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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新回憶錄《流失的歲月》的政治價值

(2010-08-17 15:17:28) 下一個
李新回憶錄《流失的歲月》的政治價值

2008年年終,中共中央黨史研究室前副主任李新(1918--2004)的回憶錄《流失的歲月》,幾經周折,終於在內地一家出版社出版了。

李新本人1936年加入共產黨,1938年到延安,曾任延安《中國青年》雜誌助編、中共北方局青年幹部訓練班主任、晉冀魯豫中央局青委書記、中共河南杞縣縣委書記、河北永年縣委書記等職;建國後在中國人民大學曆任教務部副部長、黨委副書記、中國革命史教研室主任、曆史研究所所長等職;曾協助範文瀾編寫《中國通史簡編》,主編《中華民國史》、《中國新民主主義革命通史》,並擔任文史資料工作委員會副主任委員,1982年後任中共中央黨史研究室副主任。

可以說,依照傳主本人幾十年體製內的豐富經曆再加上真實的言說,這部回憶錄應該有它的曆史意義和政治價值,不隻僅僅是這些年常說的反思二個字,而是在還原曆史,讓後人看看,幾十年來,我們一向視為高尚的、神聖的中國革命,到底經曆著怎麽樣的過程?而這個過程本身,又是充滿著那樣野蠻的、缺乏人性的封建色彩。可以說,直到今天,這些野蠻的、甚至是喪失人性的東西,依舊如影相隨般地縈繞在我們所生活的中國社會之中,依舊被某種意識形態誇張或扭曲為聖潔般的革命理想。要說缺憾的話,這也是一部不完整的回憶錄,如1937年到1940年之間,本是作者奔赴延安後新生活重大轉折的開始,他更名為李新也應在此時,但書中恰恰少了這一段。還有1966年“文革”中的經曆,本書也付之闕如。

殘酷鬥爭、無情打擊的整風運動

延安整風,始於1941年5月毛澤東發表《改造我們的學習》之日起,而中共北方局整風高潮,是在1943年。李新當時在北方局青委工作,目睹很多整風時期的事情。當時,北方局的書記一職,由彭德懷代理,他對中央發來的一切指示,都奉命惟謹,如《改造我們的學習》,在延安還沒有得到重視時,北方局就已經認真的學習了。1943年春,太行分局召開全分局的高幹會議,薄一波、安子文對北方局過去的工作提出了很尖銳的批評,認為北方局執行了一條不但不敢發動農民,反而壓製農民起來鬥爭的右傾路線。對此,北方局的領導人彭德懷、羅瑞卿拒絕接受這些意見,但會議上的這些爭論沒有結果,鬧得不歡而散。隨後,中央把爭論雙方的主要人物都調回延安整風,在後來的整風運動中,彭德懷為此受到“圍攻”,也就是他在廬山會議上對毛發脾氣所講“延安整風,你操了我幾十天娘,我操你幾天娘還不行!”的由來。不過,當年的薄、安等人,並沒有提到“百團大戰”,因為那時候人們都認為打日本沒有錯,誰也不能說打日本打錯了,特別是像“百團大戰”這樣的大戰役,在前方,誰要是說它錯了,這不就是漢奸思想了。誰也不會想到,這在今後竟成了彭老總的一條主要罪狀了。

彭德懷走了,來了代理書記鄧小平,此時北方局的整風審幹也進入高潮。這年夏天,由於胡宗南準備進攻延安,所以在備戰聲中加緊了清查內奸。7月,康生在中央直屬機關做了《搶救失足者》的報告,十多天時間就搶救出1400多個“特務”,為了加強反內奸的領導,還成立了一個劉少奇為主任,康生、彭真、高崗為副主任的“反內奸鬥爭委員會”。鄧小平是1943年10月接替彭德懷的工作,他最主要的任務,就是抓整風審幹,特別是清查混進黨內的反奸鬥爭。他做整風報告,號召大家要和黨一條心,坦白交代曆史上和現在的一切政治問題,如有隱瞞,後果自負。鄧小平的說話語氣和正在學習的文件《搶救失足者》精神一樣。就在當天晚上,總政治部的的敵工部長張義權自殺了。第二天又開大會,宣布張義權畏罪自殺,黨組織決定永遠開除其黨籍,並說像他這樣以自殺來威脅黨,是毫無意義的,自殺就說明他有問題,是自絕於人民自絕於黨。李新認識張義權,覺得這樣的同誌都是老革命,對黨是忠誠的,是不會有問題的。

此時,中央又發來一個針對領導幹部的電報,電文稱:不要以為你們身邊的同誌都可靠,說不定日特、國特就睡在你們身邊。一看這口氣,就知道是毛澤東的口氣。就在人人自危、個個緊張的時候,一天下午,緊急集合的號聲響了,傳來命令,跑步到村外的河邊集合。人們到河邊整齊地排隊站好後,一聲命令:坐下,不準動!並要大家都脫下衣服,並可以下水,但不許交談。接著便把每個人的衣服口袋翻來翻去地搜查,看看有什麽信件和文字之類的東西。搜查完畢,才宣布解散。各人回到宿舍,發現自己的背包都已被搜查,所有的個人隱私都曝光了,有的是家人、朋友、愛人的照片、書信被弄亂了乃至被拿走了,片紙不留,都成為審查思想和行為的最好材料。後來才知道,這時候搜查女同誌的情況,更是駭人聽聞,無法形諸筆墨。

