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言登西樓

想想,看看,寫寫。為身後留下點文字,以“雁過留聲”而自我安慰。
正文

滄桑不絕如縷 卷三 第十七章

(2009-12-04 08:10:05) 下一個

第十七章
 
那一天下午我正好有點時間,向機關辦公室要了一輛車和堂弟一起到了他轉點落戶的生產隊。路上我們默不吱聲怕被我很熟悉的司機聽去我們談話內容得出個因私用車壞印象,好在沿途不算寂寞,隔三差五就有鋼筋水泥的雕堡工事落入眼簾,有的是被掀翻炸毀半身癱倒在河灘邊,這是上海北郊區一道風景線,當年共產黨解放上海時這一帶是鏖戰正激的主戰場,說了再遠點,這裏也是淞滬抗戰時中、日兩國軍隊的士兵橫屍沙場、歿魂飄落的地方,我融景生情、肅穆的懷古心情有點沉浸在車速頗快、奔馳其間的農村大地裏,大地,偉大的母親。這裏曾經是一年一度的春華蔥隴之景、現又到了開鐮收獲揚穀打場的秋實時期,但溝浜邊畔飄絮的蘆葦、依依泛黃的蓑草、有些頹敗但間或可聞雞鳴狗吠的村舍茅屋和石橋下河道裏的拉纖撐篙的民船......
這些秋色賦下的浮世圖景給人們畢競是西風秋涼的落寞及世事無常之悵然。
 
堂弟所在的村子是個三十多家農戶的生產隊自然村,村舍傍靠一條滬境入蘇南太倉的縣級公路、麵依不太寬闊的瀏獅河,河流兩岸雜花纏樹、柳杉成蔭,灘地水草叢中爬滿螃蜞毛蟹及其崽仔、竄著無數泥鰍甲魚、水底布滿螺絲蚌蜆,但是,一旦不遠處的老石洞口長江水閘大開、灌進月圓滿潮時侯的渾黃江水,那河麵驟寬水勢洶湧澎湃頓生另番壯闊景相。過了河,不出千米便是長江大堤,浩淼的江麵正對的盡頭是影影綽綽的崇明島,天睛時極目遠眺可見發電廠的高煙囪。江上帆檣遠影碧空盡、向東的遠處,錨地巨輪四下散泊,貨輪木帆船進出黃浦江口絡繹不絕。
堂弟告訴我,他肯下鄉到這裏來生活,和有這麽條瞬息萬變的河的感染力及這麽個江河入海雄闊壯觀的景像有關,站在大堤上,雖然找不到〞亂石崩雲,掠濤拍岸,卷起千堆雪〝的感覺,但天地之滄然、人事之渺小、發悠悠思古之情、吐耿堅之胸臆正氣,此乃絕佳的棲息生養之地。
 
堂弟座落村邊的茅屋很不起眼,因為是新落戶的且無眷屬人口之累,更重要的是他僅把這裏當作個人生騰挪的驛站。他的臥室簡單明了,床鋪被褥碗筷再加上三條腿的小方桌和兩張坐上去會搖吱吱的竹椅子,幾塊磚頭擱住一塊長木板的上麵放了幾本雜誌書報,有點奇怪的是這隻長條幾案的上方貼著一幅肖像,它既不是時尚的樣板戲英雄人物造型的光輝形像、也不是筆墨誇張喜慶吉祥的胖娃、肥豬、跳龍門巨鯉等農家欣春年畫,而是一副畫技粗劣年代久遠、像似明朝時代的方巾儒士半身相。畫像雖有裱璜但整個畫麵顏色泛黃發滯重色,沒有文墨題辭更無任何篆痕印鑒,畫相是個清臒略有些額紋的男性老者,表情端莊冷峻,炯然有神的目光像在凝神眺視任何一個注意他的人,頗長的一撮山羊胡子和微有張揚外翹的鬢角發綹給人一種仙風道骨的感覺。
這是誰啊?有點莫名其妙的感覺,可能是件字畫文物吧,我是這麽想。
堂弟側眼觀察到了我的疑惑,他沒說什麽,拉我到了隔壁一個房間。
 
