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代史專家楊天石:事實比“原則”更重要
(2010-08-04 07:54: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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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代史專家楊天石:事實比“原則”更重要
2010年08月02日 中華讀書報
核心提示:對於楊天石的研究,許多人誇他擅長用敘述還原曆史真實,也有個別人批評他是曆史學界某某思潮的代表者。楊天石回應說,他做曆史研究的指導思想,就是恩格斯在《反杜林論》序言中講的:“原則不是研究的出發點,而是它的最終結果。”原則來源於曆史實際,不是曆史學家去“適應原則”,而是隻有原則在符合曆史的情況下,它才是正確的。曆史實際是檢驗一切曆史判斷的標準。符合曆史實際的判斷要堅持;不符合曆史實際的判斷要修正,甚至拋棄。如果無視曆史實際,以某種需要或某種原則作為研究的出發點,力圖將曆史剪裁得符合自己的需要和原則,這就離開唯物主義的思想路線和學術路線了。
“不合適”研究近代史的近代史專家
如今,圈裏圈外,楊天石已經被稱作“楊公”,他卻還說自己不是研究近代史的理想人選,因為有局限性。
楊天石說的局限,主要是外文不好。從小學到高中,他學了八年英語,但大學按規定改學俄語,結果兩門外語都不靈。他42歲調入社科院近代史所,趕緊把英語撿起來,但看書還得依賴字典,口語更為難。因為要研究辛亥革命史,曾跟著北京廣播電台學過一段時期日語;要看明治時代的文件,還得學古日語。他雖然努力,但年齡大了,外語總是他的弱項,收集、使用資料上受到很大限製。他對比台灣中研院的研究人員,大都在外國拿的博士學位,英文能說能寫,唉!
他的經驗是,近代史研究最好懂兩三門外語,首選英、日、俄,再攻門法語最理想。當然,這要求對中國學者來說似乎太高,那麽起碼總該精通一門,另一門可以看書吧!楊天石實話實說,外語不好,到國際會議上沒法和外國學者對話嘛。
另一個局限,他不是中共黨員,無法看中共的曆史檔案。他主張研究國民黨要看共產黨的資料,反之亦然,隻看一方的資料不會得到全麵性的認識。國內外檔案館他跑過很多,但中央檔案館他不去。因為即使去了,也看不到多少東西。楊天石一直讚賞楊奎鬆的研究,因為人家有特殊的經曆、特殊的努力,兩黨的曆史檔案都能看到。中央檔案館對中央黨校放得比較開,楊奎鬆在黨校工作時,能連續看幾個月。這樣的勤奮,楊天石也有,但這樣的機緣,沒有。楊天石說:“國民黨的東西,國內比我看得多的人可能不多;但共產黨的資料,就隻能看已經公布的了。”
當然,楊天石有自己的長處和優勢。
第一,文字能力較強,語言準確、流暢、幹淨,講究謀篇布局、表達清晰,這不奇怪,他出身文學專業,當年還是北京大學中文係1955級的“白專”典型呢。
第二,重視收集新資料,發現新資料的能力強。他給自己的規定是,沒有新資料的文章不寫。多年前,他研究辛亥革命,這一段檔案相對少,主要靠報紙。1903到1904年的《俄事警聞》、《警鍾日報》、《蘇報》、《國民日日報》,他一張張都翻過。改良派的《中外日報》、《時報》,後來革命派在上海創辦的《神州日報》、《民呼報》、《民籲報》、《民立報》,他也都一張張看過。革命黨人在南洋辦報,新加坡的《中興日報》、《星洲晨報》,保皇派的《總匯新報》,本來馬虎一點也就算了,在新加坡嘛。楊天石愣是爭取支持,從國外買回來看了。
做學問做出的毛病,到一個地方,首先就去檔案館、圖書館,專找未刊資料。有一年去哈佛燕京學社,楊天石問館長吳文津,有什麽未刊稿,近代人的書信、日記、文稿?吳館長告訴他,有幾十本胡漢民的電稿,堆起來很高,從來沒人看過。好,就看這個。楊天石待了兩周,隻看胡漢民,做摘錄,連午飯都不出去吃。
