟要比湖山的清虛冷落更具誘惑力。
彭玉麟的辭官不就,視富貴如浮雲,是出了名的。他曾三辭安徽巡撫,三辭漕運總督,一辭兵部右侍郎,一辭兩江總督並南洋通商大臣,兩辭兵部尚書。每次辭官,他都情真意切,絕非借此鳴高,沽名釣譽。他能在功名場中陡然收住腳步,“英雄回首即神仙”,有其深刻的思想基礎,像他在詩中所詠歎的:“黃粱已熟前番夢,白發新添昨夜霜。布襪青鞋容我懶,金貂紫綬任人忙。”“縱使平生遭際盛,須防末路保全難。登場端賴收場早,進步何如退步安。”這種境界,同李鴻章相距何止十萬八千裏!而他的那幾句詩:“我笑世人心太熱,男兒抵死覓封侯”;“底事老僧最辛苦,利心熱透道心微”,簡直就像專門說給李鴻章聽的,無奈,言者諄諄,聽者渺渺,最後隻能是“馬耳東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