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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娥:逃難雜記

(2006-04-27 22:34:32) 下一個
1944年8月,湘桂戰役開始;8月8日衡陽失守,9月8日桂林、柳州強製居民疏散;9月11日日軍侵入廣西境,14日陷全州;11月11日桂林、柳州失守,21日陷金城江,29日抵貴州邊境的六寨;12月2日日軍侵占獨山……作者安娥於桂林陷落前經柳州逃難至貴州,本文所寫為沿途所經所見的情形。可以說是一幅戰時生活寫真。)


生命、金錢與力的搏鬥

(上)

車站——這是生命、金錢與力的搏鬥。

這是抗戰期間內最後的一次逃難,也是世界上最慘的一次逃難,雖然事過境遷,但凡經過這次逃難的人,沒一個能忘記它,也沒一個人不還把它當作“昨天”。簡單的說說車站吧。無論是笑料,是悲調,是憤火,當時都是生死相關的!

衡陽淪陷後,整個兒湘桂、黔桂兩線立刻吃緊,它們的波動,一直影響到了陪都。湘、桂、黔三省數千萬逃難之群,尤其是各省客籍的人們,主要的逃難交通工具要靠這兩條路運送。當時匆忙撤退的無計劃,使得煤、車頭、車皮都留在前邊。又因公路的破壞和敵人追趕的迅速,致使堆積如山的物件,洶湧如潮的人群,都不能搬,不能逃。而後麵的交通工具更陷於絕境!

桂林以後(最嚴重的是柳州)的煤和車輛的分配,各機關都喊不夠。錢、勢力、槍,對於要車要煤已經不是最可靠的工具,因為那還得看誰的更多、更大、更有力。車輛輪到老百姓逃難的份兒,在桂林以上還許亦有,桂林以下就絕對沒有了。可是老百姓不願做順民,無論如何他們都要逃,而且逃得比什麽都真誠、徹底,他們除了命之外,什麽都可以丟下!沿車站數十裏,丟下的箱籠行李成堆,那時候真覺到了:“有個國家是多麽幸福的事啊!任這個國家怎樣對不起我們吧!它總是自己的呀!”那種情況,隻要是有一點良心的人都會被感動得落淚!

沿線的起點車站——如衡陽、桂林、柳州、金城江、獨山,(貴陽的難民已快擠破了市)半個月以來,就擠滿了逃難的人群。吃、喝、拉、住、哭、笑、爭、吵、搶、騙、偷、打、走路、喊叫、流汗、生病、死亡,都在這個地方,三天以後這些地方已經不是車站,而是人和糞坑了!但是能擠到這人和糞坑中的人們已經是幸運者,其餘拖在那個尾巴上一半裏路的人們,想擠進糞坑還不能呢!誰肯跳開這個糞坑呀,離開這兒便沒有上火車的機會。“糞坑”正是逃難者的橋梁。女人們開始還喊為難,過了兩天就解放了,解手,換衣服,我看不見你,就是你沒有看見我!

一天兩天的等下去,不然就是沒有車來,甚至來了不停,最多是火車上下五層已經掛滿了人。在桂林還有為人民逃難開出的車子,到柳州以下就全部歸公了。要隻憑著老百姓的本分,本能,急死、罵死、跳死都沒用。最靠得住的辦法是靠父母賜予的雙腿,走到貴陽去,曾經有百萬“人流”這麽走過。千裏山路,扶老攜幼,再樂觀的“詩人”也不忍去形容它!

(上海《新聞報》“新園林”副刊。1946年6月22日)


(下)

在車站上的呢?那就是生命與金錢搏鬥了!頭一天一碗開水(開不開不知道)十元,第二天就二十元,三四五天以後就五十元,缺乏時還要多。洗臉也是一樣。吃的東西更不用說,你若嫌什麽東西蒼蠅爬得多或是有了腐味,在你還沒有考慮的時間,別人的鈔票已經送進賣者的手了。

