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在伊拉克的日子(一):第一次走出國門

記在伊拉克的日子
張國屏
(一)第一次走出國門

那已經是二十五年前的事情了:1984年，我曾經作為中國鐵道部直屬的中國土木建築公司(簡稱中土公司)派出的勞務翻譯在伊拉克工作了將近一年。

當時的時代背景是:七十年代後期和八十年代初期，鄧小平複出，“撥亂反正”，開始對毛澤東時代的一些做法進行改革；在對外政策上麵，中國把原來對第三世界
（主要是黑非洲國家）的無償經濟援助改為注重經濟效益的經援項目和勞務輸出。
中國向國外輸出勞務，這在過去被認為是“有損國格和人格”的事情，人們在思想
上和行為上，當時都還接受不了，非常不習慣。當時的勞務輸出是通過成建製工程
承包的方式來進行的。主要由中國建築總公司，中國土木建築總公司等中央一級工
程承包單位在國際上投標競爭。輸出地域主要是盛產石油的中東地區，包括伊拉克。


那個時候我還是一個中專學校兼電大的英語教師，聽說鐵道部（轄中國土木建築總公司，簡稱“中土”）在招考‘出國譯員’，經人介紹，鐵五局推薦，於八三年八
月自費去北京應考。應考對象當時可說是不拘一格，有大學外語係教師，也有一部
份自學外語成材的人。考試主要是應用英語，分筆試和口試兩種。比較注重反應靈
敏，能隨機應變。考官都是原來在鐵道部援外工作中有實踐資曆和經驗的老翻譯。
由於是出國譯員，所以也比較注意投考人一定的身高，外表，年齡和體力。因此老
氣橫秋的大學教授未必受到青睞，而自學成材，反應靈敏的年青人往往被選上，認
為他們體力好，適應性強。我們當時這一批應考２７人聽說錄取１２名，我是其中
之一，但分數平平，什麽時候派出國，還要等通知，要看翻譯的需要量，事實上最重
要的是要看‘關係’；鐵道部係統的幹部子弟，肯定是優先派出國的。學校聽說我
已考取出國譯員，意為隨時會派出國，所以就不安排我再上課，以免中途停課。但
出國的通知遲遲不下來，因為要等出國名額安排，而關係戶肯定是優先了再優先。
最後通知到我，已經是整整半年以後的事情了。後來我才知道，由於當時二伊（伊
拉克－伊朗）戰爭漸趨劇烈，巴格達機場數次關閉，有些關係戶怕到伊拉克去送了
命，才把這個安排翻譯的命額讓了出來。我記得那是１９８４的年初，正是隆冬，
貴州的“桐油冰糕”在地上積得很厚，行走非常困難，我連滾帶爬到學校支書家去
填＜出國政審表＞。倒沒有碰到任何刁難，這位支書直說:“這是一件好事！”。是
年二月底，我到北京鐵道部報到。一次發了六百多元人民幣的出國置裝費，這在當
時來說還是一筆大錢，有些出國工人還在開會討論發言說：“共產黨真好！”。

我們這批出國人員176人，定於3月8日從北京出發，經泰國曼穀轉機去伊拉克首都巴格達。使我感到非常吃驚的是，我被指定為這批出國人員的副總領隊兼翻譯。由
於我原來家庭出身不好，曆次政治運動被整，一直是做‘人下人’，今日得此重用，
確實有點飄飄然起來，感歎世道到底是和過去不一樣了。後來我才知道，這批出國
人員基本上都是工人，隻有幾個工程師，助理工程師和一個醫生，懂外語就我一個；
沒有我這個翻譯當領隊，這幫子人都是第一次出國，在國際旅途中猶如無頭蒼蠅，
不知道這一路上會發生什麽事情。書生拜大將，我這可是生平第一次當了‘官’。
後來我才知道，這個‘官’可是不好當的。

三月八日，一個陽光明媚的上午，我們終於乘泰航出發離開了北京。我的準備工作作得比較充分，從貴州，以及途經上海，最後又在北京的王府井百貨公司買了不少
小禮品，所以個人行李超重，但由於我是領隊，與其它未帶足行李的人扯平，也過
了關，這是我第一次嚐到了“當官”的好處。

