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曆史不是小說家言

(2006-04-17 14:20:26) 下一個
——關於張戎評毛新作引發的書評之爭

章立凡


旅英作家張戎女士與其夫君J.Halliday的新作《毛,不為人知的故事》(Mao,The Unknown Story)2005年在英國出版,引來了西方媒體的熱烈追捧,一些學者和政客也緊隨其後。經過連續炒作,一時好評如潮,該書連續高踞於各種排名榜首位。

但是,挑毛病的人很快出現了,中國學者金小丁寫了《〈毛,不為人知的故事〉的17個問題》(後整理為《評張戎的〈毛,不為人知的故事〉》),對書中的多處“硬傷”提出了嚴肅的批評。作家安替認為“此書基本上是一本文學作品而不是學術作品,純粹是想證明毛澤東從生到死,時時刻刻都是惡魔。我特別看了注,張戎的確看了很多資料,但她對資料的引用基本上沒有多少交叉論證,隻是主題先行,選取各方最不利毛的資料”。

出於政治、經濟、情感乃至無知等多種複雜因素,這類批評不為多數海外媒體所重視。直到2005年11月,形勢才開始改觀,美國漢學界重量級人物、耶魯大學曆史學家史景遷(Jonathan D. Spence)在《紐約書評》(The New York Reviewof Books)發表評論,認為“書中援引大量最近出版的回憶錄,但往往沒有求證確實”;“本書作者令其說法所可能發揮的力量大打了折扣。作者試圖彰顯毛一開始即是個惡人,而後一輩子為非作歹,但這麽做卻否定了人會改變的現實,不論是成長或墮落”。

多年前,張女士的自傳《鴻:三代中國女人的故事》在西方也曾引起轟動,當年我讀此書時,也深為主人公的故事所感動。後來方知故事隻是故事,那位在女兒書中受盡“文革”迫害的高幹父親,竟也曾是一位整人高手……

如今張戎又開始講故事,我當然有興趣。她的書中確有一些搶眼的內容,例如:宣稱紅軍飛奪瀘定橋的事件不存在;蔣介石以放紅軍一條生路為條件,向斯大林換取兒子蔣經國的回歸,等等;其中最離奇的,莫過於揭發中共打入國民黨內的“四大間諜”——邵力子、張治中、胡宗南、衛立煌,而宋慶齡則被指為“蘇聯間諜”。張女士儼然成為一個“抓間諜的人”,卻並未公示這些指控的確鑿檔案證據。讀了這些,已大致可判斷出作品屬於“小說家言”。

導致戰爭成敗的因素是多方麵的,在蔣介石戎馬一生的不少戰例上,軍事指揮的失當曾使他屢受譏評,但這不能成為有意放走敵人的證據(胡宗南、衛立煌的戰績也是如此)。況且,他的老對頭毛澤東,是一位從來不按牌理出牌的博奕高手;地方軍閥保存實力的私心,也是蔣指揮失靈的原因之一。

張女士隻提及蔣介石曾向斯大林要求放兒子蔣經國歸國的事實,卻沒有展示任何以放走紅軍為交易的檔案證據。這樣的交易也不符合蔣的性格,任何熟讀中國曆史的人都知道“須分我一杯羹”的掌故,“為天下者不顧家”是政治超人的邏輯。固然,張戎身為一名母親,也許會在子女被劫持時對綁匪作出妥協;如果按照她的“親情邏輯”,小蔣自1925年起就成了斯大林手中的人質,老蔣1927年發動反共政變純屬多此一舉,何須等上八年再唱“華容道”?看來,張女士確實是“大膽假設”,但沒有“小心求證”。

胡宗南之子胡為真曾為此書對其父身後名譽造成的影響,向張女士提出過交涉,牛津大學的華裔史學家曾銳生(Dr.Steve Tsang)也提出了質疑,《中國時報》記者傅建中曾以此為題發表了一篇綜述。張戎之弟張樸(同時也是此書譯者)立即撰文反駁,並公布了該書第29章的中譯本節選作為佐證,指責傅先生是想趕在中文版問世之前,“‘抵消’這本書的殺傷力”。