上火車,力大的可以用強力爬車頂上去後就坐到目的地再下來,風雨烈日都不能在乎。有錢的(非有勢的)比較辦法多;第一可以買木棍、木板和繩子,隻要看到站上有空車皮,就把車輪與車輪間的空隙處捆上棍子搭上木版,等著哪天這節車皮掛上了機頭就可以跟它走了。或是哪天發現了這節車皮原是壞的,絕不能走,那麽就設法另去搶別的車皮,搶不到就用錢去買。開始的時候,捆綁的技術還不太好,有時掛車時一頓,繩頭一鬆,木棍脫掉,木板落地,人也跟著落到鐵軌上給車軋死,可是後來這種情形就好了。隻是不能抬頭(太低),也不能輕易露頭(要防止上麵四層的吐泄物)。

搶中三層(跳車窗)的人是完全憑金錢。力氣無用。車站上專有一批壯漢包這批生意。搶上一隻箱子,今天是五百,明天也許是一千,其餘類推。代占坐位也分地方,價錢不等。托人跳進車裏要分胖瘦,瘦子若是五十,胖子也許一百、一百五十,都是當場講價錢。而車皮與坐位及貨物的黑市更有你想象不到的價格及嚴密與普遍的組織。

這裏完全是生命與金錢的比賽,力氣和生命的交換,鈔票像蜂蝶似的滿站飛,眼淚與血汗像雨似的到處落!能忘記嗎?那除非不是人!當時誰不這麽說:“假使再要我們逃難,情願做‘順民’或是死!”“義民”兩個字是由生命堆裏淘汰出來的!

(上海《新聞報》“新園林”。1946年6月23日)


人們是這樣離開車站的

(上)

桂林吃緊的消息來得異常突然,那是由於長沙戰事急轉直下的影響。頭三天,桂林的表演單位,如劇團,歌詠隊等,還積極的籌備到湘北去慰勞國軍;桂林的一切反納粹電影、詩歌朗誦會、時事座談會、街頭演劇,群眾們仍然非常踴躍。詩歌朗誦會的門票,沒有一次不是老早就賣完了,後來的聽眾情願花錢站著聽,他們的要求是:“隻要允許我們進來就成!”他們常常是由很遠的地方趕來的。新中國劇社的《怒吼吧,桂林!》(即《保衛大西南》)頭一天夜裏仍舊是賣個“客滿”。但當他們演到第三幕時,就已知道明晨非疏散劇社的婦孺到柳州不可!一般居民在那一刻兒還沒有弄得明白,他們絕沒有想到:這麽一個熱鬧的桂林,隻有兩三天的存在了!

可是當夜的湘境難民大量的來到,桂林的市民也起了恐慌,不過由於他們曆年逃難的經驗,還沒有到“魂飛魄散”。有辦法的人們連夜在車站上用金錢或力量走了,一般老百姓隻好連家搬到車站上等機會。這時候的火車還賣票,但隻有票,卻無坐位,也不分等。想有坐位的人們都在“守車”上去想辦法,那時“守車”的黑市是一千元起碼,到五千元,超出普通二等車票價的十倍到五十倍。湘桂難民很多出不起這個價錢。

新中國劇社的社員們演完了戲,一部分人連夜拆台,好把重要器材趕明晨火車運往柳州。一部分人去交涉車輛。由於他們平日社會關係寬廣,買到了一部分團體票,並在站上連夜守候車輛,因為那時的行車時間已經沒了規定的時刻。大部分人都回社裏(桂林市的邊上)收拾公私必需物品。天亮以前新中國劇社以及“社友”中的肺病患者、孕婦、母親、兒童、老年人、婦女、行李、器材都運到了車站。他們的外勤人員,忽然嗅到有一列火車要開,於是幾個較強健的社員用最敏捷最英勇的手法先把病人、老人、孕婦送上車。其餘的婦孺們及護送者們上了火車頂,另一部社員也用同樣的手法把行李器材送上了車頂。但回頭一看車站上滿坑滿穀候車的同胞,在那裏幹著急,幹流汗,沒有辦法,婦孺們哭得一塌糊塗。買黑票的人看不起他們,他們手舉著鈔票沒處用!雖說他們出的黑票錢不比別人出的少,但站上要買黑票的人們,不但比他們的錢多,主要是比他們有力,比他們聰明。賣張黑票給這種人,不但可得錢,還可交交朋友。買黑票當時也有階級。像新中國劇社這麽近二十個的婦孺、病人、乘客及行李器材,在當時即使有了車票,沒有兩萬元以上是上不了車的。

