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辦事處座落在上海南麵市區裏別院獨戶的西式二層洋樓,它與這條法國梧桐遮掩下的幽靜小道兩傍的毗鄰櫛次別墅庭院沒什麽區別,圍牆環拱、鐵門像似長期關閉門下地上已顯一線水滴鏽斑了,邊側有一虛掩的木門。丁香花、苦丁枝伸頭探瓣爬滿牆頭,進門後左側一塊不大的缺少修理的草坪花圃,牡丹藥芍等奇花蒔卉已顯垂蕾落瓣的奄奄頹相,但是整個院子還是幽香襲人。我們進了邊門後又退出來,怕有弄錯人家的尷尬進錯門的難堪。我久久地注視著〞平波裏328號〝的門牌一個勁地問堂弟,你從什麽地方搞來的地址?會不會弄錯?他也張口結舌一臉疑惑。粗一瞧其氣勢場景,想像中的概念和這幢建築完全聯係不起來,這是上海市南區有異國情調西洋文化氛圍的高級區,是舊時有錢人、洋人的居室家宅,也是現實生活中的高級幹部官邸。我有點驚訝咋舌。一個外地省份的農村人民公社級的單位怎能在上海市區搞到這麽個世外桃源的獨院小洋樓的?
確定了這就是我們要找的地方後,我們倆徑直闖進了院子。
鵝卵石的甬道右側是一個空坪,在靠院牆搭起的雨披裏停了好幾輛自行車。一樓裏麵有熱鬧的說話聲,聲音將我們拾級引上了台階,引進走廊深處。
這是一間高空間的寬暢豪華的客廳,大概舊時大家門戶供作聚餐舞會等社交場所,但木質地板油漆駁落、原本乳白色的浮雕天花板已呈黯灰色,看來此豪宅年代久遠。一排百頁簾、玻璃雙層窗暢開著,雖是六月暑天,正午早過已是落日傍晚時分,窗外庭院悠靜樹影扶疏,再加上天花板上吊扇悠悠刮風室內倒不感到炎熱,室內吸煙者煙霧彌漫、有點汙濁的空氣與門窗幾淨、浮嵌壁畫的客廳不相和諧,木椅藤座沙發上的濟濟一堂的中年男女訪客在散漫聊天。
經過初入陌生群體的寒喧自我介紹,方知在座的諸位都是插隊落戶在同一公社上海知青的家長,他們都在等待這裏的主人、公社書記關洪。他們說,大家在這裏耐心等待很長時間了,先前樓上有個 上海姑娘、一個姓祝的公社秘書還不斷地下來打招呼,說關書記電話說快回來了,快了、再等一小時、半小時、二十分鍾......但她已是很長時間未下樓照麵了。盡管這些等人的人,他們已有不斷抬腕看手表時間或探身看窗外日頭西沉的天色而顯得焦噪不安,但抱怨歸抱怨但還得將〞等待〝進行到底,他們來自市區的東西南北各個角落、化了很長的時間在此等待這位關洪書記。可憐天下父母心的人呐,自己親屬子女的未來命運都在書記手裏,涉及到他們具體的切身利益,諸如病退回城、招工.......甚至有些參軍、入黨、推薦為工農兵大學生等等關乎孩子前程大事,都需仰承書記一言九鼎的定奪。
如果說鄉俚鎮舍的茶館店等等閑扯漫敘、街談巷議能折射人生百態、生活百感之社會現像,那麽眼下這些來自不同行業、社會層次的訪客們閑談交流中也得到許多有趣的插隊知青的真實話題。我的生活經曆沒有這方麵的練達,更無從體驗這類生活的可能,知青插隊的現狀想法希望等等、家長們的百般心態這些林林總總內容對我來說一切都是新鮮的,一切都是繞有興趣的。我和堂弟與他們打過招呼後默然坐一傍。
坐在臨窗單人沙發裏的一位婦人,我總覺得她這張嫵媚得有些妖豔的臉好像在哪家舊電影雜誌封麵上見過,這位漂亮媽媽儼然是客廳閑聊裏的中心人物,她用熱情發光的眼神注視完畢新來的我們兄弟倆,繼續完成她的銀鈴笑聲中泉湧不絕的話題,她繪聲繪色地告所大家......啊呀,阿拉小姑娘以前在家裏時一團稀裏糊塗,第一次在北郊車站送她離上海時,整個車站、車廂內外人們哭成一天世界,而她卻像好玩似的車廂上下到處尋同學熟人亂穿,火車開過南京了,天黑了,她才感到真正離開爺娘想家了,哇地一聲在車廂裏大哭起來......這位關書記可真是大好人啊,他關心我們家女兒進步,陪養她入黨,......毛主席知識青年上山下鄉的政策就是偉大,不但在思想上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而小囡身體也比以前在家時好得多啦,以前是隻藥罐頭,三天兩頭感冒發燒、扁桃腺發炎,現在呢,比以前結實得多了......這位關書記也是個上海通呢,原來在上海空軍江灣機場當過汽車兵,不是一次事故受傷退伍回家怕早就提幹了。是個能力強到了不得的人物,他的那個公社是安徽省農業學大寨的先進典型,他們的農林牧副漁的各項指標都是名到前茅......
