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蔣介石再變決心,黃維兵團被殲
12月22日,黃百韜兵團被殲後,劉峙找我到他的辦公室裏,說打算放棄徐州向西撤退。在圖上研究後,我覺得劉峙似乎太泄氣。就對劉峙打氣說:“目前還未到考慮這一方案的時候。如果能集中兵力,再調五個軍加到李延年兵團,協同黃維兵團南北夾攻,打通津浦路這一段,是上策;其次是將徐州30萬兵力能與黃維兵團協同一致,安全撤到淮河兩岸,亦不失為中策;但在目前情況下,不像11月初那樣可以安全撤退,萬一撤退不當,在野戰中被消滅,反不如堅守徐州尚可以牽製敵人南下。而且戰守進退的決策,關係到整個‘國家’軍事前途,目前我不敢輕率地出主意,必須由老頭子本著他的企圖下決策。”劉峙聽了我的意見後,嘴唇動了幾下,表示很為難的樣子,但未說出什麽。
23日,蔣介石要劉峙同我到南京開會。大概是10點鍾前後,我們到達蔣介石官邸的會議室。首先由郭汝瑰報告作戰計劃,他說:“我軍以打通津浦路徐蚌段為目的,徐州方麵以主力向符離集進攻,第六兵團及十二兵團向宿縣進攻,南北夾擊一舉擊破共匪,以打通徐蚌間交通。”蔣介石采納這一案,並對我說:“你回去馬上部署,向匪攻擊。”我說:“這一決策我同意,但是兵力不足,必須再增加五個軍,否則萬一打不通,黃兵團又有陷入重圍的可能(其實黃維這時已被圍,而蔣軍尚未知道)。”我並建議調青江浦附近之第四軍、南京附近之八十八軍及五十二軍等部隊迅速向蚌埠集中,參加戰鬥,另外再設法抽調兩個軍。蔣介石說:“五個軍不行,兩三個軍我想法子調,你先回去部署攻擊。”
我當時認為蔣介石這一決策尚有一線“希望”。當日午後即同劉峙飛返徐州,準備為蔣介石作垂死的掙紮。飛機經過雙堆集上空時,曾見雙堆集以東澮河東岸炮火連天,若幹村莊被毀。我與黃維通話,黃說:“當麵敵人非常頑強,應想辦法,這樣打不是辦法。”我說:“今天老頭子已決定大計,馬上會對你下命令的,請你照令實施好了。”
23日午後,我同劉峙返徐州後,即決定以十三兵團守備徐州,第二兵團及十六兵團擔任攻擊,當晚並就攻擊準備位置。十六兵團當日乘解放軍之不備,先攻占筆架山。晚間蔣介石的正式命令亦到。
24日,正式開始攻擊,當時並有美記者數人來觀戰。這一天在步、炮、戰車配合下,集中兵力火力,機聲隆隆,火光衝天,向解放軍進攻,而解放軍則英勇反擊,雙方火力及肉搏戰,都發揮到最高度,逐村爭奪,寸土不讓。蔣軍依賴空軍炮火掩護,白晝攻擊,而其空軍炮火尚不能絕對壓倒解放軍。加以解放軍戰士個個政治覺悟高,善於短兵相接、打肉搏戰;蔣軍則是受令前進,層層督戰,士兵擁擠一團,空軍炮火失效,以致傷亡慘重。
這一天,十六兵團在美記者視察下攻占白虎山、孤山集及沙帽山;第二兵團前進約五華裏左右。當晚調整補充後,25日繼續攻擊前進。在解放軍縱深堅固的阻擊陣地前,蔣軍屢攻屢挫,一連三日,進展甚少。27日,兩兵團先後建議,如此強攻,傷亡重而戰果少,無法持久作戰,必須增加空軍轟炸及炮火,以火力為主攻。我原則上同意他們的意見,但由於蔣軍的炸彈、炮彈都快消耗光了,也不可能大量補充。28日我仍令各兵團攻擊前進時,蔣介石又來電令我到南京開會。
至晚各兵團仍停止於孤山集、四堡、褚蘭之線。入晚,十六兵團在孤山集遭解放軍的反攻而潰退。這期間蔣介石並未照他原來的決策抽調兵力增援,第六兵團攻擊未成而向後退縮,黃維兵團被圍,越圍越緊。
28日上午,我到南京後即赴黃埔路“官郾,不久顧祝同亦來,叫我到一間小客廳中討論如何挽救蔣軍的這一危機。我先問顧:“原來決定再增加幾個軍,為什麽連一個軍也沒增加呢?弄到現在,形成騎虎難下的局勢。”顧說:“你不了解,到處牽製,調不動啊!”我說:“既然知道不能抽調兵力決戰,原來就不該決定要打,把黃維兵團陷入重圍,無法挽救。目前挽救黃維的唯一辦法,就是集中一切可集中的兵力與敵人決戰,否則黃維完了,徐州不保,南京亦危矣!”顧很喪氣地說:“老頭子也有困難,一切辦法都想了,連一個軍也調不動。現在決定放棄徐州,出來再打,你看能不能安全撤出?”我覺得蔣介石又是老一套,這一決心再變,黃維完了,徐州各兵團也要全軍覆沒。但無法增加兵力,打下去不可能,守徐州我也失了信心。我沉思了好久,對顧說:“既然這樣的困難,從徐州撤出問題不大。可是既要放棄徐州就不能戀戰;既要戀戰就不能放棄徐州。要‘放棄徐州,出來再打’,這就等於把徐州三個兵團馬上送掉。隻有讓黃維守著,牽製敵人,將徐州的部隊撤出,經永城到達蒙城、渦陽、阜陽間地區,以淮河作依托,再向敵人攻擊,以解黃兵團之圍(實際上是萬一到淮河附近打不動時隻有犧牲黃兵團,救出徐州各部隊)。”顧同意這一案。接著,何應欽慌慌張張地來說:“怎麽樣?就不能打了麽?”我將以上意見同何講了之後,何說:“也隻好這樣了。”於是我對顧說:“請總長對這一案不在會上討論。”顧了解我的意思,就說:“會後我同老頭子說,你同他單獨談。”於是三人出來到會議室開會。
這時蔣介石披了一件黑鬥篷,滿臉通紅,窘態畢露地來了。向大家點點頭說:“好好,就開會。”照例由第三廳廳長郭汝瑰在“敵我態勢圖”前報告作戰計劃。他說:“目前共匪南北兩麵皆為堅固縱深工事,我徐蚌各兵團攻擊進展遲緩,如繼續攻擊,曠日持久,徒增傷亡,不可能達到與黃維會師之目的。建議徐州主力經雙溝、五河與李延年兵團會師後北進,以解黃維之圍。”並滔滔不絕地講這一案的理由。我有點忍不住,就大聲問郭汝瑰:“在這樣河流綜錯的湖沼地帶,大兵團如何運動,你考慮沒有?”一時會場亂糟糟地大吵大笑。有人問我:“左翼打不得,右翼出來包圍攻擊如何?”我說:“也要看情況。”劉斐在旁邊給我打氣,連說:“打得!打得!”又有人問我:“你的意見如何打?”我笑而未答。經過一陣亂吵亂嚷,才沉靜下來。顧祝同對蔣介石說:“要光亭到小會議室談談。”蔣到小會議室後,我同他分析了軍隊生死存亡之道後,講了同顧祝同商量過的一案(如上述),蔣馬上同意,急忙掉頭出來問王叔銘:“今天午後要黃維突圍的信送去沒有?”王說:“尚未送去。”蔣說:“不要送了。”蔣介石問大家還有什麽意見,出席的人都未說話,即宣布散會。
會後我想:“如果蔣介石這封信投下去,徐州的部隊也出來不了。”蕭毅肅還以為我要打,就拉著我說:“你考慮沒有?
保衛南京要人啊!”我說:“你的意見高明!我自有辦法。”蕭並不完全了解我主張撤而不打的這一案,連連說:“要人啊,要人啊!”
