個人資料
席琳 (熱門博主)
  • 博客訪問:
正文

紅八月——滴血的記憶(修訂)

(2006-04-17 15:16:29) 下一個

章立凡

[題記]:

本文原是本人回憶錄中的一部分,後應某大周末報紙約稿改寫,排好整版清樣,終審時被主編槍斃。此文遂論落坊間,兩年前被“燕南網”撿到貼出;又被某大網站轉載,跟帖數千,忽一夜刪盡;但各大網站旋即輪番轉載,遂謬種流傳播,無法盡焚矣。嚐見此文由網友“MM也來說兩句”在凱迪“文化散論”貼出。

前因此文非獲本人授權公布者,但流傳既廣,也隻好默認這個現實,一直采取不聞不問態度。今年適逢“文革”爆發四十周年,為深刻反省曆史,遂訂正個別錯誤,正式予以公布,略補國內教科書之諱言。

曆史是由事實構成的,曆史研究也從來不是“宜粗不宜細”。希望這段曆史的親曆者,能夠勇敢地拿起筆,將所見所聞記錄下來,以避免民族的“集體失憶,共同以史為鑒,促進社會和諧,建設公民社會。


近年屢見所謂“新左派”對於被徹底否定的“文化大革命”大加褒揚,另外還有一種論調,歪曲“宜粗不宜細”的本義,欲將“文革”的曆史束之高閣。筆者是曾經滄海的過來人,特提取出其中的一些記憶,願我們的民族永遠記住這段滴血的曆史。


恐怖之夜,走脫羅網

1966年8月18日,按當今的說法,肯定是個商家“大順大發”的開張吉日。當日老人家臨時換上不合身的綠軍裝,神采奕奕地登上天安門城樓,檢閱紅衛兵小將的隊伍,向全世界昭告“偉大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開張。

當女紅衛兵宋彬彬幸福地為領袖戴上革命的紅袖章時,老人家親切地問她叫什麽名字。當他得知是“彬彬有禮”的“彬”時,似不經意地說了一句:“要武嘛。”於是宋彬彬從此改名“宋要武”,引為無上光榮.我的父親章乃器是毛澤東在1957年欽點的“右派頭子”,我自然是沒有跟著去山呼“萬歲”的資格。據父親分析,毛主席肯定要有出人意料的大動作。但這“動作”之快,是他沒有料想到的。

我讀書的清華附中是“紅衛兵運動”的發祥地,老人家曾親自寫信,對“造反有理”表示熱烈的支持。於是本校風光無限,成為全城紅衛兵的“老大”,改名“紅衛兵戰校”。

其後數日,全城處於“破四舊”的狂熱之中。8月23日清華園內抄家和暴力事件已不時發生,本班紅衛兵到老師家中“破四舊”,回來還得意洋洋地說:有隻很大的古董花瓶被他們打碎,王老師十分心疼雲雲。我見形勢緊張,晚上偷偷跑到大學校園一個僻靜的電話亭,與父親通電話,得知家裏也有紅衛兵來貼大字報,但他說自己能夠應付,並囑咐我暫時不要回家。

8月24日晚上,清華大學校園裏一片瘋狂。前清大學士那桐題額的標誌性建築“清華園”門坊已被推倒,校領導劉冰、艾知生、何東昌及“大右派”錢偉長、黃萬裏等“牛鬼蛇神”,被用皮帶抽打著,在現場汗流滿麵地搬運磚石……。本校一對姐妹花的母親,是一位蒙古王爺之後,人稱“善格爾公主”,在清華園一帶擁有不少房產,也被披頭散發地拖來批鬥。有位中學女紅衛兵,一路用皮帶抽打一名“反動大學生”(據說其父是上海的基督教牧師),當有人提出要“文鬥不要武鬥”時,她理直氣壯地回答:“是毛主席叫我打的!”這時我才明白,“要武”的暗示竟有如此大的威力。

當晚回到宿舍,裏麵空無一人,新置的蚊帳已被撕碎,床上鋪著一張墨跡未幹的大字報,將賤名打上紅叉,責令:“反動分子狗崽子,滾蛋!快滾蛋!”