(上海《新聞報》“新園林”。1946年7月11日)


(中)

最討厭的是行李,起先隻好打打行李票,後來隻好“丟”!打了行李票的人,一兩月後未必能收到行李。後來終於在報上看見湘桂路向旅客道歉的啟事,說因為運輸不及,行李被淪陷,希望物主原諒。其中幸而能領到行李的,多半也被雨水打得稀爛。因為行李過多,隻好擺在月台上,一任風吹雨打,絕沒有人去偷它一件。後來幸虧在衡陽抵住了敵人,桂林逃難的人還可以多活一些。可是兩個星期的火車站上,逃難的人們的痛苦,已盡人間慘事。

最後,衡陽確實抵住了,湘桂逃難的人們又抱了觀望;已經逃到了柳州、金城江,甚至獨山的,因無車逃難,無錢逃難,或是行李沒有運到,又回到衡桂來,物價也因為人們的回來又高了。電影、戲劇、座談又開始了,赴前方的工作隊又出發了。

(上海《新聞報》“新園林”1946年7月12日)


(下)

但衡陽終於吃緊,第二次湘桂線的逃難又來了。這次比第一次更為慌張,因為第一次許多明白戰局實況的人還不大慌,雖說家眷和寶藏早走了,而本人卻還留著。這次不對了,這些人早早都不辭而走,桂林成了空城。市民們也知道不能如第一次,還能觀望一下或慢慢逃。但實際情形是交通工具較上次更缺乏!車站一日之間已入無政府狀態。湘桂路本身的下級職員家眷都逃不動。從衡陽開過來的火車,人像網籃包裹似的掛在車廂和車頭的四麵八方。火車經過站即使停下來了,體力稍差點的婦孺便是打衝鋒也湧不到火車上。兩個星期後更進入了軍事狀態,車輛都歸了軍隊和機關。這時除了更多、更多、更多的金錢外,別無他路。沿路傳遍了“敲竹杠”與“被敲竹杠”、“貪汙”與“被貪汙”的罵聲與故事。但誰也沒有工夫去分析它。說的人不過是出出氣,聽的人甚至還學了乖去找“被貪汙”!因為那時除了“錢”可以保命外,就是“槍”。因此兩者也無所不用其極。人格道德連把泥土都不值!

有錢的人找好了車位以後,天天在大糞堆裏吃雞吃肉,吃飽了睡,睡飽了賭,賭飽了又吃!唉,別提了,“誰要你不去死?”

衡陽開出來的火車在過橋時,難民堆在橋上想爬車,但車上已爬得無法再爬。也不知漢奸的搗鬼,也不知軍隊的誤會。槍聲一響,司機和車上的人要逃命,而橋上人也想逃命。兩者相持,火車從人頭上開過,鮮血染紅河水!有些從橋上跳河逃命的人也永遠留在水中。但就是這帶人血的車輪上,在它們的中間仍舊沿途增加著難民,車頂和車頭上仍舊沿途在擠不勝擠中增加逃難的人們。隻要能把身子爬上火車,其餘的都不要了,隻要“我”能爬上火車,孩子、妻子、丈夫、父母也可以不要的了。無論如何他們是從車站上了火車,不怕走出車站去再成問題,反正我已多走了一步!

公路上的情形,絕不比鐵路好。而步行的人們更不比公路、鐵路好。平常運豬的情形絕不比這個更壞!在這個期間最不值錢的是人,最值錢的是性命!

(上海《新聞報》“新園林”1946年7月13日)


人們是這樣在火車上過的

(一)

好容易等到火車開了,隻要開出去二裏路不再倒回來,就算是開了。經常是開出去又開回來,開回來又開出去。“為什麽?”“不知道!”日子一久,滿站上的人都是熟麵孔。交了朋友的,共同作了生意的,戀愛了的,結婚了的都有;另一方麵是:病了的,死了的,失蹤的,做生意賠了本自殺的,賭輸了投河的也有。頭一兩天死了人,人們還歎息,還憤怒,死者也還有把紙給他燒,有個棺材給他裝,後來心情與事實都變了。單用我們的一列車作例子吧,就可以知道這個大概;我們那一列車不是湘桂難民車中最好的,但也絕不是最壞的。