這間屋約莫有臥室的兩個大小,有一個竹籬巴門通院子,在門口邊的一角的地上橫七豎八放著一些二十公斤裝的塑料油箱,堂弟看看這此販油工具有點難於啟齒,我此行來的目的就是要他往巢湖農村送的〞投機倒把〝之食油生意收手歇擱,我冷颼颼地問他,你難道還不想將這些處理掉嗎?真的做下去靠這個你能發財嗎?堂弟避而不答,指著占了大半個房間的一些舊門窗、屋頂椽、黑乎乎的舊木梁柱及平瓦磚石〞顧盼左右而言它〝地說,哥啊,我淘了一棟房院的舊建材,外麵菜園子還有堆著許多,有些珍貴的和怕日曬雨淋腐朽掉的就放到屋裏來......

我對這些舊房料不可能有多大興趣,隻不過又是他低買高賣轉手生意經,能做些生意賺點錢當然要比閑蕩在社會上不知高一足低一腳地瞎混要好得多,但是現在政策不允許啊,不可以做的事情為什麽偏偏去頂風鑽營呢?
我歎息遺憾之中突然被他塞到我麵前的一塊青條磚吸引了----
 〞哥啊,你看,這磚上的字,是明朝嘉靖年的。〝
〞嗯,什麽?什麽嘉靖年?〝
這是一塊尺餘盈長的條型地磚,份量很重,我用手量了一下約半虎口之厚度,盡管磚麵光滑磨平但其反麵一行〞嘉靖乙未  瓶窯官製〝的魏碑微凸字清晰可見。
我驚奇了,這個〞乙未〝到底是紀元哪一年不查曆書且不可知,但是十五世紀中葉的嘉靖年離現在有四百多年了,至於瓶窯是何來曆也說不上來,啊,記起來了。以前在航運社時,浙江餘杭縣有個叫瓶窯地方的人來買過淘汰掉的舊船的,但既〞瓶〝且〞窯〝的那地方曆史上有燒坯出磚的窯場嗎?
我們房裏院外走來踱去,盤算估摸著這一大堆秦磚漢瓦、縷空雕花的窗欞、厚重的門框和為數不多的被熏滯成古銅色的圓木橫梁立柱,可見這是一個有些年代曆史的拆卸房料。堂弟把我帶出院外,指著阡陌連片的農田不遠處一片樹林介紹道,這房料原來是那裏的生產隊倉庫,一個頹塌了大半個屋宅的老房子,沒拆之前,老宅風雨凋零地座落在四麵大田的莊墩上,現在正在深入進行農業學大寨,重新規劃社會主義新農村的田、林、路、宅。那塊被水杉林環抱的空地將被拉平犁成農田。
我點點頭,屋基宅地裸在露天及拆房後狼藉的廢棄墟土都還在那裏,秋色澹淡,高聳成防風林的杉木群枝頭在隨風搖曳,真有點可惜了,看樣子這些有些年歲的樹木都得推倒伐盡,夷成田地。
 
〞啊呀!城廂鎮的領導到我伲隊上來指導工作來了。歡--迎!〝老遠的地方,一個高卷褲腳管、汗流溜的中年人聲先奪人地迎上來了。
堂弟告訴我,他是大隊的支部書記。
大隊書記告訴我他正在生產資料站忙乎縣裏剛撥來的碳酸經胺的化肥分配之事,滿口歉意地說有失遠迎、有失遠迎。
大隊書記叫人立刻找雞魚蛋肉擾個農戶做頓飯準備招待領導,我製止了他們,他們都是些年歲長於我的前輩,我若受恭維雖不折壽但也汗顏麵赧,彼此禮謙一番後,大隊書記找了個公共水籠頭抄了幾把水洗了臉、放下褲腳管,然後將我們領進了一家有點窗明幾淨的莊戶人家,和主人打過招呼後叫人泡了幾杯杭州綠茶請大家都入座。
閑躺於村頭的座車椅上的司機同誌也被找來了。