再一個就是功底了。看民國時期的檔案、函電,要有識別行草和斷句理解的能力。功力不夠,手稿的字都認不全,當然無法斷句理解。楊天石小時候就從頭到尾背過《大學》、《中庸》、《論語》、《孟子》,又有北大中文係的訓練,後來研究哲學史。花時間最多的是明代哲學,王陽明和泰州學派。往前推,宋代的二程,朱熹、陸九淵,往下推,葉適、陳亮,以及禪宗等佛學宗派,他前後用了十多年工夫。概言之,北大中文係給了他語言文字、古文閱讀的訓練,哲學史給了他理論思維的訓練。文化功底、知識麵寬,幫了他大忙。在哈佛看胡漢民的電稿,胡喜歡用化名、隱語,例如:以“不孤”代指李宗仁,因為孔子說過“以德為鄰,則不孤”。以“香山居士”代指白崇禧,因為是唐朝詩人白居易的號。“容甫”代指汪精衛,因為這是清代學者汪中的字。以“史姑娘”代指湖南軍閥何鍵,因為《紅樓夢》中有個史湘雲。要解開這些謎團,對楊天石來說並不困難。
積極勤奮的“白專”學生
難以想像,楊天石曾經是正統的“紅”學生。無錫1949年4月解放,當時在讀初二的楊天石12月就加入了新民主主義青年團(後來的共青團),並從支部委員一直做到總支書記、團委委員。那時,他一度覺得,做人的思想工作比什麽都有意思,想畢業後不升學,留在中學做“團幹部”。
19歲考入北大後,楊天石卻越來越“落後”了。反右時,他不認為有那麽多“右派”,為被錯批、錯劃的同學說話,被定為“嚴重右傾”。又因為積極鑽研業務,“個人主義”突出,在“拔白旗,插紅旗”運動中成了“白旗”,是北大中文係1955級的“白專”典型。班裏的團支部一度要給他“警告”處分,但報到北大團委,團委不同意,因為沒有什麽嚴重的錯誤言論。他知道畢業時不會有“好果子”留給自己,立誌做“蟲魚之學”(校勘注釋)。龔自珍有句詩,“至竟蟲魚了一生”,成了他的理想。
他的問題,一個是學習太用功,業務突出。另外,思想也確實與人有點不同。
他是共青團員,習慣於向團支部書記匯報思想,說:進大學了,今後的道路是通過學術為社會主義服務。書記據此引申:這是脫離政治,對抗思想改造。
班上討論資產階級民主。他說,資產階級民主當然比不上無產階級民主,但工人可以罷工、示威、選舉,以至宣傳馬克思主義,比起封建社會來是巨大的曆史進步,可以稱為“相對民主”。全班同學跟他辯論,但說服不了他。匯報到校黨委,惹得副校長馮定在全校大會上公開批評他的觀點。
還有,學教育方針。1958年,毛澤東提出“我們的教育方針是培養有社會主義覺悟的、有文化的普通勞動者。”他偏說:這話總體上對。政治上,大家都是普通勞動者,但從學術上講,北大的目標應該是培養具有高度專業水平的人才,高校教師,科研人員,而不能以培養“普通勞動者”為目標。他自認為講得嚴密,將政治和學術分開說。
還有,討論“美學理想”。除了階級性之外,有沒有全人類性?他說,不同階級也有共同的美的標準和美學理想。西湖、泰山,無論資產階級、無產階級,都會認為美,西施、王昭君,也如此。於是大辯論,他哪知道這些學習、討論都會成為他的“問題”。
這些事點滴積累下來,做畢業鑒定時給他算了個總賬,開會批判。當時已經擔任團總支書記的同班同學給楊天石做的結論是:一貫和黨對立。當時的分配規律:左派留校,或去黨校、外交部、科學院哲學社會科學部;右派、摘帽右派外送黑龍江、青海、寧夏。他能留北京,說明還是被放了一馬。
1960年畢業,他去了位於南苑五愛屯的八一農業機械學校,一所培養拖拉機手的短期訓練班,最長的學製半年,最短的一個月,是北京市農業機械局用解放軍捐的一筆款項辦的,校園是向一個小學借的幾排屋子。他教過語文,也看過傳達室。他倒樂意,上課摁個鈴,下課摁個鈴,中間的時間可以看書,幹自己的事情。
這樣的分配,他到現在還不服。想盡快做出成績來,讓有關單位看中,調去從事科研工作。禮拜六下午進城,去北圖看書,禮拜天晚上趕到永定門坐郊區車回校,有時誤了車,就要步行幾十裏。在培養拖拉機手的那個學校,楊天石寫了平生第一本書《南社》。
兩年不到,學校下馬了。1962年困難時期,國家有個八字方針:調整、鞏固、充實、提高。學校成了“調整”對象,他被北師大附中調去。
他前腳進附中,後腳就有人來調他,開始是外文出版社的《中國文學》編輯部,後來是《詩刊》要找個懂舊體詩的編輯。最令人感動的是,他寫文章批評史學權威侯外廬,侯外廬卻要調他到自己的手下———曆史研究所的思想史研究室工作。當然,都沒調成。他畢業鑒定的開頭就是:“反右鬥爭中喪失立場,嚴重右傾。”這份鑒定就一直留在他的檔案裏,誰還敢用呢?