黃維兵團在蔣介石一再變更決心之下,一直在雙堆集對解放軍頑抗。先是蔣介石對解放軍估計過低,將自己估計過高,幻想不增加兵力,南北夾攻,打通津浦路徐蚌段;繼而見解放軍聲勢浩大,戰力堅強,陣地森嚴,非蔣軍可破,於是決心放棄徐州,以僅有的殘部保衛南京。等到徐州部隊出來後,蔣又被解放軍的戰略運動迷惑(誤認為解放軍撤退,下章還要說的),再改變決心,令從徐州退卻中之蔣軍回師向解放軍攻擊,協同李延年兵團解黃維之圍。黃維兵團就是這樣地套在解放軍既設的口袋內,被重重包圍,戰力日益消耗,包圍圈逐漸縮校一直戰到10月10日以後,蔣介石才發現從徐、蚌出來的蔣軍都沒有擊退解放軍的希望。於是決心要黃維在空軍和毒氣掩護下白天突圍。黃維則認為白天無法突圍。
雙方爭執到15日晚,黃維見情勢危急,於是夜間突圍。黃維一經突圍,在解放軍的天羅地網狙擊下即土崩瓦解,除胡璉個人乘戰車隻身脫逃外,全部被殲。事後蔣介石給我的信中,怪黃維不聽他的命令在空軍毒氣掩護下突圍,而擅令夜間突圍,是自找滅亡的。
六、蔣介石三變決心,全部完蛋
如前所說,11月28日蔣介石在南京召開軍事會議,決定放棄徐州,我於當日返徐向劉峙報告後,總部人員即開始以飛機運蚌。我執行這一計劃時,怕泄露企圖,無法撤出,在南京會議上對作戰廳長郭汝瑰都未說明。可是我離開南京的當日,即有人通知蔣政權在徐州的政治、經濟、黨務各部門,在徐州的蔣家各機關紛紛要求盡先讓他們撤退。於是徐州機場一時擁擠不堪,連劉峙本人也擠得未能走了,等到29日早晨才起飛的。這就是蔣介石集團的所謂軍事秘密。
28日晚,我召集孫元良、邱清泉、李彌三人開會,我講了蔣介石的決策之後,吹牛說這一撤退是可以成功的。大家一致同意“撤即不能打、打即不能撤”的原則,並決定撤退的概略部署如下:(一)29日蔣軍發動全麵攻擊以迷惑解放軍。
(二)30日晚全部開始撤出徐州,第一要到達永城附近,第二要到達蒙城、渦陽、阜陽間地區,以淮河為依托,再向解放軍進攻。撤退中以“滾筒戰術”逐次掩護行進。
(三)十三兵團先遣一個師,於29日晚以前占領蕭縣瓦子口等隘路,以掩護主力之安全撤退。爾後歸還該兵團建製。
(四)二兵團於29日全麵實行佯攻,以迷惑解放軍。於黃昏後留少數部隊於小孤集、四堡、白樓等處牽製解放軍。掩護部隊應努力遲滯解放軍,到1日晚撤退。主力於29日晚開始撤退,務於30日晚到達瓦子口、青龍集附近,掩護軍右翼安全,爾後經王寨、李石林到達永城以東及東關南關地區。
(五)十六兵團於29日對當麵之敵實行佯攻,迷惑解放軍,於30日黃昏後留少數部隊於孤山集、筆架山一帶遲滯解放軍,至1日晚撤退歸還建製。主力於30日黃昏後開始撤退經蕭縣紅廟、馮河集,向永城西關地區前進。
(六)十三兵團(除先遣一師外)於30日晚在苑山附近及徐州市留少數掩護部隊遲滯解放軍,掩護部隊至1日黃昏後撤退。主力自30日晚開始撤退經曲星鋪、袁圩向永城北關前進。
(七)徐州警備司令部指揮地方軍警於11月30日由徐州撤退、經袁圩、薛家湖向永城西關前進。
(八)指揮部直屬部隊於30日歸副參謀長文強指揮,經鐵路附近公路經大吳集、孟集,向永城前進。
(九)各部隊行動統製地區:12月1日,指揮部大吳集,第二兵團司令部王寨,十六兵團司令部紅廟,十三兵團司令部曲星鋪,徐州警備司令部袁圩;12月2日,指揮部孟集,第二兵團李石林,十三兵團袁圩,十六兵團馮河集;12月3日,指揮部永城,第二兵團司令部永城東關,十三兵團司令部永城北關,十六兵團司令部永城西關,徐州警備司令部永城西關南關間。
(十)通訊聯絡:各部隊行動期間用無線電,到達統製地區後有線電話及無線電並用。
(十一)補給:各部隊攜帶足七日給養、五公裏油料並攜行彈藥,在到達阜陽以前,中途不補給。
(十二)其他破壞等工作由舒參謀長分別指揮實施。
撤退經過
我將命令下達後(口述筆記,以後正式補發),徐州“剿總”存有大批軍用地圖及檔案未處理,補給區司令部存有大批武器彈藥已上火車未運走,庫存被服用具及糧食甚多。臨時決定地圖檔案由主管參謀1日午前燒毀,武器彈藥火車運至黃口車站,另候處理,其他物資發給各部隊盡量攜帶。到29日晚,十三兵團先遣蕭縣之一師行動遲緩,尚未確實占領蕭縣,對蕭縣情況不明,很耽心被解放軍狙擊,打破蔣軍撤退計劃。及30日晨,該師才炮火連天地向蕭縣進攻,已暴露了蔣軍的企圖。十六兵團29日也未照命令對解放軍佯攻,反而退守孤山集、筆架山、白虎山之線,當晚解放軍即攻占孤山集。該兵團並將30日晚主力撤退命令誤解(也許有意)為掩護部隊於是晚撤退,使解放軍於1日清晨即順利到達蕭縣。
29日晚,並因各部隊撤電線,誤將對指揮部聯絡電線拆亂,對各兵團電話不通,一直到30日早晨指揮部撤走時亦未通話。
這時我對各兵團當麵情況極為模糊,急急忙忙率指揮部人員出發,發現自徐州西門至蕭縣公路,車輛擁塞,無法前進。徐州市商店住戶全部關門,滿城死氣沉沉,部隊、車輛、人馬擁擠不堪。調查結果是:第三處將直屬部隊行進道路經鐵路附近誤當為蕭永公路,各部隊已開始行動,無法改變。我一 麵命參謀人員指揮各車隊繞道鐵道附近撤退,一麵出徐州南門繞鳳凰山便道到達蕭縣附近。這時見徐州城內火光衝天(以後知道是管圖參謀提前燒毀地圖檔案),深恐解放軍馬上追來,所有部隊車輛會全部損失,再指示參謀人員指揮各部隊車輛繞道北行。由於各部隊車輛混雜一起,各有主張:有的繞道脫逃,有的仍向蕭縣前進,所幸解放軍當日尚未追到,我一直到黃昏前後始到大吳集。至12月1日晨得報,蕭縣以東尚有大批車輛未能撤完。同時由於十六兵團誤將掩護部隊撤退日期提前一日在30日晚即撤退,這時解放軍已追至蕭縣附近,所有後尾人員全部被俘,1日晚徐州解放。
12月1日,我在大吳集除與第二兵團聯係外,其餘各兵團未直接得到聯係。晚上繼續撤退,12月2日午前我到達孟集附近,接到邱、李兩兵團報告,得悉各部隊在撤退中十分混亂,孫兵團尚未取得聯係。按照原定計劃是2日晚繼續向永城撤退。午後接到七十四軍轉來空軍的一份通報,說發現解放軍有大部隊由濉溪口南北地區向永城前進,同時兩兵團也要求稍加停止整理部隊,我為與孫、李兩兵團都未取得聯係,及顧慮夜間行動可能與解放軍發生穿插混亂的情況,即決定當晚在孟集、李石林、袁圩、馮河集附近停止休整一晚,3日白天向永城繼續前進(這已經是一個錯誤)。決定後我即親往李石林、袁圩處,到邱、李兩兵團司令部視察。我問李彌昨晚為什麽不到指定位置聯係,李說他未收到命令,查明係其參謀長受令後未交李彌,我對其參謀長加以指責。這時瓦子口的騎兵旅已撤退,青龍集以北第五軍四十五師掩護部隊與解放軍接觸,在紅廟附近擔任掩護之十三兵團一部亦與解放軍接觸。我即麵令各該師必須掩護至3日午後主力撤退後再行撤退。邱、李二人皆與前方各師通了電話,我仍返孟集附近指揮部。
3日午前4時左右,孫元良經過馮河集,與我通了電話,說他昨晚未能趕到這裏,是因部隊兩日未休息,走不動,現在正照命令向永城繼續前進中。我要孫休息幾個鍾頭再前進,邱、李兩兵團也是昨晚休息,今日白天向永城前進。我告知孫解放軍的情況,並給他將電話架好。