漂亮媽媽對關洪書記的讚揚立刻贏得了人們的欽佩與同感,有個戴金絲邊眼鏡瘦高個的老大哥點頭如搗蒜接過話題----對,對。知道,知道。阿拉小兒子回來講,他在上海的路子粗得來嚇煞人,一般老上海,一般性的領導幹部根本不能和他搭脈的.....漂亮媽媽好像有點不領這份支持情,瞟了他一眼,但他倆關係顯然稔熟,她有點搶白地說,儂又曉得了,你哪能曉得這雲多?......人家關書記手裏掌握這麽多的上海知青,有不少知青的爺娘都是掌實權,位置都不小的,哪一個家長不想自家小囡得到鄉下的〞土地菩薩〝的關照?現在的社會就是這樣,儂把人家好處幫助解決困娃,人家今後才會.....這時眼鏡老大哥推了推鼻梁上的鏡架,不以為然地附和道,對,對。正確、正確。啊呀-----他一臉苦相、奈何不得地喟歎道,文化大革命、批林批孔也算有好幾年了,難道他們那裏不是毛主席領導的?怎麽這壞風氣越演越烈了呢。
正襟危坐於一傍的一老者,神態清臒、儒雅。但他鄰座是位一位一根接一根〞燒煙〝朋友,一身戇肉年約三十左右。老人節製又有禮貌地劃去他嘴裏沒完沒了飄散過來的香煙氣,將座椅稍稍朝後挪退了些,他慢聲廝悠地對斜對麵的金絲邊眼鏡老大哥說,〞你這位同誌說得很在理啊。但是,再怎麽鬥私批修,靈魂深處鬧革命,但是人性、親情、血緣關係還是永遠存在的啊!〝
他清咳一聲,兩眼翻看天花板片刻,半晌對大夥說:〞我那孫子回來說,和他一個知青集體戶的兩個小青年,一個父親是東海艦隊的副司令主管後勤物資的,一個是華東醫院的副院長,這兩位算是高級領導幹部了吧?建造軍艦用的軍用鋼板,用外匯進口來的緊俏物資照樣批給關書記去造民用小拖輪,華東醫院大家都知道,是高幹醫院,有一定級別的都進不去,一床難求噢,但是關書記介紹去的人從來沒有打隔楞,沒有床位會硬要騰出空位置給他。我孫子常埋怨說,爺爺,咱們家怎麽這麽沒能耐呢!我眼看著他們一個個去清華北大去做工農兵大學生了,他們連三角函數和角公式都不知道啊!什麽是劉勰《文心雕龍》、漢賦四大家是誰?沒聽說過,更不感興趣。唉,不公啊,不公平啊!孩子們讀書求學問的年齡段就在這幾年,要不然這輩子就這麽過了。我對孫子說,你爺爺沒本事,隻能畫幾筆寫意畫,那些簡練概括的筆墨,花鳥魚蟲的意態神韻在港台海外或許能賣出錢來,但在中國大學裏替你找個座位來那就難了,為什麽?非行不入道、曲高和寡,掌管你命運的人不欣賞啊......〞
這些新鮮又很滯重的知青話題,在人們嘴裏漫無邊際地閑扯曝料著,不深入生活焉知社會時弊?怎能了介人世間種種不平現像,我的心情也受到微微震撼。但沒容我過多地〞杞人憂天〝地感慨,癮君子胖子在向我們兄弟倆示好,他見我們年輕、沉默不語,或許還有點器宇昂軒的形像,主動搭問我們是不是也像在座的人一樣,耗時間來邀請這位鄉下書記宴請吃飯的.......