既然不受歡迎,於是收拾行李,遵命“滾蛋”。不料本校四門緊閉,未經“革委會”許可禁止出入,已成“關門打狗”之勢。若不設法逃走,則皮肉之苦難於幸免。

我在運動初起時,曾勘測全校地形以防不測,發現校園圍欄有一處不密,欄下有空間與校外小河相通。情急之下,於夜幕中鑽出圍欄,連淌兩條小河,走上校園西側的馬路,剛好有一趟末班車經過,迅速登車遠去。此時天降小雨,坐在車上,仔細品味著“惶惶然若喪家之犬”的滋味,不知進城之後,有什麽樣的命運在等待著我。

我不敢去燈草胡同章宅,便去了汪芝麻胡同母親的住處(父母已分手多年),剛下公共汽車,便見一群紅衛兵蜂擁而上,查問乘客“是什麽出身”。走在黑夜的淒風苦雨之中,暗自慶幸“又逃過一劫”。回到家中,母親告知本胡同的鄰居張潔鳳、傅毅茹、周康玉等幾位小有資財的寡婦均已在抄家時被打死……

我將從宿舍帶回的大字報和破蚊帳給母親看,她很是不解,以為同學間何至於有如此仇恨,要我明天回學校,好好向大家解釋一下。看來她對於嚴酷的“革命形勢”還很木然。

當晚心中記掛著父親的安危,一夜沒有睡好。次日一早,決定按照母親的意思,回學校看看。同時叮囑母親,探聽一下父親的情況。

回到校園碰見的第一個人,是本班的輔導員,一位高年級的工農子弟。此人一向很革命,將我視為另類。一照麵就板起臉宣布:“從現在起,不許你隨便走動!”快走到宿舍樓時,遇見一位本班同學,是革幹子弟,曾與我一道給校領導貼過大字報,算是有過“戰鬥友情”的。他搖晃著一條皮帶,半開玩笑地對我說:“你拿上這個,回去教訓教訓你爸。”

我沒有回宿舍,徑直穿過操場,向教學樓走去。走到樓前時,見兩位女紅衛兵正在用皮帶狠狠抽打門房周大爺。據說他曾是圓明園一帶的地主,因家道敗落,解放前就把地賣光了,後來便在學校當門房糊口。周大爺平日與世無爭,好寫幾筆“精氣神”之類的毛筆字,每逢冬至起九,便畫上一幅“九九消寒圖”掛在門房裏,每日塗黑一個梅花瓣度日。他最大的樂趣無非是燉上一鍋紅燒肉,喝兩口小酒。此時本班同學已經在樓上望見我,招呼著要我上樓,但聲調中暗藏玄機。我見周大爺被打的慘狀,知道上去不會有好果子吃,便沒有進教學樓。

昨晚尚可鑽欄而逸,此刻卻是大白天,故技不可重施。於是鼓起勇氣,大搖大擺地走向校園西側的旁門。此處有一位高年級的紅衛兵站崗,他遲疑了一下,將頭偏過,任憑我大步流星地揚長而去。闖關成功,心情不亞於伍子胥過文昭關。

回家見到母親,她已去過燈草胡同,父親那裏宅門洞開,外麵鄰居正在議論,說是“帶走了,帶走了”。由是判斷,他已遭厄運,生死未卜。關於父親九死一生的經曆,已寫入他的《七十自述》。

慘劇在北京的大街小巷中每天發生,狂熱的背後,是中國“明哲保身”的旁觀者們特有的冷漠。瘋狂持續了多日之後,革命的高燒開始減退,於是我又回了一趟學校。

在校園裏,見到一位被指為“作風不正”的高年級女生,被剃成了“陰陽頭”。走進教室,隻見兩位“出身不好”的女同學王淑瑛、孫淑綺也被“剃度”,坐在角落的“另席”上,其他同學訕笑著跟我打招呼。問那位要我用皮帶抽父親的男同學,如當時我留在學校,是否也會遭到同等待遇?他笑著回答:“不會的,我們隻想好好和你談談。”我冷笑一聲道:“隻怕未必。”。

此後得知,本校萬邦儒、韓家鼇兩位校長,在8月24日晚遭到毒打。8月26日晚,物理教師劉澍華在鬥爭會上被毒打後,從鍋爐房的高煙囪向內跳下,他的兩條腿骨插入體腔,屍體縮短了許多。同時高年級的“反動學生”如鄭光召(鄭義)、鄭國行、徐經熊等,皆在被打之列。鄭光召身強力壯,是本校高年級學習、體育“尖子學生”,隻因貼大字報保過校領導,被剝去上衣,光著膀子用皮帶狠抽。他不服罪名,將一枚毛主席像章穿過皮肉,別在胸前,結果被打得腎髒出血。據老同學史鐵生回憶,上述兩位本班的女同學,也在被打之列。

“文革”結束多年後校友們聚會,同學們多為以往的傷害相互致歉(包括那位叫我用皮帶抽父親的同學),了卻恩怨,重續友情。但孫淑綺同學從不露麵,可見當年感情傷害之深。
[ 打印 ]
閱讀 ()評論 (0)
評論
目前還沒有任何評論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