3日上午10時前後,各兵團部隊正向永城前進,而各司令部尚未出發之際(因乘汽車待先頭部隊到達永城後再出發),忽然接到蔣介石空投一份親筆信,說“據空軍報告,濉溪口之敵大部向永城流竄,弟部本日仍向永城前進,如此行動,坐視黃兵團消滅,我們將要亡國滅種,望弟迅速令各兵團停止向永城前進,轉向濉溪口攻擊前進,協同由蚌埠北進之李延年兵團南北夾攻,以解黃維兵團之圍……”我看了之後,覺得蔣介石又變了決心,必致全軍覆沒,思想上非常抵觸。我先認為“將在外,君令有所不受”,準備即向永城出發;但再一想空軍偵察的情況,認為如果照原計劃撤退到淮河附近,再向解放軍攻擊,解了黃維之圍,尚可將功抵過。但是萬一沿途被解放軍截擊,部隊遭受重大損失,又不能照預定計劃解黃兵團之圍,蔣介石勢必遷怒於我,將失敗的責任完全歸咎於我,受到軍法裁判。這樣,我戰亦死,不戰亦死,懾於蔣介石的淫威,何去何從,又無法下決心。當即用電話將蔣介石信中要旨通知各兵團,令部隊就地停止,各司令官到孟集以北的一個小村莊商討決策。孫元良很快來到,李彌本人未來,派了兩個副司令官(陳冰及趙季屏)來,邱清泉因傳達各軍停止命令,遲至午後2時左右才到。大家看了蔣介石的命令,都十分驚慌,默不發言。我分析了當時的情況,認為照原計劃撤,尚有可能到達目的地。但大家應對蔣介石負責。如果照命令打下去,未見得有把握(實際上認為要全軍覆沒,但怕各部隊長泄氣,又未說明)。這時邱清泉說:“可以照命令從濉溪口打下去。”接著邱就對陳冰等大發脾氣,說十三兵團在蕭縣掩護不力(事實上是第十六兵團掩護部隊撤退過早),致後方車輛遭受重大損失,並罵十三兵團怕死不打仗。陳冰不服氣,就同邱吵起來。我同他們排解後,問孫的意見,孫見邱的氣焰囂張,也不敢說退,隻說:“這一決策關係重大,我完全聽命令。”邱清泉見我還在猶豫不決,怕我泄氣,就說:“總座,可以照命令打,今天晚上調整部署,明天起第二兵團擔任攻擊,十三兵團、十六兵團在東、西、北三 麵掩護。”我說:“大家再把信看看,考慮一下,我們敢於負責就走,不敢負責就打,這是軍之生死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慎重。”大家再將蔣介石的信看了一遍,都感到蔣的指示十分嚴重,不能不照令迅速解黃維之圍。於是決定服從命令,采取三麵掩護、一麵攻擊、逐次躍進的戰法,能攻即攻,不能攻即守,不讓“敵人”把部隊衝亂(其實正是陷入重圍)。
當晚即調整部署如下:
(一)指揮部第二兵團司令部在曲興集,該兵團應在陳莊、孫廠、前王樓、劉集、魯樓間地區占領陣地,明日攻擊前進。
右翼與十六兵團、左翼與十三兵團連接。
(二)第十三兵團司令部在李石林,右翼連接第二兵團在孫瓦房、後劉崗、王樓間地區占領掩護陣地,掩護軍之左側背,左翼與第十六兵團連接。
(三)第十六兵團司令部在王白樓,部隊右翼連接第十三 兵團在趙破樓,僖山集、義村、莊樓間地區占領掩護陣地掩護軍之右側背,左與第二兵團連接。
根據蔣介石的指示,改變了向淮河附近撤退的決定而向解放軍攻擊之後,當日午後我到達曲興集,即將以上決定補達筆記命令。同時電複蔣介石說:“昨日因各部隊零亂,停止整頓一晚,本日各部正在前進,到孟集附近時,奉到鈞座手諭,當即遵照改變部署(如上),明日經青龍集東西地區向濉溪口之匪攻擊前進。指揮部本晚在曲興集”;並請蔣介石空投糧彈。
晚上接到蔣介石國防部的正式命令,其要旨如下:“(一)淝河方麵李延年兵團正麵之匪軍已大部北竄,據空軍偵察,濉溪口、馬莊一帶西竄之匪軍不足四萬,經我空軍轟炸,傷亡慘重(以後諜報當日炸的是正在趕集的老百姓)。
(二)貴部應迅速決心於兩三日內解決濉溪口、馬莊一帶之匪,此為對匪各個擊破之唯一良機。如再遲延,則各方麵之匪必又麇集於貴部周圍,又處於被動矣,此機萬不可失。萬勿再向永城前進,迂回避戰……”我接到這一電令後,又感到蔣介石所以變更決心,是被郭汝槐這個小鬼的意見所左右的。很後悔我在28日對蔣未說明我對郭汝瑰的看法,也未同何應欽、顧祝同、蕭毅肅等約好,要他們始終支持我的這一撤退案。弄到現在,老頭子聽郭的擺布,先後函電令向解放軍攻擊,已陷蔣軍於全軍覆沒的危險。也後悔我今天上午太懦怯,不果決,不該令各兵團中途停止召集各將領開會,耽誤一日行程。現在逃亦晚矣,打也無望。想來想去,覺得江山是蔣介石的,由他去罷!我隻有一條命,最後隻有為蔣介石“效忠”而已。
國民黨軍覆沒過程
3日晚,各部隊按照蔣介石改變了的命令到達位置後,至12時前後發現解放軍追擊部隊右翼已到達薛家湖,左翼已到大回村附近,形成包圍態勢。當日上午接到蔣介石命令就地停止待命、在青龍集東北香山廟附近擔任掩護之第五軍四十 五師已被解放軍包圍,邱清泉要以七十二軍之一師前往支援,當晚經過激烈的戰鬥始撤出。邱兵團右翼義村、莊樓附近的王屏南補充旅(在徐州撤退時新成立的)當晚亦被解放軍殲滅。據說第十六兵團派去接替防務的一團當時不了解情況,派軍官前往聯絡(說是一位團附或營附),解放軍說:“我們就是補充旅,你們來接防,十分歡迎,請貴團進村莊休息休息,再去接防。”該聯絡軍官信以為真,即回報說已同友軍接洽好,全團整隊進入義村、莊樓、猝不及防,即被解放軍消滅。這是解放軍以智取勝的前奏,也是蔣軍愚頑被殲的開始。
是晚全線皆有戰鬥,部分解放軍與蔣軍混淆不清。如由蕭永公路撤退之第二兵團一個後衛營,遇到解放軍的一個大部隊時,這個營長即冒充解放軍而免於被殲。另有少數解放軍深入蔣軍內部到處打槍,弄得蔣軍草木皆兵,敵我不分,各據一村,徹夜混戰。這一軍說:“當麵之敵攻擊甚烈;”那一 軍說:“共軍已竄到我陣地後方,正在驅逐中。”甚至指揮部及第二兵團所駐的曲興集內外亦發生混戰,戰鬥一直打到我住的房屋門口,直到4日拂曉前後始漸形沉寂。檢查結果,隻發現幾具似農民非農民的屍首及幾個被打死的蔣軍,此外並無虜獲解放軍的任何證據。這一晚混戰究竟是蔣軍自相混殺,還是真有解放軍打進來,至今回憶起來還是一個謎。當晚在我住房的一個碉樓上查出兩名解放軍武裝便衣(也許是民兵),我令審訊後槍斃(後來據副參謀長文強說,他並未執行,而是放了)。
4日,我照原定逐次攻進戰法,嚴令第二兵團攻擊前進,第十三、十六兩兵團堅守掩護陣地。蔣介石來電說:“無糧彈可投,著迅速督率各兵團向濉溪口攻擊前進”,又給各部隊潑了一頭冷水。邱清泉看電報後大罵:“國防部混蛋,老頭子也糊塗,沒有糧彈,幾十萬大軍如何能打仗呢?”我再力陳利害,蔣介石複電說:“6日開始空投糧彈。”這時解放軍已全部明了我們的企圖,對東、西、北三麵打得英勇,對南麵守得堅強。
經過兩日激烈戰鬥,第二兵團雖展至青龍集、陳官莊以南劉樓及西麵黃莊附近,可是西北方麵擔任掩護之第十六兵團趙破樓、朱大樓等陣地先後被解放軍突破,同時歸該兵團指揮之“剿總”特務團在5日晚被解放軍一擊即垮,並尾追到十 六兵團陣地內,一時發生激烈的混戰,岌岌可危。在東北方麵擔任掩護之第十三兵團陣地亦被解放軍激烈攻擊,崔莊附近陣地失而複得者數次。
6日,蔣軍繼續攻擊,進展甚少,而解放軍則全麵向蔣軍攻擊,到處被突破。中午前後指揮部向賈砦移動,路過李石林附近時,孫元良和邱清泉倉倉惶惶來找我。邱對我說:“孫副主任認為目前情況不利,要重新考慮戰略,我認為他說得有道理,請他再講講,我們研究一下。”我說:“可以,我們到李丙仁那裏去好罷。”三人一同到了李兵團司令部,孫元良說:“目前林彪已率大軍南下,我們攻擊進展遲緩,掩護陣地又處處被突破,再戰下去前途不樂觀,現在突圍尚有可為。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目前隻有請主任獨斷專行,才可以挽救大軍。”孫是一個善於講話的人,講得十分動聽。邱清泉連稱:“良公的見解高明。”李彌比較沉靜,未發表意見。孫、邱二人就竭力鼓動李彌一道突圍。最後李彌說:“請主任決定,我照命令辦。”
我說:“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三天以前大家同意這句話的話,可以全師而歸,對得起老頭子,今天做恐怕晚了。敵人重重包圍,誰能打出一條血路還有希望,否則重武器丟光,分頭突圍,既違抗命令,又不能全師,有何麵目見老頭子呢?”
