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那一年的六月,也就是想插手一下卓瑩做成工農兵大學生之夢的沒兩個星期,我離開了城廂鎮領導班子,調任為剛由縣〞廣播站〝擴容升級為〞廣播電台〝的台長。同時經縣委宣傳部推薦成為《解毅日報》特約記者。
職務喬遷的喜悅之下會有一番履新後的打算,少年新科到了一個新位置想尋求引起矚目的政績效果,惟有做些不同於前任的標新立異的事才行。我很快想到了關洪,一個外地農村的公社書記競能控製一批滬地位高權重的知青家長,大搞權力交易、敗壞黨風違法亂紀行為。這是新生的資產階級紛子勾結新生的反革命修正主義份子的複辟回潮,給文化大革命大好形勢的抹黑!我心裏早就激起了是可忍、孰不可忍的熱血義憤,我想把它調查整理一下,再用文字構陷修理他一頓,寫成〞內參〝,最好能直達〞天廷〝引起「特約」影響。
一番慷概陳詞,兼之一臉神采飛揚的得意。堂弟像似看待一個陌生的怪客樣對我橫眉怒目,半晌才揶揄道,啊呀呀,儂大阿哥人年紀雖沒老、痰氣卻迷湧上心了,你像王洪文那樣坐火箭竄上去了?
我有些不悅,喃喃自語道,兄弟同心、其利斷金、其利斷金.......這裏有許多材料要靠你搜集呢。堂弟說,你要揭知青家長那些短幹什麽?誰不希望自已子女早日脫離農村?你知道日複一日的麵朝黃土背朝天、汗滴八瓣賺不到一包香煙錢的生活是什麽滋味?哪個年輕人不想今後有個風風光光的前途?這是親情、血緣之情,等你以後做了父親就知道了......他犀利的言辭像水樣不顧情麵地朝我潑來,我想找詞反擊贏回麵子,但機敏急智不達,隻得木納地聽著他這位知青代言人代表他們一族群的牢騷發泄,但越聽越不對味,他的話競然豁邊到否定攻擊到上山下鄉的政策上去了,說什麽在批判林彪〞571〝工程紀要時,很多知青都提不起勁來,就憑〞知識青年上山下鄉是變相勞改〝這句絕妙的反功、偉大的謬論之語,便對謀害毛主席的〞林賊〝的這個〞賊〝字的恨意全消。更有人喝醉酒後對天空、大地吼叫,平地一聲震天響,跟著副帥內戰有方向!公社的公安特派員來調查,萎頭蔫腦的年輕人們說,酒後誰說了點什麽記不得了,是不是有這句話還是疑問呢,很可能是揭發人自己邀功編造出來的。
我發現自已的政治上的立場感情有了潛移默化的變化,青少年時期,祖父母受文革初期的抄家批鬥衝擊,少不更事、性格反叛,很多想法和行為是強頭倔腦、是反現實的發泄。但參加工作後入黨轉幹、提拔擢升一路順境,說得好聽點〞受黨的教育和組織的培養〝便逐漸摒棄家庭遭受不公正待遇的陰影、反而有種知遇感恩的自覺意識。官利祿名是收買人心、致人心底臣服的不二法門,否則〞士為知已者死、女為悅己者容〝何以傳至亙古?所以對離經叛道的言論有種本能的覺悟與反感,但今天麵對的是手足之情的堂弟,那又該怎樣呢?爭個你死我活?從氣勢徹底贏過他?扯淡!
想到此,思緒即停斷。我對他吩咐道,卓瑩的事可以考慮起來了。
但是,堂弟卻猶豫起來了,他說他在卓瑩的事情上感覺不是很好,做件事情預示其未來發展變化,第一感覺很重要。
他最後幹脆說道,哥啊,你不感到〞逢竹見梅〝來得很蹊蹺嗎?〞竹〝和〞卓〝是諧音嗎?〞梅〝和〞黴〝發音有多大的區別?
我大驚失色,堂弟可是莊墩古宅的延承者啊,他一直自詡身後有位老神在在的呀!