我搭的是長官部的疏散列車。說是列車,一共隻有四節車廂,三節是長官部的,一節是鐵路自己的,又說是某某機關的,又說不是,這一節車廂跟我們從柳州到麻尾。一百五十公裏走了十四天,我們卻始終沒弄清楚“它”是誰?總而言之,那是個混亂世界。

我們那一批是三十五個人,主人是政治部的第四第九演劇隊的先遣隊,除了客人及兩隊的病人以外,能工作的男女隊員不上四五人,連輕病的隊員加上也隻有十來個人做事,但行李卻有三百件以上(演劇隊的服裝、器材及書籍)和幾十包米,每包都有三四十斤。九隊隊員又是從長沙起就逃難的,帶著二百多件行李。四隊也被接二連三的搬家和工作,弄的筋疲力倦。這回下來的這批又都是既乏而病者。

(上海《新聞報》“新園林”1946年7月26日)


(二)

頭一天在車站上守候消息的隊員忽然跑回隊部說,有消息,明早四點鍾開車。於是大家忙著連夜把三百多件行李幾十包米運到車站,可是過了兩個“明早四點鍾”,既沒有車開又沒有開車的消息,敵機在車站上轟炸掃射,掃射轟炸,看守行李的二三隊員晝夜沒有離開過他的職守!“一走開就會給人偷,沒有了器材便演不成戲了!那我們還幹得什麽戲呢!”

好容易第三個“明早四點鍾”說有車了,而且又是“確實”的消息,通知我夜裏三點鍾去上車。當然我按照時間到了,找到了隊的負責人——趙明,把他叫起來,找好坐位坐下,天亮了,太陽出來了,快到中午了,長官部來了個人說是重新點名分配車輛,不知如何一下子比預計的人多了一倍。於是:排班、站隊、吵鬧、咒罵,三百多件行李,幾十包米又搬下來;難民們“順手”,還有“專門家”,就在這時候大偷東西。在太陽裏曬了三個鍾頭,趙明——肺病患者,幾天沒有歇氣了,現在又被吵了幾個鍾頭,總算他交涉得弄到四個坐位(兩個椅子),和一個過道,又搶得了一個車頂,和一條條車輪底。於是三百多件行李,幾十包米,三十五口人就盡在這裏邊塞。我的一箱工具書就在這時候丟了。心裏又急又難過,但丟到後來全部損失時,倒也罷了。

列車在從下午四點就開始蠕動,開來開去,開到夜裏十點鍾,總算開到了柳州西站。三個在站外去吃東西的隊員掉了車,十二點鍾的時候他們趕到了。以後兩三天之內,每次停車都有誤車的,但那不要緊,你終會比火車走的快,很容易的會把它趕上。

(上海《新聞報》“新園林”1946年7月27日)


(三)

在西站停留的夜裏,隔壁車廂裏死了個難產的孕婦,嬰兒同時死了。直到她死沒聽見她哼一聲,所以女同誌們聽說是死了難產婦,開始大家不相信,後來卻瞪了眼。那是因為火車顛簸,本人又急又累,嬰兒在母親肚裏轉了方向,一隻手先入人世,沒有醫生,直到跑了十裏路把醫生請來時,已經是幾個鍾頭以後,醫生把嬰兒拖下來,產婦已經死了。越是難產婦沒有叫喚,人們越覺得為她痛苦。

第五天走到六甲,聽到遠處轟的一聲,不是轟炸,因為沒有敵機。兩個鍾頭後知道是金城江火車爆炸。隊員們急了,他們知道那兒還有他們三個第一批出來的押運器材的隊員,於是他們派了兩個人,帶著槍,帶著三天的夥食費走了。第二天他們平安的回來,說隊員和器材無恙,大家才放了心。聽說他們始終在火車頂上守著器材沒有動,這三個人早就把夥食費花完了,但他們還能借出來給我們,因為當他們最後一天把夥食費吃完以後,就開始賣白飯,一天賣三鍋,就有得錢多下來了。六甲在過去是個荒僻山坳,現在卻是個大站。過了這兒火車要開始鑽洞,車頂上的東西,必須搬下一些來,否則便過高。於是隊員們又多出了幾身汗。這兒除了車站本身外,就隻有一條街和一條河的地方。十幾行列車排在那兒,六甲便不得不被漲破了。很多人都在站外去想辦法,用篾席和葦葉搭房子,利用汽車筒搭房子,利用堆貨搭上房頂,就那樣過下去了。又有些人索性賣開了饅頭、綠豆沙,反正是白等著走不了。

(上海《新聞報》“新園林”1946年7月29日)


(四)

列車動起來多偉大!停下來卻真討厭!

