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一九七七年國際勞動節的前一天下午,窯場勞教所辦公室,我被帶到此地。
那天下大雨,淩亂的辦公室地上濕漉漉的,我被人送進來一眼看見偌大的房間一個女人坐在辦公桌前翻閱報紙,大概聽到腳步聲了,揚起臉來一見是我連忙站起來。我迎視過去,她套著軍用長雨衣,形像不似以前那樣弱不經風,從暢懷雨衣的正麵看去,身材婀娜依然,我平靜的目光放肆地在她身上掃瞄著,此女有點豐腴,該凹凸的部份錯落有致,本來就精致伶瓏的臉盤五官可能是用了增白麵霜描過眉更顯白皙嫵媚、我感到她的豐韻神態和平波裏328客廳裏的漂亮媽媽有點相似,但是好像少了點當初堂弟所形容的〞像水蛇腰那樣纏綿〝的聯想。
十年了,第一遭再見,我輕輕地噓了口氣,
〞你還是這樣子,一點都沒變。隻是老練了許多。〝她首先開腔了,糯軟滬語仍是那麽好聽,我沉默不語。她忽然想脫雨衣,手有點抖忽,像是借此動作掩飾不平靜的情緒或是舒緩兩者間僵持氣氖。我不吭聲,她有點尷尬地說〞這麽多年了,我們在這種地方重新見麵,我---我真是有講不出的味道。你坐,我跟他們說了---我和你見麵時不希望別人在場。〝
哦,有點明白了,為什麽這個像大垃圾箱的房間就我和她。辦公桌背後有一堵毛邊玻璃窗封飾的間隔牆,牆後邊大概會有幾雙眼睛吧。
我一直看著她,我知道,這種想洞穿一切的目光即使不被懷疑精神受過刺激也會被看作粗暴無理。她大概受不了,有點移遊躲閃:〞你---怎麽啦?〝
〞我想看看你是誰?〝
〞嗯,你看清楚了沒有?認識哦?〝
我顰眉故作深沉,然後微微搖頭。對這種場合如果說沒有應對之策那是對自己命運的玩忽,時下,雙方的臉部表情、每個眼神的瞬間變化,都會被隱在房間暗角裏的審訊者拿去作識別真偽的依據,如果亦詼亦正、嬉笑嘲諷寓於機鋒話題中絕對是上策,既可疏緩緊張情緒,再可懈怠對方意誌、更可維妙維肖的輕鬆形象給關心這場見麵的人們作評判。
我說:〞哎呀---你先別忙作出久別重逢的樣子!我們還是按程序來---你先自報家門姓什名誰?好讓我知道我是在和什麽人說話。〝
她說了〞卓瑩〝名字,她報出的工作單位叫我有些驚異,她是上海浦東地區一個郊縣撿查院的正科級檢察員。哦,順理成章了,那一年在吳淞鎮「合心館」酒樓上關洪答應讓她讀華東政法學院的,姓關的果真踐言不玩忽。
我沒有情趣去想對方運交華蓋的過程中有我差點醉倒在關洪麵前的辛苦,也沒心情關心當年主宰她前程的造反派出身的公社關姓書記今日之結局。要是正常的相逢會麵我定要把那些故人舊事的根根攀攀刨個一清二楚,我隻感到這個從事批捕人犯、起訴公訴工作的女檢察官絕非當年黃浦江畔小木板房裏的小姑娘了,她職業產生的嗅覺及塑造出冷酷的性格,以及今天特殊場合的〞見麵〝足以說明這是個不容易對付的對手。
我坐在一張椅子上,翹起二郎腿點上一支香煙。借抽煙抑製內心的忐忑不安。
〞你叫什麽來的?噢.....卓瑩,一個不容易忘掉又很好聽的名字。你完全可以向他們---〝我朝玻璃隔牆後努努嘴、意指專案組的人〞建議申請將我送上測謊機,---這東西不多見,你們專政機關應該不陌生---你不該車馬勞頓百多公裏穿過一個大上海跑到這破地方來,至於撕破臉皮做一篇「指鹿為馬」的新版文章嘛,那就更不可能了。〝
