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一個細小的解囊行為使我有點對關洪正目相看,但是,關洪猶如驚弓之烏或曰之見了我像撞上了瘟神樣的尷尬,而我看著他這張瓦刀長臉也有種出乎意料但卻在情理之中感覺,人與他者,既然有不能切割幹淨的〞緣〝便會有無處不相逢的邂逅奇遇。我雍容大度地與他握手言歡,盡管有些勉強。攀談中得知他們一行三人剛從浦江對岸的三岔港輪渡站過來,他那裏也有不幸事發生了,一個屬下的上海知青患病不治死了。公社書記其人其時恰好在上海,便抽空代表所在的插隊公社領導到死者家裏去吊唁慰問。
救護車擠開圍觀的人群開走了。我和關洪夾行在人流中,但是,曾有的過結糾葛卻讓猝然相逢的我們一時無更多的話,關洪全無我一遇、二遇其人的跋扈及惶恐神態,反而有一種謙謙君子隨和。我以時過境遷的灑脫口吻信口問道,關書記,你的工作身體等都好吧,你們的平波裏328號怎麽樣了?關洪一一應諾說他已經租賃了328號這房子手續齊全,然後又是一陣難堪的沉寂,我環顧四周有點目空一切地哈哈笑道,你關書記在上海〞法道〝神通廣大,連造軍艦的鋼板戰備物資都搞得到手啊。關洪臉色微微發怔有點不自然,我隨即輕飄飄地送去一句,卓瑩是你的女秘書吧,她待你怎樣?你應該放她......關洪〞嗯哏〝一聲截斷了我的話語,他駐足不前揚起臉看了我一眼,其目光迷惘、警覺、意外,但最終還是咧嘴一笑。他略想片刻即對兩個身後跟隨同伴吩咐道,你們先回去,這是我在報社的一位記者朋友,正好碰上了談點事。
我暗暗吃驚,我這些有口無心、但有點無事生非的套話或是廢話競撥動了對方的某根腦神經。
七十年代的吳淞鎮是個有古色古香風格的繁華之地,百年老街淞興路東端的「合心館」是薈萃滬市北地的酒樓,樓肆雖不大,但門庭典雅、店堂幹淨整潔,有點像風糜一時的滑稽電影《小小得月樓》裏的江南特式飯店的即景拓版。而飯店的菜色承傳正宗本幫風格,菜肴、價格、服務等深受社會大眾歡迎。
關洪將我引上二樓撿了個麵街臨窗的雅座進行〞喝喝酒、說說話〝。
入座後,關洪斟茶勸飲,鑒於正午炎熱,他三呼服務員要過了涼毛巾把且親手接遞給我,恢複出熟人老朋友之間的熱情常態,他問起我的情況,但總是在我的工作、職務、能力影響上打轉轉,話語中有很重的庸俗市儈氣。連〞自古英雄出少年〝〞文武雙全〝,〞記者無冕皇帝〝之類好聽之詞都用上了。但他也爽快地告訴我,他在上海時,總是別人排隊請他〞魚肉人民〝,絕少由他請客別人上飯館敘敘,他坦率承認,這也得感謝偉大的知識青年上山下鄉運動,否則,我們還不是對麵相撞不相識嘛!
他的開場感言沒使我感動得起來,這是他與任何一個與他一起喝酒的人都套用得上的行話套辭。但我仍得微微點頭表示讚賞感激。
酒菜上來了,還是蠻豐盛的,拚盤冷菜〞赤橙青蘭黃綠紫〝錯落有致,油爆大蝦油香撲鼻漬漬冒汁,端盤子女服務員指著魚盤歉意說道「鬆翅桂魚」的桂魚缺貨隻好用條活〞烏青〝代替味道一樣鮮美,烹死在盤的大梭子蟹也擠占了四方桌的一角,服務員說菜還沒上齊呢,是不是給你們換個大桌麵?關洪拿著瓶裝酒仔細端祥酒標像要把它看出朵花來,說我就相信〞蚌埠大曲〝,家鄉的好酒---啊?啊,換桌子太麻煩,這些很快會風卷殘雲的。
桌邊,正襟危生的我有點不自在,眼晴不時瞧過窗外繁華的街市,窄路的冤家轉換成相逢的友情也太快太不自然了吧!輪渡碼頭上偶然相逢即使有寒暄莞爾笑意也是勉強擠出來的,能值得這麽下館子勞命傷財嗎?我是不會喝酒的人硬喝是要傷命的,不過,這位關洪為我斟酒前有約在先,這頓便飯意在增加說話的氣氛,不提與氣氛無關的話。他還興奮地狠抹了把長臉對我燦爛一笑,說我們能夠在一起吃飯喝酒就是朋友、同誌、革命戰友。
我的應答不甚伶俐,有些木納。以前,縣裏重大會議之後及機關團拜活動的宴慶吃喝有那麽幾回,但斡旋酒肉場、即興辭令話我很稚嫩,我是個必須尊長敬老的小字輩。
三杯酒下肚,嚼咽了幾塊愛吃的菜,關洪點燃了煙話也慢慢地多起來了。
關洪說,他每次和人下飯館吃飯喝酒心裏就難受,都是一桌子民脂民膏啊,他似有幾份真情流露地回憶道,某次,有位有點權勢說話很霸蠻的知青家長請他吃飯,為了一瓶酒的味道正不正是不是冒牌貨和飯店裏吵起來,將熱氣騰騰的一桌菜擱涼了都還沒個結果,他憤然拂袖而去。事後他對這知青說,告訴你爸,有得大吃大喝很好啦,就是福份啦,我們鄉下貧下中農群眾過的是什麽日子?吃糠咽菜團子、一家人合穿幾條子、天冷了孩子們偎灶膛......