頓時,頭皮陣陣發麻、一股清徹的寒涼意從後腦勺裏順中樞神經向下蔓延。我這才感到什麽叫恐怖,何事叫緊張,軟癱在座椅上半晌說不出來。
我決心將〞卓瑩〝二字從自己的記憶裏抹掉。
自那時侯起我對卓瑩、關洪一幹人全沒興趣了,你吃你的飯、我做我的事,不同道不相謀更不相思量。自己緊跟形勢將本職工作做好厚實政治資本要緊、把握上下左右人際關係融和上級領導要緊,總之,爭取更上層樓創造美好前程未來最要緊,儼然一付官迷心竅的樣子。
但是,命運使然、造化弄人,〞山不轉水轉〝的江湖話真有玄機哲理。
某天中午,我和縣廣播電台編輯室的小吳從屬下的橫沙島的橫沙公社組稿兼撿查有線廣播工作回來,下了市航渡的吳淞船碼頭大家感到饑腸轆轆,小吳是吳淞鎮人,他熱情地邀我到他家去有啥吃啥,我婉言謝過下次下次,爾後與其分道經直尋路而去。走了沒幾步便發現市航渡侯船大廳南側的浦江輪渡碼頭上擁擠作堆了一幫驚詫議論的人群,我緊幾步擠進去一看,通往浮動躉船碼頭的棧橋上擠滿了人,從七嘴八舌的議論中知道,原來有個中年婦人人落水了,還好現在是江水漲足潮的平緩水流,落水人被兩個有水性的人跳下去再加上救生圈的搭配將她從渾黃的江水中撈出來。
這是個社會突發新聞,職業習慣使我擠進圍觀的人們,我帶點力、而被擠的人受點力便形成了肢體侵犯,有人對我嗔目怒視了,我歉意一笑索性拿出記者證頻頻招呼道,我是記者、記者,請讓一下!靜場片刻,眾人目光涮地集中到我身上,這時亂哄哄人群中有一個男聲嗆道,狗鼻頭倒蠻靈的,幾分鍾就嗅到這裏出事情了?突然這個聲音放大音量喊道:你看到躺在那裏快要斷氣的人嗎?這裏需要醫生......又有人搶著說,不需要記者、不需要特務,.....快要死人了!於是一片〞啊、噢噢---〝的哄鬧聲。
我明白了,我在群體氣氛裏並不太受歡迎,其原因不僅僅是不守秩序魯莽擠撞人群而遭之的白眼,更有可能是我公布了某種身份,要不然怎會將記者與特務聯係在一起呢?是有那麽些人對文化大革命、社會現實的感情立場存在問題,越是搞階級鬥爭而階級異已份子卻越多......但我的反感很快被一個傍觀者繪聲繪色的聲音打斷了,卻原來,這個落水者剛從封閉式專案學習班〞解放〝出來,跨進家門才知道她的丈夫孩子在一年半前的車禍中死了,那些沒人性的家夥一直瞞著她,她不想活了的幾句遺言被塑料袋密封著、揣在內衣口袋裏。
一個不幸事件不可能給人們帶來欣欣感覺和明媚心態。正午的陽光有點慘淡、縷縷江風有點燥熱,人群中的氣氖壓抑乖戾,我暗自神傷一番,月有陰晴圓缺、人有悲歡離合,幾番春秋離別死,幾家歡樂幾家愁!我步伐沉重地擠到躉船碼頭,隻見鐵柵欄外的躉船上,三四個輪渡站工作人員把雙目緊閉渾身濕漉的落水者抬上黃魚三輪車準備送醫院了。三輪車邊,一個輪渡碼頭小青工邊脫背在身上的救生衣邊對一個像是領導的年長工作人員說,會計不在家,看樣子要帶點錢備著才行。年長者皺著眉頭思考、泯嘴欲言又吞,躊躇一番後對柵欄內的圍觀人們說,我們的會計到銀行辦事去了,旅客同誌們誰有錢發揚一下風格,先墊三百塊錢出來,等一小時會計回來再還他。
這時,一個聲音高叫著---
〞我有。〝
這聲音好熟悉,我伸側腦袋一看,離我不遠處,久違了的熟人關洪在那裏。他拉開手提包點錢。
關洪的錢還沒伸出柵欄門,岸上碼頭響起數聲汽車喇叭聲,有聲音傳呼過來醫院救護車來了,輪渡站工作人員們鬆口氣,但有人仍罵道,阿屈死!靠他們救死扶傷,人早就翹辮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