卓瑩哈哈一聲,笑意有點幹澀勉強。〞你不要誤會,我和你們這裏的人都說清楚了,我絕不是來對質作什麽證的。嗯,你要知道,人在生活中經常會失落掉一些東西,譬如皮夾子掉了,鑰匙找不到了,或者是親朋好友生離死別了等等,我呢?失落了一個重要的東西......不、不,這個說法不妥當,是一個對象,一個人。他是我中學時代偶然認識過一個外校的同學,印像很深刻,很多年沒見麵了,看能不能「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不費半功夫」〝
這女人很繞舌善於耍花槍。俗說〞士別三日刮目相看〝何況是蔥隴嶺南別十年。既然冷若冰霜拉下臉那下麵的話就很好說了:〞哦?你怎麽不寫個遺失啟事去到處散傳單?---你找到了沒有?〝
〞哈哈,還是動亂時期的「四大民主」思維。說到結果嘛---你應該很熟悉「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這兩句詩吧。〝
引用得還算圓轉委婉,也有點意蘊深沉、耐人尋味,但針砭影射的鋒芒所向也很明顯。我一時語塞無以言對,情急中競顯得有些亂了方寸,於是在預案腹稿中隨便扯出一條答詞不假思索地脫口而出:〞喂,朋友,讓我也要關心一下你,你健康狀況怎樣?精神狀態好不好?---但從你的眼神上看來,不像有異常狀況---我有個朋友在市第二精神病醫院工作,常常說起他工作上的煩惱和郅處出錯的笑話。〝
她細眉輕輕一挑、杏眼圓瞪,有點羞怒,但終於還是朝我嫣然笑道:〞你也太不注意我的自我介紹了,我的工作就是要防止別人裝瘋賣傻,在疏而不漏的法網中硬撕開一個口子逃之夭天。〝
我倒吸一口冷氣,鎮定了一下情緒,冷靜地說道:
〞嗯,你能不能聽我介釋兩句......十年了,時間不短呐,在社會生活中你應該認識很多的人,經曆過許多事情,當然,也會記錯一些事情、也會有張冠李戴的失誤。我們這裏有個長腳鷺鷥李組長,他給我提過許多醒,做了很多的啟發,說你身上曾經發生過一段動人的故事中,......但是,你和那個出手救你免受流氓傷害、事後證明又是一個打砸搶份子的家夥僅有一個夜晚的認識,沒隔幾個小時的清晨你們就匆匆分手了,你有沒有可能產生一個印像模糊的隱患?會不會眼晴一眨,十年後還在把雞當成鴨?要知道夜裏弱視光線下視覺效果不會好的,錯認誤判了是很害人的。還有,聽說你對那個人還有那麽點......好感,既然你們大家都是在一個城市裏,上海雖然茫茫人海。據說你們還是有些見麵機會的,你去找過他沒有?他來找過你沒有?但你們之間好像是「老死不相往來」你們如果再接觸過一兩回,那不又能製造出許多的話題,提供出許多音容笑貌動作表情的證據。〝
卓瑩微笑道,〞你說的不錯,你說的這種情況也不無存在可能性。好了好了,不過我不想再談這個問題了,難得見麵還是說點有意義的,說點其它的。〝她製止道。然後像對一個熟人老朋友樣隨便口氣說道〞---我以前在大學裏老師說過這麽個故事,有個澳洲人,二戰時在日軍戰俘營裏待過很長時間,受過很多的虐待有過很深的精神創傷。戰後回家了經常睡覺作惡夢,有一回夜裏他發現自己躲在叢林裏,日本兵的刺刀明晃晃地朝他搜過來,他無路可走了猛地撲上去死死地掐住對方的脖子......待他醒來時睡在他身邊的妻子脖子被掐斷了。〝
一個離今天說話主題很遠的悲劇,我裝著很尊重她的樣子垂耳聆聽。
卓瑩繼續說道〞這個人對自己的行為後果要不要負法律責任呢?我是學法律的結論應該很簡單。舉一反三融匯貫通,在整個社會都處於一種瘋狂無秩序的情況下那對社會的每個成員來說都在蒙受著精神創傷,人們在這當中會有意識無意識地做些荒唐事情,這應該理解為是一種病態行為。但是---我的內心總是處於矛盾和掙紮中,我恨那一場武鬥,因為我親愛的父親,我們學校黨支部書記卓光,被人打癱掉後當晚心髒病突發死了。〝