有話則長、無話則短,但入鄉隨俗問當地人文景觀自然沒錯。我散漫閑問些當地的人口、收入、教育程度、文化結構及存在的問題與希望上級幫助介決的要求。話題逐步轉移到堂弟身上,客氣地致謝給你們替了麻煩、還望多多關照雲雲。我也不知道自己變得如此善言繞舌,體麵恰當準確地擺出一個有點權勢的後起之秀的矜持而又含蓄的架子,我解嘲地尋思,人呐,可塑性太強了,學樣成樣,頂著烏紗官帽後大抵就自然而然地會裝腔作勢。
談話的當中突然跳出個決定,大隊書記承諾給堂弟劃出一塊住宅地讓他造新屋,原來在我不經意中他們倆有了番私人對話,我似乎感到土地爺書記起先似乎麵有難色,他瞄了瞄我似乎漫不經心的樣子〔其實我真的不關心他們在說什麽,眼睛老是注意窗外一簇蒼翠欲滴的青竹,如用筆墨該如何構勒它。〕硬著頭皮拍板下來了。這是個什麽說項呢?原來堂弟屋裏的建材是準備造新屋的,他那間茅草房的宅基地實在太小,周圍空間受鄰屋拘束不能擴展,擴大農戶住宅地基這是有政策規定的,我恍然感到堂弟這次邀我下來之目的正在於此,他是借我的牌子壓對方要做成某件事情。
堂弟興奮起來了,忙給土地爺書記遞煙敬茶,書記有點將他撇在一邊,對我頷首微笑道,看樣子你兄弟真要紮根我伲農村了,他連討娘子的新婚房都規劃好了,他這批舊房料真是合算啊,一眼眼小鈔票弄了一大堆磚瓦梁窗,我原來準備蓋大隊豬圈的,......不過,這種材料我伲鄉下人一般是不敢造新房的,大概鄉下人腦筋不轉彎比較迷信落後.....
 
大隊書記然後介紹了些這堆舊建材引出的老宅的前生今世。
莊墩上的頹倒宅屋按鄉下人說法是有點名堂經的,老宅祖上有人得功名做了幾任外放官,退休後歸隱故裏建此宅淡泊餘年。但不知什麽年代這宅屋競產生了靈異現像,傳說老宅盤踞了一位家神時刻保佑這家人家的子孫,但曆屆屋主人對此從來就是諱言噤口。北洋政府年代,齊燮元、盧永祥〞江浙戰爭〝時,開來一營齊軍來此地駐防,當時老宅己經沿革演繹成一個供旅程歇腳的夥鋪館舍,那時,宅前有兩條官道在此分叉直達嘉定、瀏河,一時舟車輳輻絡繹不絕、景象繁榮異常。某日,店鋪來了幾位說南腔北調方言像似行伍出身但又不著軍爺戎服的客人,一連幾天陰雨出不了門,他們設局圈攏有骨牌之好的店老板小賭怡情,牌桌上,三夾一暗號眼色齊上,店主落下風孤掌難鳴,愈輸愈激愈慘心亂方寸,不到兩時辰一座莊墩老宅的資財眼看就易手了。情急之中,店主踱步屋外仰天透透氣,無意中看到院中有一眉清目秀新雇小夥計向他揚手打招呼,渾噩懵懂的店主見他本能地一陣激凜,趕忙問其你會玩牌賭輸贏否?夥計頷首肯頓,店主大喜望外,臨赴賭場前突然想起帶年輕人去一個地方,在後宅深院的一個塵封密室裏,主仆倆焚香燭對一張泛黃古肖相三叩六拜,店主說這是家神胡四太爺,年輕人心裏頓生犀靈,輕聲告訴主人這掛畫上的老人他見過,他入住此家的初夤之夜這位神韻清朗的老者就翩然入其夢境朝他微笑。
主人神色大驚、口裏卻疊聲稱謂:甚好、甚好。
年輕人毫不怯場地端坐原來店主牌桌位置,信手拈牌閑神入定,三圈過後牌風漸揚,愈後風頭愈健,三賭客無論怎樣黑汗淋淋聯手廝殺、都摁捺不住後生狂飆脫穎的旺勢,風卷殘雲摧枯拉朽,店主賭桌上十指縫中輸漏出去的祖傳老宅回穩了,最後三賭客輸脫了罩身的一襲長衫布褂、裸露出齊軍標識番號的內衫悻悻而去。
 