邱清泉有點不好意思,還吹牛說:“不要緊,我們還有力量,亡羊補牢,猶未晚也。”我接著說:“隻要能打破一方,一個兵團突破一路,還有一線曙光,我也同意。萬一各兵團打不破敵人,反不如照他的命令堅持打到底,老頭子有辦法就請他集中全力救我們出去,否則我們隻有為他效忠了事。在我判斷,林彪入關後南下,至少還要一個月,在這一月之內,我們牽住敵人,請老頭子調兵與敵人決戰,還是有希望的。如果目前林彪已南下,老頭子調兵也來不及,關鍵就在這裏。”
我說了之後,誰也未表示願意為蔣介石效忠,紛紛討論如何利用空隙逃出包圍圈,尤以孫元良主張最力,邱、李附和孫的主張。我見這種情況,心中也無底,覺得打也靠他們,突圍也要靠他們。我說:“隻要大家一致認為突圍可以成功,我就下命令,但各兵團必須偵察好突破點,重武器、車輛非至不得已時不能丟掉,笨重物資可先破壞。你們能做到這一點,我可以下命令。”邱清泉見我有些難過,就說:“總座,我保駕你安全突圍。”我信心不大,對他苦笑了一下。會議一直開到午後3時左右,大家一致認為要分頭突圍,到阜陽集合。決定後大家分頭散去。邱清泉回陳官莊,孫元良回高樓,我到賈砦後處理破壞攜帶不了的東西。不久李彌電話架通,我問李彌偵察的情形如何。李說:“東北敵人很多,突圍不易”,他反問我:“孫、邱兩兵團偵察的情況如何?”我說:“電話未通,等一下聯係到了再同你說。”不久,邱清泉來對我說:“壞了!壞了!今天攻擊全無進展,西麵、南麵敵人陣地重重,突圍也無法全軍,我仔細考慮孫元良的主張,簡直是自找毀滅,如何對得起老頭子?”我說:“同李彌他們通話研究一下現在挽回也許不晚。”當即與李通話,講了邱的以上意見,李也同意。
再與孫通話,仍然未通,即與邱、李決定:不管孫元良的情形如何,這兩個兵團決不突圍。這時孫兵才高樓方麵已炮火連天,預料孫兵團已在實行突圍。即同邱研究,如何補救孫兵團遺留下的漏洞。邱說:“將二兵團預備隊調來填防。”同時又說:“如果孫元良打開一條路,我們也跟著後麵走。”晚上9、10點間,我到陳官莊去,先後得到第五軍的報告說:“孫兵團從右翼西北方麵突圍的僅有少數部隊;其餘大部分從西南第五軍正麵出去,即被解放軍繳械,一時陣地內外亂打,形成混戰狀態。”
7日,十六兵團參謀長張益熙跑回來對我說:“十六兵團在突圍前根本未偵察突圍路線,也未打突破口,到黃昏後即將重武器破壞,希望鑽空子出去和靠第五軍打出去,不料第五軍未突圍。我同孫元良乘吉普車一出火線,即遭敵人機槍掃射,大家滾下車,失了聯係。現在還有許多官兵在第五軍後方,請示處置辦法。”我即令其收容到多少編多少。以後共收容1萬多人,臨時編為一個師,歸七十二軍指揮。事後知道,十六兵團在解放軍天羅地網下突圍,除孫元良個人隻身化裝逃走外,部隊大部被殲。軍長胡臨聰、汪匣鋒等將領均被俘這個兵團就是在我的張惶失措之下糊裏糊塗完蛋的。
孫兵團在7日突圍失敗,邱、李兩兵團在調整部隊後仍向解放軍攻擊。由於解放軍的阻擊陣地不斷加強、戰鬥意誌堅定,加以蔣軍士氣日益低落,雖經各級指揮嚴厲督戰,屢攻屢挫,徒增傷亡,毫無進展。同時解放軍對東、西、北三 方麵,尤以對兩兵團結合部攻擊比較激烈,掩護陣地外圍據點大多被解放軍攻破,李彌因失守陣地槍斃一團長。當晚我決定再調整部署,令各兵團多抽調預備隊以策應解放軍的攻擊,同時改變全麵攻擊為重點攻擊,即集中炮兵、戰車掩護一個軍突擊一日,攻下若幹村落,以作絕望的掙紮。
8日,首先以重炮、坦克支援七十四軍,攻擊劉集附近的一個村落,邱維達親自指揮,經過激烈的爭奪戰,將該村占領。邱清泉認為邱維達有辦法,繼續攻擊前進還有希望,再令攻擊,但毫無進展。
9日,以炮兵坦克支援七十軍在陳官莊以南攻擊,經過一 日的激烈爭奪戰,由於解放軍沉著狙擊,每次衝到陣地附近,皆被消滅。蔣軍攻擊失敗後,戰車、步兵互相埋怨,內部矛盾重重,鬧得一塌糊塗。同時李兵團官兵認為該兵團老擔任掩護,被動挨打。還有,攻擊部隊每占領一個村落,尚可挖老百姓的糧吃,而掩護部隊則吃不到,因此意見甚多,並認為我不公道,有私心。我了解這一情況後,與邱、李商定,兩兵團齊頭並進攻擊,即將第二兵團青龍集陣地移交十三兵團,十三兵團李石林附近之掩護陣地移交第二兵團,這樣各兵團自己掩護自己打,以免互相矛盾,發生意見。
10日調整部署後,當晚解放軍全線發動攻擊,各軍與軍之間,尤以兩兵團的結合部受解放軍的攻擊最為猛烈。是晚第五軍四十六師師長陳輔漢受傷,李彌兵團青龍集外圍據點被解放軍攻占,各兵團與各軍作了垂死的掙紮,以預備隊增援反複衝擊,始將陣地穩定。此後一連五日,都在挨打情勢之下一再作垂死反攻,不僅毫無進展,反使包圍圈逐漸縮校在這期間,我曾於7日前後電蔣介石建議:“現各兵團重重被圍,攻擊進展遲緩,以現有兵力絕對無望解黃兵團之圍。
而各兵團之存亡關係國家的存亡,鈞座既策定與匪決戰之決策,應即從西安、武漢等地抽調大軍,集中一切可集中的力量與匪決戰。”過了一天,蔣複電說:“現無兵可增,望弟不要再幻想增兵。應迅速督率各兵團攻擊前進,以解黃兵團之圍”。同時在這期間,劉峙也曾乘飛機親到陳官莊上空說:委員長命令:請你趕快指揮邱、李兩兵團攻擊前進,以解黃兵團之圍。”我也曾一再嚴令邱、李兩兵團以各種戰法攻擊,但因糧彈缺乏,士氣低落,下級官兵厭戰情緒日增,不管任何辦法,對解放軍的攻擊都歸無效。
16日,我仍在督促各兵團攻擊之際,忽然接到劉峙來電說:“黃維兵團昨晚突圍,李延年兵團撤回淮河南岸。貴部今後行動聽委員長指示。”我接到這個惡耗後,心中完全涼了,覺得蔣介石的指揮簡直糟糕透了,為什麽不令雙方同時突圍,那樣還有一線生機(這時陳官莊以西解放軍甚少)。而蔣隻是顧小失大,隻顧黃維不顧這兩個兵團。現在黃維一突圍,解放軍全部加到這裏,還有什麽辦法呢?決心令兩兵團加強工事,持久固守,以待局勢的發展。我再電蔣介石力陳利害,請集中兵力與解放軍決戰(大意如7日電),我決率兩兵團堅守到底。17日蔣介石複電:“望吾弟萬勿單獨行動,明日派員飛京麵授機宜。”我派指揮部參謀長舒適存於18日飛京受命。同時得劉峙複電:“黃兵團突圍,除胡璉個人到蚌外,其餘全無下落。”