他去附中報到的當兒,《光明日報》哲學版先後發表了他的文章:《龔自珍的〈明良〉四論》和《韓貞的保守思想》。這就又惹麻煩了。當時,教完書了,打撲克、逛大街,都沒事,沒人說,但利用業餘時間做研究,寫文章就是求名求利,領導批評,同事也歧視,政工人員總覺得他是異類。黨支部書記下了結論,楊天石走的是一條個人奮鬥的道路。1964年“四清”,書記創造了一個新詞給楊天石,“新生的資產階級知識分子”。
楊天石到老了還歎氣,當年做學問太艱難。他是好老師,學生非常崇拜,學校搞公開課、教學示範,都找他,但是,就因為放棄不了業餘的學術研究,總要不斷自我批判,檢查個人主義思想。不過,他檢討歸檢討,學問也還在繼續做,《南社》寫完之後又寫《黃遵憲》。文革期間,無事可做,便研究魯迅,還用很長一段時間研究佛學。中華書局約他寫《王陽明》,他兩個半月搞定,印了30萬2000冊。當時沒有稿費,隻拿到三十本樣書,不夠送人,自己又掏錢買了五十本。是接著寫《泰州學派》和《朱熹》。
除了環境壓力,政治運動的時間也太長。楊天石大學畢業時24歲,年華正好。之後的18年,除了教書,就是帶學生下工廠實習、下鄉、拉練,學校軍事化時當“連長”,還脫產抓了幾個月的小偷。前門地區本來就人員複雜,文革中全亂了,小孩打砸搶偷,什麽都會。小偷和流氓學生多了,他就專職跑公安局、派出所、街道居委會。
1974年,中學語文老師楊天石參加了近代史所的民國史研究工作,應邀協作編《南社誌》。協作,是近代史所和外麵合作的一種形式。楊天石的機遇來了。
楊天石當時教兩個班的語文,當一個班的班主任,每周12節課。別的不說,兩周一次大作文,一次小作文,每次都是一百多本!楊天石上午上完頭兩節課,隻要還有兩個小時,就騎車來近代史所。那麽多圖書、報紙,都是他以前想看而看不到的。
編完南社資料,又參加《中華民國史》第一編的寫作,負責撰寫《同盟會成立後的革命鬥爭》等章節。然後,幾經磨折,他終於調入近代史所的民國史組。那是1978年,楊天石年已不惑,在中學待了18年。他今年73歲了,還經常做噩夢,夢見自己畢業分配沒人要,找不著單位。
不算經驗的經驗
楊天石做學問的竅門之一,是“全”,什麽都要看全。用史學大家陳垣的話來說,就是“竭澤而漁”。當學生時,研究杜甫,從頭到尾看仇兆熬的《杜少陵集詳注》,研究李白,從頭到尾看王琦的《李太白集注》。1958年參加編選《近代詩選》,看了幾百上千種近代詩人的集子。當年寫《王陽明》,雖是小冊子,也是看完《王文成公全書》之後才動筆的。現在研究蔣介石,還是這樣。楊天石說,除了在胡佛研究所代表蔣家審讀的兩位工作人員,蔣的日記大概沒人看得比他多。這麽多年來,很多人動員他寫《蔣介石傳》,他始終不動筆,就因為蔣的日記還沒看完。他說,自己這輩子,如果健康允許,最後也可能寫一部《蔣介石傳》,而把蔣介石日記看完,是一個最基本的條件。
“全”當然也有缺點:難免囫圇吞棗,駁雜無當。所以楊天石強調,要學會處理博覽和專攻的關係。簡單地說,是在博的基礎上專,最後找準幾個方麵多花工夫。
竅門之二,是要“癡”,楊天石找資料,有股子癡氣,他文革前開始研究黃遵憲。《馬關條約》之後,蘇州列為商埠,黃遵憲受命與日方談判。楊天石從黃遵憲的曾孫手上得到一份黃本人親擬的章程草案。既然有草案,最後應該有定案。他到處找,北京、廣東、台北、日本都找了,找不到。一晃幾十年過去了,他還惦記著。2006年年底,去日本開會,特地在東京多住幾天,到日本外交史料館查,終於找到了,他關於這個問題的研究才算最後完成。為了找尋黃遵憲與日本朋友宮島誠一郎的筆談資料,他前後幾年,多次請求,終於感動了宮島後人,如願以償。楊天石說,黃遵憲的資料,國內外大概沒人比他掌握得更多。他的許多研究資料就是靠這樣持之以恒、鍥而不舍的精神找來的。