隊員們天天在月台上太陽裏燒飯,我們天天在月台上太陽裏吃飯。白米吃完了,每餐臨時去碾米吃,那是一個苦差事啊!太陽真毒喲!隊員——他們都是優秀的專門家,畫家、音樂家、文學家、舞蹈家,每個人能獨當一麵的工作,因為他們願意為抗戰“幹戲”,所以他們不離開。他們的編製內沒有一個是兵,可是他們做的跟兵一樣的工作,過著跟兵一樣的生活!

難民們吃的問題解決了,第二個問題該是“拉”。有人曾說過:“若問金城江車站的茅廁有多大?那就是:金城江有多大,金城江車站的茅廁就有多大!”六甲當然也是一樣。誰要想找個地方解手而避開人,任你跑上三五裏路那都是不可能的事。一個女隊員說:“管它!我沒看見他,就是他沒看見我!”確實也隻有此法。

睡跟洗澡的問題又來了。睡,好辦!車不開,月台上破車皮裏都可睡。洗澡恰好有那條六甲河。事實把禮教很自然、很迅速的給改了,那真是一個解放的時代。雖然仍有不少不知恥的男人在這種時代還死抱著他的無恥的優越感,以看女人洗澡為勝利。可是那終是少數,而且女人已不是他們所想象的了,假使她們發現了這種人,她們會把他們痛罵得回去:“看你的媽媽去吧!你媽媽同我們一樣!”確實,中國有不少“孝子”給他們的母親爭罵。

病的問題來了。隊員病了,客人病了,同車的人病了,站上的人病了,死了;又看見幾堆紙錢在燃燒,這是說幾個人又死了!

隊員們互相警戒不許遊泳,六甲河雖是碧綠如鏡,但涼卻透骨!每次洗過澡之後,強迫吃奎寧。僥天之幸,病了的好了,好了的也不再病了。

中國的吃風、賭風、裝飾風、嫖風,由都市移到逃難的車站。隻要敵機不來,在這六甲大糞堆中,有錢的人仍在軌道上燉雞燉鴨,愛漂亮的仍然有人刮臉打領結,也仍然有人畫眉塗唇膏,愛嫖的,三千塊一夜的妓女,連旅館的老板和茶房的分賬在內。妓女以湖南婦女為多,說得最清脆的一口長沙話。愛賭的,在月台上、軌道上公開相聚,自有穿紅十字衣的傷兵來代你維持秩序,並抽頭。幾萬塊的輸贏不算什麽,有一位太太輸了七個金戒指、一隻金鐲子,起來拍拍褲子上的土走了:

“不算什麽,”她說。“明天再來,賭錢不論的是輸贏。”

可是另有一個四十幾歲的小商人,帶著二十萬元和一家人逃難,到這兒隻剩了一萬元。他多想能用一萬元本錢贏幾萬元好來使一家人繼續逃難,偏他不巧把一萬元白輸了,一家人失了著落,他半夜裏偷著在遠處樹上自縊死了,第二天一家人坐在地上告地狀討埋葬費。

(上海《新聞報》“新園林”1946年7月29日)


(五)

就是這樣天天同樣的生活,在六甲停了六天,這列寶貝火車總算又開了。到南丹又停下來,生活仍然如六甲一樣的重複,隻有越走貨價越高而已。南丹又少了一條河,隻有條原來是河現在成了“溝”的水,那裏可以洗臉洗衣不可洗澡。那麽也算了,不洗也罷!