這時我認定突圍是下策,可是各部隊長亦各有各的意見,紛紛來向我獻計。如第五軍軍長熊笑三主張夜間以步兵攻破解放軍一點突圍,戰車團長趙誌華及騎兵旅長×××(忘其姓名)則主張白天突圍,反對夜間突圍。我和李彌、邱清泉則對任何突圍皆無信心。七十二軍長餘錦源說得很樂觀,認為打到什麽時候也有辦法(事後知道餘已準備假投降)。二 ○○師師長說得更痛快:我們來個假投降。我說弄假也會成真。
19日午後,舒適存偕空軍總司令部通訊署署長董明德乘C47型機降落到陳官莊,降落後董即囑咐運輸機起飛。舒、董這次來,攜有蔣介石及王叔銘的兩封親筆信,我回想蔣介石的信,寫得很長,反反複複,大意是:(一)第十二兵團這次突圍失敗,完全是黃維性情固執,一再要求夜間突圍,不照我的計劃在空軍掩護下白天突圍。到15日晚,黃維已決定夜間突圍,毀滅了我們的軍隊。(二)弟部被圍後,我已想盡辦法,華北、華中、西北所有部隊都被共匪牽製,無法抽調,目前唯一辦法就是在空軍掩護下集中力量,擊破敵一方,實行突圍。哪怕突出一半也好。(三)這次突圍,決以空軍全力掩護,並投射毒氣彈。如何投放毒氣,已交王叔銘派董明德前來與弟商量具體實施辦法。王叔銘的信說得很簡單,大意是說:校長(指蔣介石)對兄及邱、李兩兵團極為關心,決心以空軍全力掩護吾兄突圍,現派董明德兄前來與兄協商一切。
董是我們的好朋友,請兄將一切意見與明德兄談清,弟可盡量支援。
我將信看完後,舒適存對我說:“委員長指示,希望援兵不可能,一定要照他的命令計劃迅速突圍,別的沒有什麽交代。”我想突圍也無望,但限於蔣介石的命令,又有董明德來,不能不敷衍他一下。於是即找第三處處長鄧錫洸來商討,擬定陸、空協同放毒突圍的計劃。董說:“黃兵團這次用了毒氣彈,部隊被消滅後,共軍即廣播出來。放毒是違犯國際公法的,所以這次決定以空軍放毒,掩護你們突圍。”並規定毒氣彈為“甲種彈”,其他彈為“乙種彈”,計劃中隻寫甲種彈、乙種彈,而不寫毒氣彈。我問董:“用的什麽毒氣?”董說:“催淚性的。”我說:“這有什麽用?為什麽不用窒息性的呢?”董說:“窒息性的太嚴重,還不敢用。”董並規定陸空聯絡各種符號後,我即交舒適存和鄧錫洸擬陸、空協同突圍放毒計劃。
我即同邱清泉商量定上、中、下三策,寫信請蔣介石作最後後的決定:(一)由西安、武漢(必要時放棄)集中一切可以集中的力量,與解放軍決戰,這是上策;(二)各兵團持久固守,爭勸政治上的時間”(就是說請蔣介石和談,但又有顧慮,不敢明講),這是中策;(三)如果照令突圍,絕對達不到希望,這是下策。函中我還請蔣介石要求美方支援大量“麵包籃炸彈”,準備屠殺更多的人民。我明知一、二兩項意見蔣介石辦不到,也不能不作絕望的乞求。
我將這個信件連夜親自寫好,準備20日由董明德和舒適存飛京向蔣介石請示。不料當晚風雪大作,一直到12月28日十天間無一日晴天,董、舒二人無法起飛。在這期間,董與我住在一個屋內,每日長籲短歎,談論這一戰役勝敗的影響。
我問董的看法,董說:“現在各方麵都不能打了,你們這裏被圍,平津危急,北平西苑機場已失,徐煥升落荒而逃,空軍損失甚大。如果你們這裏無辦法,平津也不保。以前還有人主張和談,聽說老頭子不同意,現在無人敢談。總之,南京現在慌亂一團,任何人也拿不出好辦法。”董問我的看法,我說:“這一戰役關係國民黨的存亡,在傅作義牽製著林彪大軍之時,既不能集中兵力與劉、陳決戰,又不能斷然主和。強令兩兵團突圍,一突就完。這支主力一被消滅,南京不保,武漢、西安更不能再戰,老頭子隻有跑到台灣,寄生於美國人籬下了。”董說:“你看會這樣的嗎?”我說:另外還有什麽力量支持呢?”董說:“既然這樣,請你到南京去一趟,麵陳國家大計。”我說:“對老頭子很難,他有他的看法,不會接受意見,有時接受了,他也不執行。這次戰役就是既未能照計劃事先集中兵力決戰,中途又一再變更決心,弄到現在,我去亦晚了,無法挽回。”我還說了從東北到徐州,蔣介石一意孤行,每次變更決策和蔣軍被消滅的情形。董也認為從徐州出來後,不該停住再打,言下歎息不已。他說陸軍將領還有錢可以跑。我說:“錢有什麽用?跑到國外當亡國奴,同白俄一樣到處流浪。還是人重要、部隊重要!”董似乎有點懷疑我,我也怕董是蔣介石的欽差大臣,來觀察我的態度,又竭力在董麵前表示我對蔣介石的忠貞。其實我這時心裏是這樣想的:我在蔣介石集團中做事,主要是靠何應欽作後台。自黃維被消滅後,何應欽即通電辭職,我在蔣介石左右即失去靠山。蔣不久也可能下野,等他下野後,如果共產黨同意保全這些官兵建製的話,我願將部隊交出。但在蔣未下野以前,我絕不願反蔣投共。
在這期間,邱清泉曾對我說:“陳毅給你送來一封信,我已經把它燒了。”我問邱:“內容說些什麽?”邱說:“共匪還不是那一套!勸降麽,誰降匪呢?”有一天晚上,李彌打電話來說:“陳毅派人帶著一封信,從第一線摸進來,是一個被俘去的十三兵團軍官(記不起姓名)。”我問:“他說什麽?”李說:“他有點嚇暈了,說不出什麽來。”我認為勸降的事,李彌大概不便說,就說:“你看著處理好了。”李一再說有些道理,送來你問問,他也許會說的。我同意了。李彌第二天送那人來,並帶有一封信。陳毅元帥的信中,起頭說得很客氣。
中間有些話,我當時認為是威脅,思想上有抵觸。其中說到:“你為什麽為四大家族服務,而不為人民服務?”我這時雖然不了解什麽是四大家族,但是“為人民服務”,倒對我有些啟發。我想如能保全兩兵團部隊的話,也可以同意。隨即將這個軍官交文強訊問。
我親自拿著信,去探探邱清泉的態度。這時邱正同耿元哲(兵站總監,解放後在濟南改造)圍著火盆談天吃酒。我說:“陳毅有一封信,你看看。”邱接過去看了一半,一句話未說,又將信撕掉燒了。我想邱曆來是蔣介石派來牽製我的人,驕傲跋扈,目空一切。過去我們兩人矛盾重重,並有時發生正麵衝突。這次在包圍圈中,邱大事小事請示我,還算搞得不壞,但還未到談心的程度。這件事邱不同意,我就無法做。弄得不好,反而事未成而身先死,並落個叛蔣罪名,當時我覺得太不值得。坐著心亂如麻,又想了解文強問訊的情況,於是立刻回來。文強和李劍虹(第二處處長)都對我說:“這個人嚇暈了,談不出什麽道理。隻說:解放軍要他把信送到,成功對他有獎,如被殺害,他的全家生活由解放軍照顧。”
我見文強他們也沒有什麽具體意見,就叫將他送回去。
在這期間,解放軍停止攻擊20天,蔣軍有了喘息的機會。
