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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言

(2004-12-10 10:22:18) 下一個

俗話說的好,“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這老人言之所以金貴,就在於很多老人言富有生活哲理,是老人一生生活經驗的結晶。也在於很多人活了一輩子,往往連一句話也悟不透,可也算是白活了。

俺有幸生活在一個大家庭裏,耳聞目睹幾位先輩的言論。雖然都是小人物,言語也粗俗,難登大雅,但回憶起來,不勝唏噓,記下來,放在這裏,與大家共享。


一、糠香、肉臭

這句話是爺爺說的,他經常掛在嘴邊上,尤其是看到我們小時不願意吃難以下咽的紅薯麵窩窩頭時,爺爺就說:“糠香肉臭”,意思大致是說,人餓時,吃糠咽菜是香的,人不餓時,肉也是臭的。

俺當時歲數小,不懂這內中的意思,後來長大些,才知道爺爺為什麽會這麽說。再後來和辦公室的白人女秘書聊天,說起小時候餓肚子的事,已五十好幾的女秘書說,我這一生,從來不知道饑餓是什麽滋味,除非是我自己想節食。

爺爺出生於十九世紀末葉,一生經曆了清末民初、軍閥混戰、抗日本、打老蔣、大躍進、自然災害、和文化大革命的初期。爺爺雖然沒有讀過書,但年輕時曾拜紅槍會的大師傅學武藝。鬧土匪時,爺爺曾並被公推為八大寨寨主之首,保境安民。和平年代,爺爺也做生意,人稱“老鋪爺”,所以提起爺爺的名字,十裏八鄉的老年人都知道。

小時候俺聽爺爺講,民國32年,赤地千裏,餓蓽遍地,爺爺和村民曾吃樹皮和觀音土充饑,賴以活命。雖然俺知道歐洲和非洲的土著們也有人嗜好吃土,但都不是為了活命。至於爺爺當時吃過的觀音土究竟是一些什麽東西,含什麽成分,有沒有營養作用,到現在俺也沒有鬧明白。

在那年代,大概什麽事都會發生,包括人吃人。隱隱約約的記得爺爺和別的人聊天時說過,在遠處的一個小鎮子上,來了一個外地的生意人,長的是白白胖胖的,推著個紅車子,進了鎮子,就沒有再出去。記得爺爺感歎說,那時節,沒有什麽王法,這樣的事當時沒有人提起,也沒有什麽人去追究,隻是大家心裏頭明白。

後來聽堂兄說,1958年,農村辦食堂,放衛星,合大夥,村子裏一天就餓死5個人。幾個半大孩子餓極了,去偷公共食堂堆在外麵發黴了的紅薯節頂子吃,結果吃壞了肚子,也差點斃命。堂兄說,當時的爺爺,已經年近七十,每天走路時拄一根棍子,肚皮像一張黃裱紙,擱著肚皮就可以看得見肚子裏麵吃的青麥攆川和紅薯秧子。

對於58年的事,爺爺從來沒有講過什麽,隻是說,舊社會興“60歲活埋”,而在新社會,老人受到尊重和關懷,即便是沒有兒女的五保戶,在生產隊也餓不著。

爺爺於1972年去世,享年84歲。在當時的農村,也算是高壽。二伯父在外麵工作,姑姑也很孝順,兩人每次回來看爺爺,都給爺爺改善生活,少不了煮肉和包餃子之類。

爺爺總是一邊高興地吃,一邊不停地說:“糠香肉臭”。

後來知道,爺爺這句話,和文學版的“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有得一比。

 

二、怕活人不怕死人

這句話是大伯父講的。小時候俺愛聽大伯父講鬼故事,聽了還想聽,聽完有時就嚇的不得了。大伯父就說他這一輩子,隻怕活人,不怕死人。他說死人不可怕,而活人最可怕,原因是活人會害人,而死人不會害人。所謂怕鬼,也隻是自己嚇自己,自己膽壯了,鬼也就走了。

後來聽人說,俺家早年間,爺爺隻問村裏的事,不問自己家裏的事。家裏的事由奶奶和大伯父操持。大伯父於是很早就當家,和奶奶一起管一家十八口人的生計。他少年時跟他自己的爺爺習得一手好拳腳(據說家拳有傳孫不傳子的規矩),他幹活很多,也罵人很多,一直到解放後很久。所以聽說大伯父是受累最多,在家中也最不落好的人。

聽說大伯父每天起五更爬半夜,走南集,闖北集,支攤送貨做生意。但由於解放前路上剪徑綁票的歹人很多,走路就要十分的小心。通常他是一邊趕著騾子,一邊講話兒,給自己壯膽兒。好在大伯父會口技,一個人能講出有四五個人結伴走道的樣子。遠處的土匪人少時就被他蒙過去,臨近的綁匪們因早知道他的大名,一般情況下也不敢招惹他。因而,雖然經常走夜路,但還真的沒有碰見過鬼。