由於當時的兩伊戰爭，我們必須經泰國曼穀轉機去巴格達；臨上飛機以前，外交部還叫我順便帶一個外交郵袋，說一定要負責安全，不能丟失；另外交代我，在任何
國際港口這個外交郵袋都是免檢的。當時的北京早春如寒冬，天氣仍然很冷，大約
在零度左右。因為我原來搞過很長時間的氣象工作，所以對氣象情況留了個心眼，
我從報紙上看到曼穀的最高氣溫達到攝氏28度，知道一定很熱。因此我專門在王府
井買了一隻網線袋隨身帶著，以便熱了放脫下來的衣服。果然，飛機一路南下，氣
溫逐漸升高，到曼穀一出機場，一股熱風撲麵而來，已經是汗流浹背。許多穿了冬
裝毛衣的熱得氣喘噓唏，非常狼狽。有些工人這一輩子第一次出國也是第一次穿西
裝，大概是在上飛機前剛剛在王府井商店買的，衣袖褲腿卷起－－往往是一個長一個
短，標價簽因為沒有扯掉，所以從領子後麵吊出來直晃蕩，看起來很不順眼。隻有
我非常瀟灑，穿了件襯衣，手裏拎著個網袋。有人問：“嗨，張翻譯，你怎麽這樣
有辦法！？”我說：“我幹過十四年氣象工作；如果這點知識都沒有，那真是白幹
了!”

曼穀隻是中轉，停留二天，因為二伊戰爭使得巴格達機場不好進，要等伊拉克方麵的安排和通知。曼穀是我平生第一次出國的第一站，印象非常好，因為當時國內經
過文化大革命，可說是貧窮落後，滿目瘡痍；我感到曼穀不虧是東南亞的大城市，
綠化環境都很好，到處是花草樹木，油油蔥蔥；以後我一直給人家講，作為一個長
期閉關自守的中國人，印象最深刻的是第一次走出國門看到的第一個國外城市。事
有湊巧，十年後我由改革開放的深圳作為公司派駐泰國總代表在曼穀工作了將近二
年，對曼穀的印象就沒有這麽好了，看來是個由比較而產生的‘眼界’問題。

在泰國接待我們的是一對開飯店兼餐廳的華僑夫婦，他們按照國外的規矩專門安排我們這二個領隊和助理三個人到一家高級的餐廳吃飯，目的顯然在討好我們，希望
今後在曼穀中轉接待的生意再讓他們做；餐廳裏麵四壁都是鏡子，因此在水晶吊燈
的燈光下習習生輝，顯得金碧輝煌；點的是名貴的石板魚，泰國服務人員跑前忙後
一直在旁邊伺候，這樣的服務從當時中國出來的我可是從來沒有見過!

晚飯後接待我們的華人老板說你們可以去看看歌舞，從張貼的圖片介紹來看這些歌舞都是色情的；有些工人就嘻皮笑臉的問我能不能去看，當時我非常正統，又有"副總領隊"的官銜在身，因此我很嚴肅的說:"我看是不行，至少我本人不去。"我知道
他們中間有些是鐵道部係統的幹部子弟，他們對我的話根本不賣帳；而我事後也感
到我太認真了一點；對於他們中間的不少人這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出國，如果從
這一點來說，去看看又何妨?

晚上下塌在溫得莎酒店，現在看來也就是三星級，但當時覺得好得不得了，我與領隊助理小郭住一個房間，他對什麽都感到新鮮激動，如冷氣空調，廁所設備等等，
問了我許多問題，我看他是一晚上激動得睡不著，而我則被抽屜裏一本英文聖經所
深深吸引，聖經裏的英文可是經典英文，以前在非常艱苦閉塞的環境中如癡如狂的
自學英文，所看到的都是聖經的節選，那裏看到過這樣一本原稿聖經!我看著看著，
終於下定決心據為己有，這在當時可是個非常大膽的行動。我把這本我平生第一次
得到的英文版聖經偷偷放進我的衣箱裏時嘴裏喃喃自語:"願上帝寬恕和原諒我!"後
來我才知道，世界上偷什麽東西都是犯法，唯有偷聖經不算犯法!