同時解放軍進行政治攻勢,廣播、喊話、送信、架電話、送飯吃等等,也起了瓦解蔣軍士氣的作用。經常有整排整連的官兵投降解放軍,弄得蔣軍內部上下狐疑、惶恐不安。
在這期間,還有一個蔣軍無法解決的嚴重問題,就是在包圍的四十天中糧彈兩缺。蔣介石最初幻想在兩三日內可以同黃兵團會師,拒絕投送糧彈。繼而發現這一戰役不是如他想象的那麽容易,才於12月6日開始投送。但杯水車薪,難以解決問題。最初幾天,每日尚有進展,各部隻有到一村搶一村,搶劫民間糧食,宰牛馬、殺雞犬以充饑。到19日以後,風雪交加,空投全停,始而挖掘民間埋藏的糧食、酒糟,繼而宰殺軍馬,最後將野草、樹皮、麥苗、騾馬皮都吃光,天氣尚無轉晴希望。美蔣為了挽救這一厄運,特從美國調來雷達,臨時訓練三個傘兵使用,23、4日投到陳官莊,打算用雷達指示空投糧彈,作絕望的掙紮。哪知一著陸機器發生故障,即無法使用。一切辦法想盡之後,隻有祈求天老爺了,官兵日日夜夜祈求天晴。蔣介石25日來電也說:“我每天祈求上帝保佑全體將士。”總算盼至29日,天居然晴了,開始投糧。
蔣機怕被解放軍打落,飛得很高,投的糧食到處飛散,各處官兵如同餓狼一樣地到處奔跑,衝擊搶糧。有的跟著空投傘一直衝到解放軍陣地前,不顧死傷地搶著吃大餅、生米;有的互相衝突,械鬥殘殺;有的丟開陣地去搶糧,指揮部也無法維持。空投場收集起來的糧食為數甚少,分到各部隊,每日不得一飽。特別是十三兵團方麵,無散糧可搶,怨聲沸騰,罵我對邱兵團有私心。同時,我同邱清泉的對空電台壞了,由七十四軍電台指揮,大家認為電台指揮不公,盡將糧食投到該軍區內,紛紛指責。當晚我令兩兵團整飭紀律,電請以後兩兵團分別投送,並將七十四軍電台移到空投場指揮,邱維達堅決不肯,矛盾無法解決。30日投糧,邱兵團方麵較好轉,十三兵團方麵全被官兵搶光,到晚上李彌全無糧給第一線部隊分配,由邱兵團撥了數百包。李彌堅決要求仍由指揮部統一接收分配,並派張副司令等數人在空投場監督分配。由於投散過多,收起的糧食仍不能使官兵充饑。元旦前後,蔣介石還在南京,各主管機關慌亂失措,僅有少數飛機投糧,官兵不得一飽,更增加了憤恨之心。元旦,曾投下蔣介石一封親筆信,一個士兵拿到即將它撕毀,大罵而跑。
如前所說,29日天氣轉晴,蔣介石派機投糧,首先下來的是近萬份的黃百韜“烈士”紀念冊,和南京《救國日報》刊登人民解放軍公布蔣介石、何應欽、杜聿明等四十三名頭等戰爭罪犯的消息。官兵看到後大罵:“老子們要吃飯,投這些廢物幹什麽?”副官將這些文件送來,我看蔣介石是要我死,共產黨宣布我是頭等戰爭罪犯,並說是“國人皆曰可殺者”,我還有什麽生路呢?隻有為蔣介石死的一條路。這一天是熊笑三在搞鬼,就說:“這是你們部隊自己打的,你出去看看為什麽這樣?”熊不肯去,邱似乎見我看破了詭計,就說:“笑三去看看吧!”邱、熊出去不久,槍炮聲停了。他們又轉回來,勸我(實際上是威脅)必須當晚突圍。我看到這種情況,氣得出了一身大汗,心裏直跳,差不多要暈過去了,沉默了好久。“逃、突、降”三件事在我思想中亂滾,最後我對他們說:“既然都是這樣主張,隻有分頭突圍好了。”這時李彌、邱清泉、熊笑三想同我一道走,我說:“這不是讓敵人一網打盡嗎?
我們就這樣走,如何對得起部下?趕快通知他們自找出路。”
邱清泉即與各軍打電話,熊笑三已溜掉,李彌還在等著。我說:“丙仁兄也通知一下各軍好了。”李出去又回來說:“第五 軍警戒兵說,誰也不讓走。”我很生氣說:“哪裏會有這回事。”
李彌這才去了。我給蔣介石最後一電說:“各部隊已混亂,無法維持到明天,隻有當晚分頭突圍。”另通知文強將戰車直屬部隊集合,重要文件燒毀,待命。接著再要電話就不通了。邱清泉打完電話後,拉著我帶著特務營就走。我見邱清泉張惶失措,一直帶著隊伍向北跑,我是跟不上的。又覺得要逃命就不跟大隊走,隻有在夜間鑽空子出了包圍圈再說。
我於是帶著副官衛士十來個人,先向西走出村莊,再轉向東北,沿途見大批部隊整隊向陳莊前進,一問原來是七十 二軍。這時四麵沉寂,無一槍聲。我走到賈砦附近,見有大隊解放軍向西運動。我們在戰壕內隱蔽起來。副官尹東生給我剃了胡子,並說“留得青山在,不怕無柴燒”,我覺得他說得也有道理。解放軍大隊過去後,衛士扶著我一直往東北跑,想跑過一段再向西轉南。途中遇到一位像解放軍幹部的人和一位衛生院長(以後給我裹傷時知道的)。我們都冒充解放軍第十一縱隊。又遇到一個老百姓,說四麵村莊都有隊伍。我心中很慌,已經跑了二十來裏路,還有隊伍,不知道跑到什麽時候才可以跑出包圍圈,就從兩個村莊間向西北跑。這時天已亮了,見村莊上有隊伍,尹副官說:“我們到村莊上報到去。”我說:“不行,還是趕快走。”這時,兩個解放軍戰士跑來問:“你們是哪一部分?”副官說“送俘虜的。”再一喊,副官衛士都放下武器。我覺得左右都變了,凶頑氣又來了,企圖自殺,尹副官從旁將手槍奪去交了。
解放軍把我們帶到村莊後說:“你們餓了吧!”於是送水送飯,大家飽吃一頓。不久,解放軍把我們分成兩部分:我同副官、司機到一位首長處談話。副官說:我是尹東生,《徐州日報》隨軍記者;這位是十三兵團高軍需”;司機說:“我是張印國,在徐州開商車,他們給拉來的。”各人都拿出證件。
首長似乎有點懷疑,隻細看看幾個人後問我:“高軍需叫什麽名字?”我將計就計說:“叫高文明。”他笑著說:“你這個名字倒不錯,十三兵團有幾大處?”我答:“六大處。”“你把六 大處處長的名字寫出來。”我先無準備,一個也寫不出,就打叉問:“你貴姓?”他說:“我姓陳。”我想:如果是陳毅的話,風度倒不錯,我可以同他老老實實談談。但見左右看俘虜的人很多,怕將自己的消息走漏出去,連累我的家庭,就說:“這個地方談話不方便吧?”陳主任可能誤會了我的意思,以為我怕飛機炸,就說:“不要緊,對你們的空軍,我們有經驗,嚇不了我們。你們隻要坦白交代,我們一律寬大,除了戰犯杜聿明以外。”我想:“我就是,你還未發現。”他又問:“杜聿明是不是坐飛機跑了?”我們三個人都說:“聽說跑了。”陳主任見問不出什麽結果,就交代到另一間屋裏休息。後來又有一位幹部來,同陳主任一樣地問過一番之後,經過嚴密的檢查,然後將東西一一點清,交還各人。這一檢查,使我感到解放軍對俘虜的態度真好,手續清楚,紀律嚴明。以後,解放軍對尹東生說:“你是安徽人,去找你的老鄉去。”將我同張印國帶到一個廣場,從十三兵團大批俘虜的麵前經過,看見許多熟悉的老部下,我覺得既慚愧、又惱火。慚愧的是對不起部下,惱火的是解放軍已對我懷疑,總有一天會被認出來的。