我正襟危坐,鐵板著臉、咬牙顰眉聽她的說話。在全校廣播裏大聲疾呼停止武鬥的卓光當晚死了?在駭然驚詫與濃濃的悔意之下,感到此時自己精神狀態最不穩,我很害怕控製不住自己突然雙膝〞啪通〝下跪向她去懺悔。我強忍著複雜的情緒,在椅子上堅挺著身子竭力使自己若無其事。生活是複雜的,人的臉譜是形形色色的,如果被一種傷感動情的說詞〞懷柔〝進去的話那就追悔莫及了。因為我昨天就是他們這個營壘的一份子,熟悉審訊、反審訊的伎倆與奧妙,深諳在什麽情況下最容易攻破精神心理防線。
〞卓同誌,你在文革中受到的傷害我深表同情,這些賬都要算到禍國殃民的「四人幫」身上。但願人與人的這種傷害不要再繼續下去,我希望你仔細回憶當時情況,譬如,那個打砸搶份子曾經被護校隊盤問過,他還被你公開地懲罰過一記耳光,最好能找到其它的目擊證人站出來還原事情的真相,消除我們之間的誤會,特別是---蒙、蒙在我身上的不白之冤。〝
我說這些話時心情像良心未泯的竊賊,像個不甘心被擒的困獸,也像個信心不足的高空走鋼絲者,如果真有個肯幫卓瑩腔的站出來我就更難脫身的。不過,僥幸蒙混過關的可能性是完全存在的,文革動亂時過境遷、寒暑易節人事全非、樹一倒猢猻散了一大片......
不容我多想,卓瑩抬手看看腕上手表,突然從椅子上站起身了,我感到有些突兀,一頭秀發怎麽生癢了?可能搔首弄鬢是女人的習慣動作?她弄姿顯過女人的媚態後,落落大方地對我說〞很好!今天就算我們正式認識過了,如有機會再見麵也算是熟人了吧,以前的事不管有也好、無也好,權當它是一場夢,做夢的事、要分得出是是非非是比較麻煩的,更何況還帶有不少酸甜苦辣私人感情在裏麵。〝說到這裏她頓了頓,有些惋惜也有點熱情地看著我〞不過,憑我的感覺,這個事情過後你政治上大概不會再被信任了,但是你很聰明能幹,應該找機會去讀點書,接受一下係統的高等教育。你的將來未必一定會壞到哪裏去。〝
我微微地搭拉下腦袋。
〞來,我們握握手,我要走了。〝
我倔強地將手背到身後:〞不,在我的問題沒弄清楚之前我不和任何人握手!特別是你。〝
她眼神有點哀怨,用輕得幾乎隻容我一人聽到的細語說道:〞哎---你還是那麽厲害,和走投無路跳黃浦江時一樣。〝
這時,毛邊玻璃窗隔牆後麵的人們現身了,魚貫出來的有工作隊的海軍高政委、縣委組織部長和專案組李組長和另外兩個不認識的人。
卓瑩拿起雨衣就要朝外走,李組長想對她說話,卓瑩對他搖搖手、急促地說我該走了,你們想說什麽通過我們單位黨組織和我談。說完快步出門,透過窗戶看去她的身影像陣掠風樣消逝在雨簾天幕裏了。
高政委等一幹人誰也沒表態,我被送回了專案組。
第二天,李組長從縣委機關回來說,市委組識部打電話來了,說你們那裏有個審查對象太囂張,弄得撿舉揭發人回家後大哭一場,哭聲震驚了前幢後舍樓上樓下。
我坐在椅子上半晌無語,如果不是直逼逼落在長腳鷺鷥李組長的垂視目光之下,怕我也會雙手抱頭埋下沉重的腦袋。
我有這麽重要嗎?驚動市委有關部門了?李組長有點無奈地說,你被上麵〞鉚〝牢了,卓瑩的母親就是市委主持「清查」工作的一位領導,她對文革、「四人幫」恨之入骨,嚴厲主張要像打日寇、打老蔣、鬥地主、鎮壓還鄉團那樣〞除惡務盡〝,凡是和「三種人」搭邊的不管職位多高、功勞多大全部拉下來。
我恍然大悟了,同時也由衷地相信堂弟當初的〞逢竹見梅〝的偈言,盡管那時我還把它蔑視為邪犯心包的譫語。
初稿於 2009-12-4 紐約.長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