收集曆史資料是個慢活兒,不是想著一口氣就能找齊。楊天石的經驗之三,是“大”。眼光要大,目標要寬。他說,做學問,目標不能定得太小,關注的問題不能太少,收集資料也不要畫地為牢,自我設限,“隻看這個”。他一向不主張一輩子隻研究一個人、一件事。搞近代史的,本來已經是一個很窄的領域,研究關注的範圍再小的話,舞台就太小了。要把目光放遠一些,視野和興趣都要廣泛、開闊些。這樣,才可能不時有意外的發現。
受到廣泛關注和稱譽的蔣介石研究
楊天石的研究範圍很廣,涉及中國文學史、哲學史、近代史等門類,但最受社會關注和稱譽的還是他的蔣介石研究。最近,他的《找尋真實的蔣介石》一書被31家媒體聯合評為“2008年十大圖書”之一。
當然,不同意見也多。有人懷疑蔣介石寫日記的動機,這就涉及日記的真實性和史料價值。楊天石堅持認為:蔣的日記是寫給自己看的,不是為了向人作秀。
楊天石說:我們現在對蔣介石研究的重要性認識還是不夠。這是關係中國近現代史的科學水平的大問題。蔣介石這個人不研究清楚,好多曆史沒辦法正確表述。中華民國史、中國近代史、中國現代史、中日戰爭史、國共關係史,包括中國共產黨史,都繞不開蔣介石。我們過去的蔣介石研究粗糙簡單,基本上就四個字“人民公敵”。實際上蔣一輩子很複雜,與共產黨兩次為友,兩次為敵。抗戰前期,毛澤東還曾說過,蔣是“民族領袖,最高統帥”,說國民黨曆史上有兩個偉大領袖,一個孫中山,另一個就是蔣介石呢。
其次,研究蔣介石有利於推進海峽兩岸和平關係的發展,促進世界華人的團結,發展愛國統一戰線、最大限度地孤立台獨分子。他說:有些人前些年還批判蔣介石是“民族敗類”,“千古罪人”。持這種觀點,怎麽跟台灣的國民黨人和泛藍群眾打交道,怎麽可能爭取海外華人的心?
多年來,我們的抗戰史研究對蔣介石和國民黨“立足於批”,基調是“消極抗戰,積極反共”。有些地方的抗戰展覽,盧溝橋事變之後,緊接下來就展示9月25日的“平型關大捷”,始於8月13日的淞滬抗戰卻被放到後麵不顯眼的小角落,須知這是一場有七十多萬中國軍隊血戰三個月的大戰呀,這樣的處理顯然不很恰當。2005年紀念抗戰勝利60周年時,胡錦濤同誌在人民大會堂說:“中國國民黨和中國共產黨領導的抗日軍隊,分別擔負著正麵戰場和敵後戰場的作戰任務,形成了共同抗擊日本侵略者的戰略態勢。”將中國國民黨放在前麵說,這是對曆史事實的尊重。當年,楊天石到台北參加紀念抗戰勝利暨台灣光複60周年學術討論會,曾親耳聽到馬英九將胡錦濤同誌的這段話作為好消息告訴台灣學者。
關於蔣介石的評價,楊天石總結為“有功有過。既有大功,又有大過”。大陸時期,反清、反袁(世凱)、反陳(炯明)、創立黃埔軍校,是功;領導北伐,領導抗戰是為國家、民族立了大功;1927-1936年的“清黨剿共”和1946-1949年的三年內戰,是大過。台灣時期,實行土改、堅持一個中國,反對台獨,是功;白色恐怖,是過。這就為全麵地、實事求是地評價蔣介石邁出了重要的步伐。
到目前為止,楊天石做的大都是個案研究,一個個具體的人和事,很少就宏觀問題發表文章,其實,他對整個近現代史有體係性的看法,認為近代史,特別是辛亥革命後的曆史,許多重要問題都需要重新審視,體係要革新。但他至今不願發表相關論文。他說:還須要多想,多做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