我們到一間磨房裏休息,解放軍監視很嚴。這時,戰犯這個罪惡的名稱一直纏繞著我。張印國見我心神不安,就多次勸我夜間逃跑。我自己覺得腰腿疼痛,行動維艱,逃出去走不動會死,被解放軍發現也會死。與其被處死,不如先自殺,還可以做蔣介石的忠臣。一刹那間執拗得仿佛死神來臨,見警衛人員剛離開屋,就順手拿起一塊小石頭在腦袋上亂打,一時打得頭破血流,不省人事。所幸解放軍及時發現,將我搶救到衛生處。不久即清醒過來,好像一場大夢。
(選自全國政協文史資料委員會編《中華文史資料文庫》第7冊P1—25,中國文史出版社1996年版)
黃埔一期杜聿明被俘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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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9年1月10日,規模宏大的的淮海戰役進入了最後一天,數以十萬計的國民革命軍官兵陸陸續續地放下了武器,持續了兩個月之久的槍炮聲終於漸漸停息了下來。也就在這一天,國民黨中央軍中赫赫有名的戰將、蔣介石的“消防隊長”、淮海戰役國軍方麵實際上的最高指揮官-徐州“剿總”副總司令兼前進指揮所主任杜聿明中將成了解放軍華東野戰軍的俘虜,開始了他持續十年之久的戰犯生涯。
相信很多朋友都曾經看過《淮海戰役親曆記-原國民黨將領的回憶》一書中杜聿明將軍的所寫的《淮海戰役始末》一文。文章末尾相當詳細地敘述了他的被俘經曆,他在被俘以後最先接待並審訊的是一位解放軍的高級首長,被稱為“陳主任”。這位“陳主任”到底是誰,杜聿明不知道,當時他隻是猜測“如果是陳毅的話風度倒不錯,我可以和他好好談談”。就是這位陳主任,最早看出了杜聿明不是什麽13兵團的高文明軍需官,又反複旁敲側擊最終確定了杜聿明的身份。很可能就是根據這段故事,電影《大決戰-淮海戰役》中才編出了一幕陳毅元帥對著杜聿明一聲斷喝:“老子華野司令員陳毅,你是哪一個?!”“敗軍之將-杜聿明”。
這位“陳主任”真的是陳毅嗎,當然是不可能的。且不說陳毅元帥此時的職務是華東野戰軍司令員,中原野戰軍第一副司令員、總前委常委,並沒有什麽主任的頭銜。即使有,戰役還沒有完全結束他放著幾十萬大軍不管跑到一個前線司令部幹嘛?其實,就在杜聿明將軍的回憶後麵幾段,他就明確提到了在華東野戰軍某個縱隊司令部,他見到了姓陶的司令員,姓張的參謀長(按:此處杜聿明將軍的回憶可能有誤、俘獲他的是華東野戰軍第四縱隊,縱隊司令員陶勇、政治委員郭化若、參謀長梅嘉生、政治部主任韓念龍,軍一級指揮員中沒有姓張的)和某一位更高級的首長,這位首長才是華野的陳毅司令員。很奇怪的是,杜聿明冒充高文明軍需的故事流傳很廣,對淮海戰役有一定了解的朋友都會知道,而揭穿了杜聿明把戲的這位“陳主任”卻似乎鮮為人知。
那麽這位神秘的“陳主任”到底是誰呢?他就是當時的華東野戰軍第四縱隊第11師政治部主任陳茂輝。
陳茂輝(1912- ),福建上杭人,1929年加入中國共青團,同年參加紅軍,1931年加入中國共產黨,曆任上杭縣赤衛隊排長,紅一軍團二師連指導員,福建軍區獨立營教導員,中共永埔縣委副書記,經曆了三年遊擊戰爭。抗日戰爭時期曆任新四軍軍部警衛營政委,新四軍二支隊政治部民運科長,在皖南事變中被俘。1941年4月從上饒集中營越獄成功,回到新四軍後任泰安警衛團副團長,國共二次內戰開始後擔任華東野戰軍第四縱隊11師政治部副主任、主任、解放軍全軍整編時升任中國人民解放軍第三野戰軍第23軍第68師政委,1955年獲少將軍銜。
據陳茂輝將軍自己回憶,1949年1月10日早晨,有十幾個軍人(據杜聿明將軍自己回憶他當時自稱華野第十一縱隊)的人出現在政治部附近的某個村口向村民問路,然後居然拿出金戒指作為酬勞。村民又驚又疑遂向駐在村內的四縱11師衛生處報告。衛生處派出兩名通信員問話,因為他們自稱11師押送俘虜的但是答不出11師的師長姓名,便將他們全數扣押,杜聿明的衛士們雖然裝備有衝鋒槍、卡賓槍,但自知身陷重圍而未敢抵抗。
訊問的結果,這十幾個人中有一個自稱是記者,一個自稱是徐州被征用的汽車司機,另有一個穿普通士兵軍服中年人的聲稱自己是軍需官,其他八九個人比較年輕,顯然都是普通士兵。
一場戰役結束後結束時政治部主任是最忙的,軍政主官可以暫時休息一下睡一場大覺,而政治部主任則要負責整個部隊的全部後勤工作的指揮,審問鑒別俘虜當然也是他的職責,不久,這個形跡可疑的軍需官、記者和司機就被送到了陳茂輝主任麵前。
1月10日的上午,地麵上已經沒有什麽戰鬥,而曾經被壞天氣封閉在機場十天不能出動的的國民黨空軍此時倒是異常的活躍,幾架飛機就在大群地被送往後方的俘虜頭上轉來轉去。因為害怕飛機,“軍需官”和“記者”、“司機”走走停停,從衛生處到政治部不到兩公裏的路程居然走了兩個多小時,讓押送他們的戰士見到陳茂輝主任後仍然是一肚子怨氣。甚至到了政治部所在的村子,這三個人仍然躲在屋外不肯進屋,那個“軍需官”還不停地嘟囔“有飛機,躲一躲吧”。陳茂輝真的以為他是害怕飛機,安慰他說:“你們的飛機也沒什麽可怕的,炸不到人。”當然此時的陳茂輝還不知道,這個“軍需官”哪裏是害怕飛機,他是因為周圍都是他昔日的部下而自覺沒臉見人。
在陳茂輝看來,這位軍需官此時穿著一身士兵的棉軍裝,臉上抹得黑黑的,連軍需處長都不太像倒是活脫脫地像個老夥夫。他進門以後,向著陳茂輝主任敬了個禮。陳茂輝讓他坐下,然後給了他一支解放區自產的“飛馬”牌香煙,“軍需官”看了一眼沒有接,而從自己的口袋裏掏出一盒美國的"駱駝"牌香煙抽了起來。他一直低著頭,似乎生怕把臉露給別人。
陳茂輝端詳了他一會,發現他臉上還有沒有刮淨的胡茬,原來肯定留著是很講究的八字胡。從他的年齡和身邊有這麽多衛士、“記者”來看,這條魚肯定不小,至少也是個軍級的(這條魚比陳茂輝想象的還要大很多),決不可能隻是個軍需處長一類的角色。下麵就是杜聿明的回憶中那一段著名的對話:
“你是哪個單位的?”