過了這裏,火車要鑽更低的山洞,車頂上的東西又嫌高,必須再移到車廂或車底下去。隊員又忙亂了一陣。火車裏的地方又少了,又擠一點。本來已是無隙可擠,三十五個人仍然還在裏邊,天曉得!隻好輪班坐睡。

走了幾天過了幾個山洞,到了東晨一個小站。總算萬幸,我們三十五個人中沒一個人受傷,隻有最後的一節車內掉下去一個不認得的人。在南丹看見一些過山洞時被掛死、碰死的人們的稀爛模糊的屍首,沒一個人看了不打冷戰!從六甲以後,因為煤不夠,火車爬不上坡,隊員們沿途推火車、上水、抬枕木、鋸枕木,都幹過,總算沒有人病倒,夠了,還要求什麽?

(上海《新聞報》“新園林”1946年7月31日)


(六)

隔壁廂內一對中年夫婦,偶爾打開他們的皮箱,我們看見了,那裏是滿滿一箱藥品和注射等用具,可是他們看著車裏的人病了死了,沒聲明過他們是醫生。

東晨是個小站,似乎這兒還沒有停過車,站上很幹淨。可是這麽多人一到,“吃”成了問題。車一停下來,人們就嗅著到每條小路上去了。第一個人一走,第二個人就跟上去,一下子就成了行。老百姓立刻給煮糯米飯。當飯剛一出鍋,手和鈔票就包圍了老板,老板顧了鈔票顧不了飯,顧了飯顧不了鈔票。不少人抓了飯走了沒有給鈔票,老板隻好以貴價來補損失。

有飯吃了又想吃肉,老百姓第二天一清早就殺豬。人們聽著豬一吼叫就到處尋找,一下子殺豬者的門口被圍了。豬頭一落地就有兩隻手揪了兩隻豬耳朵。好吧!老板把豬頭對半一劈,你抓的那半兒算你的,他抓的那半兒算他的。價錢沒有爭,隻要有肉吃就行!豬肚子一破開,情勢更嚴重了,幾隻手抓住豬肝,幾隻手抓住豬肚,幾隻手抓板油,肉上抓的手更多,因為它麵積大。老板沿著每隻手旁邊,把東西一一割下來,誰抓的就賣給誰,回站的路上,提著肉的嘻嘻哈哈,沒提到肉的歎運氣不好。

中秋到了,人們窮開心,翻山去采買食物,來回山路十六裏,總算得到東西。夜裏在月下煮起來,吃起來,喝起來,這樣過了個中秋。一個同車的胖太太在南丹站上輸了七萬塊錢,現在向我們要飯吃。她一邊吃一邊哈哈的笑著說:“難為情”。她說:“不賭了,等到了目的地再賭。在這種場合我賭不過他們。”


(七)

在這個小地方住了四天,就把這裏弄成了個小六甲!這裏連小河都沒有,隻有陡坡下一個澗,一切就更髒了。

看著別人有錢、有槍的車們開過去,而我們的車不能開!在南丹同站長鬧了個夠才開車,站長像送瘟神似的把我們這列車送走,到東晨便把我們擱下。怎樣交涉車也開不了,於是人們把站上的電話剪了,把鐵軌用枕木塞了!

“好!不給我們走,大家都別走!”

這樣鬧了後,第二天車果然開了。走到一個更小的站又停下來,一下車人們就飛跑著找東西吃,找到一家麥糖店,大家爭著買麥糖。老板招架不住,神經一刺激,在鈔票堆裏死了,等我們車過的時候,他已經被蘆席蓋著,還看得見他的灰白頭頂。

第十四天到了麻尾,這裏是貴州境了。我們還得倒退步行十五裏回六寨。隊員們把東西搬下來,運到六寨,天曉得!找塊板兒搭比找金子還難,地下睡卻真髒得不成話,怎麽辦?這是抗戰啊!這是逃難啊!隻好在這兒暫停吧。萬一能夠停在這兒不走了,(就是說軍隊不再退了),已是萬幸!可是沒過一個月,這兒就被美機誤炸,千辛萬苦逃出來的人及物又損失於這兒一部分。沒過幾天又得再逃!逃到貴陽!逃到重慶!就是這麽個秋雨爛泥的小小六寨地方,也停不住,還是給了日本鬼子!

再逃就更苦了,完全沒有了交通工具,東西丟得每人隻剩了自己。生病、拖著孩子的母親們,隻有天保佑他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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