我皺起眉頭聽著,關洪的因果結論也出來了,所以,他關洪就到處找關係尋渠道,盡堂能利用上聯係到的上海優勢,有一點是一點,全力解決我們的各種問題,改變我們那裏的麵貌。但我對關洪的話似信非信,他以前令人不齒的行徑使我懷疑他巧言今色,於是我嘲諷地問道,今天是何年何月?文化大革命搞到今天你們那裏還是這個落後樣子?可能嗎?關洪筷頭〞篤篤〝點去桌麵,瞪著酒意上臉的紅紅眼神,唉,你不沉到基層不知社會陰暗麵,我也不怕你把我說的話寫進你的文章裏去,......不過呢,地區差別始終存在,可能你們上海地區確實先進。
酒話中聊了些閑語,關洪問我怎麽認識公社秘書卓瑩的,這是段難堪的曆史、不想回答的問題,於是含渾其詞地說運動初期的紅衛兵運動中偶然碰上的,這次經辦我堂弟的戶口遷移時才喚起了對她的記憶,但我們到現在都沒再見過麵。關洪微微笑道,我知道你們認識的情況,卓秘書曾經給我說過。哈哈......像讀一本「青春之歌」一樣,還比較引人入勝的呢!
溢美之辭還是比較得體、頗投脾胃,我有點來勁了,拿起酒杯和關洪碰了一下,一口麻辣香醇的酒穿喉入肚,胃腔欣然暖漾,我小聲探問道,卓瑩還說了什麽沒有?關洪抽了一口煙對窗外偌大空間吐釋出來,玩賞地注視著煙圈的消散,然後說,太有點酸文勁!事情過去就算完了嘛,還說什麽這是個美好的回憶,不容易忘記掉的。
聽了他的話我有些感動,對著食客滿座嘈聲紛雜的店堂沉默了片刻,在這個芸芸眾生的大千世界裏自已會被一個女性能長時回憶與牢記,這是幸福?耶或是痛苦?真得說不清楚的複雜情緒哩!恍然中關洪替我杯裏徐徐斟酒都渾然不知,半晌間,閑吃了幾筷菜對關洪說道,謝謝關書記這頓酒,喝幹這杯,......你能和卓瑩能話說到人的感情生活份上,你們的關係不一般啊。關洪嘿嘿幹笑幾聲,革命同誌嘛,工作關係,不過她是我發現的一手提起來的,時間長了,一方麵工作上用起來比較得心應手,同時人與人相處久了都會有些革命感情的。
我們邊吃喝邊聊天,我並不在意關洪說些什麽,我和黃浦江畔小木板房的那位姑娘再怎麽驚心動魄或詩情畫意畢競是從夜到清晨之間的萍水相逢,或曰之〞一夜情愫〝,隨即便是爾燕呢喃各奔東西了,每個人的〞運道〝機會殊途相異,就像醫院產房室裏的嬰兒群,大家粉紅身赤裏條條來到這個世界上,這位被金袤軟裹到富貴人家、那個被懷抱到三餐不繼的貧賤門戶一樣。所以,任何人與事的變化、哪怕是天壤之別,這都是見怪不怪、隻有惋然興歎各自不同的命格。
我在疑惑,關洪把我拉到飯店裏來是幹什麽?我和他沒有任何工作及私人方麵的關係,以往。僅有的兩回交道都是難於啟齒的尷尬遭遇,我側目注視著饕餮嚼咽的關洪他似乎有點猜不透的心思,好在他能不斷喝酒,酒能吐真言,酒後他有話要說。
想到這裏,我關照自已,今天這酒到這裏適可而止了,如果我被關洪放倒了,上次搜查平波裏328號的嚴打行動的前後內幕被他套了去,我的關節臼位被他點捏了去那就慘了。
我在不斷地給關洪斟酒對其竭力勸飲,大有過了這桌席誤了這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的殷勤與熱情。其間,我也被酒精刺激過的意識流裏不斷湧過對〞酒〝字豐富的描繪,謂之誤事禍水焉?譽之瓊漿玉液也?誘發豪氣幹雲哦?但有一點是不能否定的那就是飲到一定的量後恢複人的自然本色與嘴臉。果然,關洪有點忘乎所以了,泛著光滑酒暈的瓦刀臉上浮現說不清是幸福還是淫邪的笑意,想說些什麽欲言又止,但最終還是一個酒呃後舌頭打滑地翻出一連串的浪笑聲:哈哈、嘿嘿.......你結婚了嗎......你碰過女、女人嗎?......說給你、你聽呐,別、別吃醋啊!......衣服一脫、渾身雪白......這妮子妖媚成萬人迷娃呢。
這個〞渾身雪白〝說得是誰?卓瑩嗎?十有八九是她。我一種無名火氣從胸臆升起,氣綏酸楚難受各種滋味頓時湧襲上心頭,仿佛小木板房之夜和衣橫臥的清純少女的衣衫被人剝得精光,然後是雪白的胴體在我也有些醺醺發醉的眼簾中悠晃,最終和眼前對座的這個人在一起雲雨翻騰、顛鳳倒鸞。
一幅美麗的畫競被一條狗粗暴地撕碎了,我強咽了口唾水壓著上湧的酒意,想握拳狂叫這個世界太卑鄙肮髒齷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