自打我調入鎮機關工作,受環境的耳濡目染慢慢也知道什麽叫人與人相處的尊嚴,如何叫沉默是金。我眼眸朝這位陌生人白碌碌翻了兩下。但這位仁兄竟自說自話地發揮起來了,他小聲地套著我耳說,關書記被人請吃是要看看人頭的,如果沒權沒勢、沒有路子關係的人根本請不動他,他每個月要到上海來個把星期,主要任務就是與一幫掌實權的知青家長開酒包上飯桌,編織關係網絡.....我皺了皺眉頭突然問道,那他營養過剩身體不要弄壞掉啊?他今年多大年紀啊?他眨巴著嵌在一張肥臉裏的兩顆綠豆小眼訕笑道,這個,你這小阿弟就不懂了,這種鄉下地頭蛇腐化得很呢!白天進補、夜裏放掉,兩三個知青小姑娘陪陪他〞洋槍不倒〝......我對他下流到有點無恥的言辭感到一陣惡心倒胃,社會上以權謀私有點不正之風的人也很正常,像這樣明目張膽地汙人清白,把一個黨的幹部醜化成流氓惡棍,有這麽嚴重嗎?那把搞了這麽多年的文化大革命、批林批孔運動放到什麽位置上了?這樣的人一聽就知道心術不正。我冷峻地問,那麽你也是來請客的嗎......
胖子沒有回答我,一陣哈哈大笑,笑聲驚動全場。他贅重的身子有點顢頇地從座位上爬過來,說要到廁所間去方便一下。我也有點內急,拉著堂弟尾隨胖子而去。
堂弟一邊挪步,一邊朝處於 我們身背後的通往二樓的樓梯 口上方東張西望,他天生有些銳利的目光在若有所思地搜尋著什麽......我奇怪了,他在找什麽啊?我這時才感覺到,進到這房間我有很長時間沒在意到他幹什麽了。
廁所在客廳邊通往後院的甬道的深處,如廁以後,我們順著原道重新回到上二樓的樓梯 口處,堂弟駐足片刻,目光驀然向上掃視不停,他貼著我的耳朵悄語道,〞哥啊,你注意到沒有,這樓上樓梯口的角落頭有個女的一直在偷看你。〝
雖然是竊竊私語,但耳力頗佳的胖子唐突地應聲道,〞對,我也看到了,有人在背後頭注意你.....你看,座位邊上的一排生的玻璃鏡 正對著樓上的樓梯口。〝
〞啊.啊?.......〝我瞠目結舌不知所雲。
就像一流石打亂一泓清水,波瀾漣漪無限擴大。我的心情不平靜了。我與眼下這城市南區僻靜雅致的小樓環境、小樓裏的人和事素昧平生。我的生活軌跡從來沒有悠劃到過這裏,何來被一個女人一直偷看的可能?但身邊兩人鑿鑿言辭和那明晃晃可以映射二樓樓梯口動靜的玻璃鏡子都證實他們的發現屬實不虛。我有點如墜五重迷霧之中,驚詫、新鮮、刺激之感周遍全身,百思不解其究竟。但是想得越多、疑得越多、思維越亂,甚至自作多情起來,是不是鄙人外表形像不差、太具青春氣息了給人產生獨有情踵的魅力啊?但是我打進到這裏來純粹是〞徐庶進曹營、一言不發〝沒有任何的炫耀與表現啊。
我想上樓去走動一下,但是為客之道一般是不可以在主人家室舉止過於隨便的。但自此後,人之心思卻被勾攝走也,目光眼神有意無意地朝二樓方向及玻璃反光鏡瞧來睃去,想再從自已所關心的方向出現個撞在樹樁上的〞兔子〝,或是現出一簇〞鏡花〝。
但一切都動靜杳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