我們這批人都是第一次出國，包括我自己。國際旅行，包括進出海關，都有不

少問題需要叫我去處理。首先是在泰國轉機，中國人帶的不少準備自己去理發的刀
剪被查扣，當時的氣氛非常緊張，好像是發生了什麽大事情；我不得不向有關方麵去
解釋：中國工人有自己給自己理發的習慣，如果你們感到不安全，可以暫時扣留(保管
)，到目的地後我再去領取。在飛機上有些中國工人好玩好奇，把救生氣包搞壞了，還
要我去向機組人員賠禮道歉。另外，對於飛機上如何吃飯以及能否能叫酒，我都要一
一交代。但最大的難題還是在進入巴格達海關。飛機到達巴格達薩達姆國際機場已經
是半夜，經過長途飛行大家都極其疲勞，而我則麵臨著需要用英文填寫178份進關申
報單！我隻能填一個樣子，然後發動幾個稍懂英文的工程師，助理工程師一起來幫我填，一個個叫護照，找護照，忙得一塌糊塗。工人們則直埋怨：到了巴格達，為什麽還不讓我們進去？巴格達海關的官員好像故意不慌不忙的樣子，坐在辦公室裏不出來，讓我們忙著。最後總算是全部填寫完了，我去請他們出來，他們來了一個官員懶洋洋的把進關申報單看了一遍，就丟給我，說不合格。我說為什麽？他說進入伊拉克的工作地址不能填巴格達，要填你們具體的工地地址。我的天，我怎麽知道這個工地在哪裏？這時侯又出來一個官員，嘻皮笑臉的樣子，用生硬的阿拉伯腔英語提出一些莫明其妙的問題，如你們究竟來幹什麽？打工賺錢？能賺多少錢？我們是朋友還是敵人？等等。
我感到這些問題都離了題，是存心想刁難我們的樣子。看這樣子這一關不是
好過的了，我一下子倦意全消，把腰杆一挺，振作精神來準備打這一仗了。我好像
又回到了講台上，給他們講起了大道理。我給他們講：二伊戰爭打得這麽劇烈，我
們在這個時候來幫助你們建設，來支援你們，我們不是朋友是什麽？我們長途飛行已經非常疲勞，工人們急於到工地去參加勞動，你們不但不歡迎我們，還要這樣刁難我們，你們究竟要幹什麽？我要找你們的關長，我要他打電話給他們的薩達姆總統來評評這個道理。我講話聲音越來越大，情緒激昂，裏麵的伊拉克官員出來不少。我是作好準備被他們抓起來了的；但我想，我背後有178個中國工人，隻要我有道理，我不怕把事情鬧大的。後來，到底還是出來一個高高大大的官員，聽了其他官員的匯報後，眉頭一皺，不耐煩的揮揮手--我們總算全部過了關。

在巴格達國際機場出口處，看到了‘中土公司’來接我們的人，問我們為什麽
在裏麵折騰得這麽久？我給他們講了我們的遭遇。他們說：“你真是書生，你送他
們一些東西不就完事了嗎？中國勞工來伊拉克，他們哪個不刁難的？”我說：“這你
們在北京叫我當這個副總領隊兼翻譯的時候可沒有這樣交代過我，也沒有發給我什麽
特別禮品啊！”

後來，據說，我是唯一一個帶了近二百中國勞工進入中東市場，而連一合清涼

油都沒有賄賂海關官員的‘領隊’。看來書呆子還是有書呆子的長處啊!

不管怎麽說，我們終於到達了目的地--踏上了伊拉克的土地。除了中東地區那種特有的燥熱和阿拉伯世界的羊嬗味以外，伊拉克的另一個特點就是到處都可以看到
薩達姆的掛像，這一點倒是與中國到處都是毛主席的掛像非常相似。到了伊拉克後我
才把我們來幹什麽的來龍去脈搞清楚了：伊拉克這個國家有點像南北向的長條形，首
都巴格達正好位於這個國家的中心。幼發拉底河與底格裏斯河這二條河流從北向南貫
穿過這個國家，形成了比較肥沃的美索不達米亞平原。從世界曆史來看，這個原來被
稱為波斯的地區還是個古文明的發源地之一。世界七大奇跡之一的‘巴比倫空中花園’


就在巴格達南麵的希拉城附近。但是伊拉克靠近敘利亞的西部則是一片廣闊的沙漠
地帶。為了開發這個沙漠地帶，打通往西另一個可以在敘利亞出口的通道，伊拉克準
備從巴格達西麵的拉瑪迪(RAMADI)修建一條鐵路通到敘利亞(在最新出版的地圖裏這條鐵路已經修成標上了)。現在看來，這條鐵路對伊拉克具有非常重要的戰略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