“十三兵團軍需處。”
“幹什麽的?”
“軍需處長。”(據杜聿明自己回憶他沒有說是處長)
“姓什麽叫什麽?”
“高文明。”
“這個名字倒不錯。”陳茂輝笑著說。“十三兵團有幾大處?”
“六大處。”
“把處長的名字寫出來。”
“高文明”從衣袋裏掏鋼筆,一伸手,就露出了手腕上的高級手表。掏了半天,掏出的是美國的香煙;再掏,又一包香煙;再掏,掏出的是一包牛肉幹;再掏,又一包牛肉幹。最後,才掏出一支派克金筆,可是隻寫了幾個字就寫不下去了。“簡直象個魔術師”,多年以後陳茂輝回憶說。
“寫啊,怎麽你連一起的幾個處長的名字都不知道?”
“我知道,知道”。“高軍需”嘴裏說著知道,可是寫來寫去也隻是在“軍需處長高文明”的字樣上又描了幾筆。那個“記者”見勢不妙,上前要替他寫,被陳茂輝轟到了一邊。
陳茂輝看透了“高軍需”的緊張心情,安慰他說:“你老老實實說出自己是誰不就行了?我們的政策是寬待俘虜,除了戰爭罪犯杜聿明以外,隻要放下武器,不論大官小官,我們一律優待。”當然,陳茂輝主任還不知道,這句話對別人可能有效,但是對“高文明”來說作為毛澤東主席親自圈定的43名戰犯之一,杜聿明當然更不可能主動承認了。所以,杜聿明心裏想著:“我就是,你還不知道”,便一聲不吭了。
陳茂輝又說:“你們國民黨是失敗了,黃百韜被打死,黃維兵團也被消滅了,兵團司令黃維和副司令吳紹周想逃沒有逃掉,也被活捉了,你想混是混不過去的。”
杜聿明聽了一驚,忙問:“黃維在哪裏?”
“你可以見到他,兩三天之內就可以。”
杜聿明陷入了沉思,陳茂輝也不再理他,埋頭處理自己的工作。
這時,又有幾批國民革命軍俘虜被送到政治部,陳茂輝故意指著俘虜們說:“你看看,這麵一堆是你們的士兵,那邊一堆是你們校以上級別的軍官,他們都是自己主動坦白的。你想瞞過他們的眼睛也瞞不過去,還是主動坦白的好,不要等他們來檢舉。”“高軍需”見到這麽多自己昨天的部下又羞又惱,將頭深深低下,既覺得自己打了敗仗對不起部下,又為解放軍明顯的懷疑感到惱火,再也不肯看那大群的俘虜一眼。
過了片刻,杜聿明想通了些,打算同這位“風度不錯”的陳主任好好談談,但他覺得附近人太多,談話不太方便,就要求換個地方。恰在此時,一架國民黨空軍飛機在附近投下了一枚炸彈,所以陳茂輝誤以為杜聿明是怕飛機,就說:“沒關係,我們和你們打了幾十年的交道,你們的空軍有多大本事我們早見識的得多了,它嚇得了你們,嚇不了我們。”
杜聿明見不能換地方就不再說話,隻是拚命抽煙和吃他的牛肉幹。時近中午,陳茂輝命令夥房給杜聿明等人準備飯菜。既然估計到是個大官,當然就得按照俘獲的高級軍官的待遇,事隔幾十年,陳茂輝仍然記得給杜聿明準備的飯菜是“炒馬肉和韭菜炒馬肝”(可見這一天對於陳茂輝將軍來說有多難忘)。杜聿明心裏有事,隻吃了半碗小米飯就停箸不吃了,倒是“記者”和“徐州司機”從突出陳官莊後就一直沒吃飯,狼吞虎咽吃了個飽。
飯後,杜聿明問陳茂輝:“能不能找個地方讓我休息一下?”
“也好,等你休息之後我們再談。隻要坦白交代,我們一律優待,隻除了戰犯。”(按:這最後的半句話是不久以後杜聿明鬧自殺亂子的導火線)
陳茂輝以為杜聿明怕飛機怕得要死,又擔心他在空襲時玩什麽把戲,就命人將他帶到了村口一個四外不靠的磨坊裏休息。一進磨坊,杜聿明就把頭蒙進大衣裏睡了。
黃昏時分,在村子廣場裏的俘虜群中,忽然傳出了一個驚人的消息:總司令死了!
總司令!總司令是誰?陳茂輝馬上想起了那個還沒查明身份的“高軍需官”。一經檢查,原來是“高軍需官”趁警衛戰士小便的機會用一塊小石頭猛敲自己的頭,打得滿身是血倒在地上暈了過去。
查清楚情況,陳茂輝一麵令人用吉普車將杜聿明送往衛生處治療,並令專人嚴加看管,一麵命令把“記者”立即帶到自己跟前。這一次陳茂輝不再客氣了:“你到底是什麽人?那個‘軍需官’到底是什麽人?你必須現在給我老老實實全部交代,你再敢堅持反動,我馬上就槍斃你。”
“記者”魂飛魄散,“我交代,他……他是杜聿明長官,我是他的隨從副官。”作為證明,他從身上掏出一副精致的象牙筷子,筷子上的字樣表明這是杜聿明在駐昆明第五集團軍總司令任上過生日時當時的雲南省主席龍雲送給他的禮物。
次日,陳茂輝帶著一張從師敵工部要來的杜聿明的照片來到衛生處關押杜聿明的地方再去看這位“高文明軍需處長”。
“你叫什麽名字?”陳茂輝笑著問。
“你們既然已經知道了,還來問什麽?”此時的回答既有幾分不耐煩又帶著些喪氣。
陳茂輝對照著照片又仔細端詳了一下杜聿明:方方的臉孔上除了沒有原來的胡須和多了一圈紗布以外,別的地方完全一樣。
他的頭銜在照片背麵寫得清清楚楚:國民黨中央委員,徐州“剿總”副總司令,戰爭罪犯杜聿明。
不久以後,杜聿明將軍被送到了華東野戰軍第四縱隊的司令部,在這裏多年來的老對手陳毅司令員。杜聿明的自己的回憶文章裏沒有提,但是其他當事人回憶他的態度顯得相當不服氣,擺足了一幅“後退三十裏,我們再打一場看看誰勝誰負”的架式,費了攝影記者好大力氣才拍出了那張頭纏繃帶、橫眉立目地照片。無獨有偶,同樣是黃埔名將的宋希濂、黃維在被俘以後也都是如此的桀驁不馴,讓解放軍的押送人員頭疼不已。此後杜聿明將軍的曆史便廣為人知,從淮海戰場到濟南,最後在1956年被送到了北京功德林戰犯管理所。在這裏,他見到了同屬黃埔名將的黃維、宋希濂、王耀武,陳茂輝的兩三天居然實際上過了六七年。也是在這裏,杜聿明將軍治好了困擾他多少年的四種疾病,共產黨人用和風細雨逐漸打消了他尋死的念頭,由對共產黨的滿懷敵意和猜疑,逐漸變成了信服和愛戴,一直視戰犯所為他的再生之地。也是在這裏,有這樣一個故事,將軍的視力不好,在功德林配了一幅眼鏡。以後,因為年事已高這副眼鏡逐漸失去了作用,可是將軍一直舍不得丟掉這副眼鏡,把它當作紀念品珍藏起來。雖經過文革的動蕩,這副眼鏡仍然被他保存了下來,隨著他走完了人生。1959年12月4日,杜聿明將軍成為首批獲得的特赦的戰犯之一。1981年5月7日,杜聿明將軍因病與世長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