說是大伯父年輕時,有一個朋友外號叫真大膽,說他不怕鬼,和大伯父叫真。大伯父說那好吧,鄰村人和土匪打架,剛死了一個人,放在棺材裏,還沒有出殯,你敢不敢晚上去給那死人喂酒吃?真大膽說敢,晚上趁天黑就拎了半桶燒酒到墓場,自己先吃了半醉,再摸瞎去喂那棺材內的死人吃酒。真大膽連斟三杯送過去,死人都咂吧咂吧嘴巴給吃了。第一杯酒真大膽還以為是自己喝高了,第二杯酒真大膽就嚇出了一身冷汗,酒也就醒啦,第三杯酒,還沒有等吃完,真大膽就撂家夥跑人了。

原來是大伯父先去了墳場,躺在了棺材裏死人的上麵,吃了真大膽斟的三杯酒。

聽說後來是在解放前,新五軍抓壯丁,各鄉各鎮派指標,也可以出錢買,或找人頂替。有一次大伯父去送貨,就被一個合夥的生意人陷害,被一群當兵的捉了去當壯丁,放在離徐州不遠的一個地方。跟誰打,不知道。說開始打仗前怕的不行,又冷又餓,腿肚子隻打顫,但聽到槍響就什麽都不怕了。因為在戰場上,沒有時間想,要不就是你死,要不就是我活,就是想活命,沒有別的選擇。

打仗的間隙,大伯父從死人堆裏逃出來。回到家裏,看大家都在守靈,說是生意人送來消息,人已經死了。爺爺派人去認屍,已經腐爛,衣服倒像,也就當真了。

解放後,大伯父為人十分的謹慎。被抓壯丁的事,雖然沒有人追究,但也不是什麽英雄行為,爺爺和大伯父不讓張揚,村子裏知道的人就不多。

有一次我問大伯父,為什麽不像他三個弟弟一樣入黨,當時他沒有回答我。後來他對我說,說了你也不會懂,因為死了的人不可怕,活著的人才更可怕!

 

三、要人不要錢,要錢不要人

這句話是俺爹和俺娘講的。意思你要是把錢財和東西看得很重,你的人緣就不會好,而你要想人緣好,就要為別人著想,就要與人為善,就不能太小氣。這是他們做人的哲學,也是他們一生的寫照。

爹和娘的幼年,都是在解放前度過的。他們記憶裏的東西,除了打仗,就是饑餓和災荒。

爹在兄弟中是老幺,由於大伯父和奶奶持家有方,爹和他另外兩個哥哥和一個姐姐就有機會去念書。爹念書念到了高小,成為新中國農村裏的知識青年。1956年爹入黨,18歲被派到鄉裏做秘書。花樣的年華,無盡的憧憬,爹對新中國和社會主義製度,從一開始就感恩戴德。

娘幼年喪父,大多數時光是在她的舅舅家長大,有時也和外婆到繼父家中住,因此娘對社會和親友們的關懷感恩不盡,以至於轉化為對於人類和社會的愛。娘的親戚也最多,什麽舅姥爺,舅姥娘,姨姥爺、姨姥娘,而且都是雙份的。新中國也給了娘發揮的天地和機會,她對人對己,為公為私,從來都是參與的態度和滿腔的熱情,對人對事,她也不少議論,但從來沒有抱怨。雖然她沒有讀過書,但也很早就入黨。1957年,經朋友介紹娘和爹認識、戀愛,一起到鄉裏做幹部工作、結婚,並生兒育女。

俺從小記憶中的爹和娘,都是搶著幹重活,挑重擔,黨讓幹啥就幹啥,從無怨言。有錢和有好吃的東西時也總是想著別人和別人家的孩子,自己和自己家的子女總是放在第二位。例如外麵下了雨,爹和娘夜裏就睡不著覺,總是想著某個村子裏五保戶的房子可能漏雨和生產隊的莊稼可能要受災一類的問題,可能就是連夜趕過去或找人解決,或直接就拿了自己家的東西送人。他們這樣做,絲毫沒有做作的成分,一切都顯得很自然。但我們這些孩子們就很遭罪,記憶中的小時候,常常的挨餓,家裏經常的是吃了上頓就沒有了下頓,有時不得不靠親戚朋友來接濟。俺就是覺得二伯父家裏的生活好,被招降納叛的過繼了去。

有人嘲笑爹和娘,說他們不會過日子,是窮大方。然而就是在爹的幫助下,臨近村子裏很多人家的子女有機會被招工和當兵。其中不乏很有出息的人。

聽說後來爹在農村四清運動時遭批鬥,原因是奶奶去世時,爹辦喪事,被招待的村民中有人抱怨清湯寡水,肚子沒有給吃飽,有怨言,就告了爹的狀。結果四村五鄰的人集結起來,敲鑼打鼓,愣是把四清工作組的人給趕走了。

再後來,大概是1978年,爹生病住院,幾乎不治,是村民和親友們湊錢在縣醫院做手術,你三塊我兩塊的,愣是給湊出了三千塊錢,在當時對我們家,可以說是天文數字,但從來沒有人提起,也從來沒有人讓還。

爹和娘現在年歲都老了,提起爹生病的事,都說要不是村民和親友們幫襯,爹也早就不在了。所以他們強調說:做人要厚道,待人要大方。

2004.1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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