大隊書記說,天下沒有極盛不衰的事,神靈不能保佑他所庇護的地富反壞右的子孫興旺發達,共產黨來了,一唱雄雞天下白,於是世道昌明鴻運當道,一切鬼魅魍魎都潛蹤隱跡,舊社會有錢人剝削階級都成了各次政治運動的打擊對像,這莊墩老宅的人死的死散的散、走不出式微凋零的結局,最後一任屋主因成份高娶不著老婆成了鰥夫,此人在三年自然災害時被揭發出許多勿二勿三的怪閑話、當時正值蔣介石要反攻大陸的緊張空氣時期、於是被抓走判刑了,直到現在還在青海勞改農場沒出來。
 
日頭傍西時我和司機準備返城廂鎮了,臨行前我和堂弟在長江大堤上徜徉了些時間,雖然無心欣賞江天遼闊落霞流飛的秋色,但這是勝過任何茶館飯店即景發揮各自思想的好地方。我們走出蘆花岸柳綿延不絕、花岡石護坡的大堤,腳下是退潮後大片灘塗及菁菁水草,落灘沙鷗穿行在萋草江蘆之間,聲聲鳴啁不絕於耳,觀其時爾噗翅衝天盤旋的倩姿,給人以靜、動無緒的遐思,遒勁的江風拂拭於身有些許肅煞的涼意,但身心十分舒暢。 我們閑聊許久,話語間,堂弟不諱言邀我鄉村此行之目的已達到,他告訴我介決了宅地及具備了舊所的部份原始建材,複製古宅的計劃己無大礙了。我不介地問道,為什麽要做這件事?難道是文物古建築的概念?複製過的東西有價值嗎?堂弟哈哈笑道,從經濟學價值觀念來說房產一直是保值增值向上走的,但我不看重這個,我的目光落在它的曆史淵源、有幾份神秘玄奇的傳說上。
我更感到奇怪了,一個經過文化大革命洗禮的現代城市青年要找那些稀奇古怪的東西幹什麽?雲山霧罩、奇門遁甲概念在當今社會裏別人避之惟恐不及.....他答曰你知道易經玄學嗎?它們本來就是一門學問,隻不過知者甚少而已。再說,人,隨父母之床弟之歡陰陽媾和的偶然機緣來到世間......站在這長江大堤上,難道沒有天地蒼茫、人若蜉蚍的恍惚感覺?他仰望不斷移逝阡延的流霞雲彩,興趣盎然地發揮他的思想,這些流水行雲最終能變幻成什麽?什麽叫〞兵無常勢〝〞水無常態〝?你能準確地告訴我嗎?還有,你的〞騰達〝、我的〞騰挪〝這些都是人的綿薄之力可得來的嗎......深邃高遠的天、廣柔無垠的地,俯瞰遊蕩其間的神靈,以及一年一秋萋草樣的人的短暫生命,.......禍兮、福兮,無常無覺、悄然杳然,冥冥之中自有股超脫主觀意誌的力量主宰你的未來,決定你的平安或者災難。
 
堂弟的思想有些怪異思緒有點雜亂,但就我這點學識能力來反駁他是很蒼白很缺乏說服力的,因為我一直以正統的官方的標準來指導自己的思維和言論,沒有時間或者是不願去接觸那些似是而非傍門左道的東西,但我這人不專橫,很少為自己意見被人反駁而惱怒,人嘛,那能事事由你占上風?於是我提出了一個新問題----
〞你有多大的經濟能力?那是要很多錢的。〝
〞那不是問題!我很快會挖到一座金山的。〝
〞噗--〝我們身邊騰飛起一隻像是受驚的水鳥,我被它害得打了個趔趄。
我恍然感到,生活中被稱之謂「突然」的東西太多了。
〞喂---〝司機站在大堤上喊我了,他快步朝我跑來,說這裏的幹部很客氣,為我們準備了兩份活魚帶回去,你看怎麽辦?
〞抓出水的魚總不至於讓它再遊回去,這是俎上之魚的宿命。給人家點錢吧。〝
我瀟灑戲語之下,無意中競附和了堂弟的〞真知灼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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