無知者往往無畏,弟弟的莽撞出手,不僅給人以捍衛商業利益的印象,更不幸“殺傷”了姐姐。中國讀者會很快從他披露的內容中發現,張戎犯了常識性錯誤:在缺乏檔案證據的情況下,穿鑿附會一些公知的曆史情節,按自己的臆測作出結論,暴露出作者沒有受過史學研究的基本訓練。對此,旅美學人侯一嶽發表了《治史應有的態度:同張樸張戎商榷——對張戎“毛書”中關於胡宗南是“共諜”問題之我見》,也從史實和研究方法上對張氏姐弟的論據提出辯駁。

曆史研究要憑證據說話,曆史事件和人物的“翻案文章”更是高風險課題,在價值中立的前提下,任何嚴肅的學者都不會在缺乏第一手證據的前提下妄作結論,至於訪談、回憶錄之類的史料,一般也隻能作為旁證。斯大林恐怖年代的“格別烏”倒是有各種捕風捉影的本事,成功地將大批黨國軍政要人打成“間諜”。

張女士作品的中文版要到2006年初才能與讀者見麵,但由於眾所周知的原因,中國大陸讀者拜讀的機會不大,以往李誌綏醫生的回憶錄問世時,也遇到這種情況。大陸官方曾組織出版了《曆史的真實》一書,對李大夫發起反擊,但因李的回憶錄無法與大陸讀者見麵,以致於這種反擊變成了反宣傳,令讀者對看不到的東西大感興趣。

由於大陸沒有開放與毛澤東有關的秘密檔案,令張女士有機會造成這樣一種聲勢:她說自己曾與丈夫查閱了前蘇聯、東歐以及英美等國的檔案,搜集毛澤東的資料,並訪問了大量當事人,以十多年的時間寫成此書。這種說法令任何人不敢小視,使她儼然成為一個國外學界推崇的中國問題專家。麵對張戎的挑戰,大陸官方是繼續保持以往的習慣,還是采取開放的做法,姑且拭目以待。但奇怪的是,張女士也同大陸當局一樣,沒有公布她所搜集到的原始檔案,這些文獻也許比她的故事更有價值。

從海外漢學的研究環境來看,以英文發表的著作,即便有不少隔靴搔癢的成分,也容易先聲奪人。張女士的長項或許是能以英文寫作,在男性作家如林的西方世界裏,華人女作家更是鳳毛麟角。作為一位缺乏學術背景的作家,她利用了自己以往文學作品所帶來的聲譽,以迎合西方讀者對中國曆史的某些膚淺偏好。雖然獲得了海外媒體幾乎一邊倒的捧場,但在BBC中文網的論壇上,中外網民對她的支持率似乎並不高,盡管其中許多人並不喜歡毛澤東。

史景遷的結論性點評十分到位:“在我看來,即便毛澤東真是個病態怪物,曆史學家也應對他持平而論。”筆者以兩代人的痛苦經曆,對此也深有體會:毛澤東的出現是一種曆史現象。僅就毛這個曆史人物的研究而言,需要的是將神還原為人,而不是將其妖魔化。憑政治口味或個人恩怨戲弄學術。以毛澤東之道還治毛澤東之身,無異於以暴易暴。

本書以Mao,The Unknown Story作為書名,如果這是一部小說,或許有些須可讀性。但Story畢竟不是History,《三國演義》也無法等同於《三國誌》。“語不驚人死不休”的筆法可以用於文學創作,在學術上卻是容不得任何嘩眾取寵的,如今雖常有僥幸風光者,但最終難脫不良紀錄。對於一位想要自我提升為學者的作家而言,發表這類習作更是十分致命的。

張戎女士,可惜了!

2006年1月8日 風雨讀書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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