當年把審幹追查稱為勸說,由三四個人組成一個勸說小組,每個人勸說兩三個小時,三四個人輪流勸說,被勸說者一天24小時都不得休息,其身體的疲乏和身體的緊張程度非身曆其境者所能想象。所謂勸說,就是要你“坦白”,你坦白一點,他們再追問一步,一隻要把你追問成“特務”才算了事。為了要你“坦白”,他們有的可以跪在地上勸你。說隻要坦白,就可以和黨“一條心”幹革命了,否則,你在革命陣營裏永無立足之地。那時候,參加革命的一般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被稱為“半條心”,敵特分子是“兩條心”。無論是“半條心”還是“兩條心”,都需要向黨“坦白交代”,隻要坦白交代了,才可以和黨“一條心”,成為真正的革命者。

以暴易暴 千刀萬剮

1946年,李新就任冀南永年縣委書記,甫一上任,就碰上開展反奸清算大會的群眾運動,即鬥爭漢奸宋品忍大會。宋本人在日本占領時期充當憲兵隊隊長,作惡多端,人人恨之入骨,所以參加鬥爭會的群眾數以萬計。

會場上宋品忍從頭到腳被幾根繩子緊緊綁著,不要說全身四肢不能動彈,就連腦袋也不能轉動一下。在“有冤報冤,有仇報仇”的控訴會上,先是一個苦大仇深的老太太掏出一把磨得十分鋒利的刻刀,嚓的一聲把罪犯的一隻耳朵齊齊切下,鮮血飛濺,全場高呼“千刀萬剮,碎屍萬段!”接著又有兩個被殺害了父兄的青年人上台訴苦後,把宋的一隻手給剁了,說要拿回去祭典自己的父兄。後來又上來一個女人,拿著一把刀喊著要把這漢奸的黑心挖出來看看。此間,李新怕影響不好,立即打電話請示上級批準槍斃宋品忍。其實這時宋早已斷了氣,所謂槍決不過是個形式罷了。但很多群眾還不解恨,紛紛湧向刑場,爭著把死屍的肉給分了。李新在行刑處看到一個晚來一點沒分到肉的漢子氣衝衝跑來,隻好揀一兩塊骨頭回家,邊走邊說:“吃不了你的肉,拿你骨頭回家讓狗啃,也算解恨了。

這次生剮活人、淩遲罪犯的殘忍事件,並非偶發。一年後在解放永年縣城時,也把投降的國民黨班排級以上的軍官拉到會場上讓群中給活剮了。李新認為,上次屬於群眾自發行為,而這次活剮匪軍軍官,卻是出自領導的決定,並有領導出麵主持,純屬農民狹隘的報複主義思想。這樣不講政策,言行不一的做法,一定會招致不利的結果。果然,永年城的個別匪軍跑到元氏敵人據點後,大力宣傳不能投降八路軍,投降了也要被殺掉。這樣就使後來解放元氏時,付出了更多的代價。殘酷虐殺俘虜的行為,不但會喪失社會同情,而且是幫助敵人鞏固其部隊,是在幫助敵人殺害我們的同誌。

劉少奇批評聶榮臻

1947年7月,以劉少奇為首的中央工委在西柏坡召開全國土地工作會議。李新也參加了此次會議。7月17日會議開始,會議沒有一定的議程,隻發了一些文件讓大家學習,要大家自己提問題,自己討論,自己解決。到了8月中旬,劉少奇開始做報告,在對晉冀魯豫的大大表揚一通後,而對晉察冀則作了嚴厲的批評,他批評抗戰勝利後驕傲自滿,對國民黨的鬥爭表現右傾,相信什麽和平民主新階段,滿腦子和平幻想,一直讓一部分軍人複員;沒有認真執行中央發布的”五四指示“,土改很不徹底,無論是軍隊還是地方,都有地主出身的幹部出來阻擾土地改革,這些人是抗日幹部,很難過土改這一關,是半截革命者。劉少奇越批評越生氣,說他到這裏看到土改不徹底,批評了右傾偏向後,這裏的幹部不服氣,於是來個處處點火,戶戶冒煙,到處吊人打人,亂鬥一氣,這是對批評的對抗嘛!而領導呢,毫無辦法。你領導是幹什麽的?占著茅坑不拉屎!說這些話時,劉少奇聲色俱厲,全場鴉雀無聲,坐在李新旁邊的晉察冀團長聶榮臻很沉痛地低下了頭,全場的目光也落在他身上。在此之前,聶是很鄭重地一邊聽報告,一邊做筆記,再聽到劉的粗話批評後,他不由地低下頭,雙手捧著筆記本,再也無法記下去了。

見此情景,作者的心裏也很難受,對劉少奇的批評不服。因為政治協商會議之後,所謂的和平民主新階段是中央提出來的,晉察冀隻是複員一些老弱,並且是經過批準的。為什麽劉一點不做自我批評,卻這麽嚴厲地批評下麵呢?是的,晉察冀在解放戰爭初期仗沒打好,土改沒有搞好,受批評時應該的,但中央負責同誌的批評能是這樣粗暴的嗎?本來對少奇同誌十分敬仰的李新對這樣的批評感到不是滋味。

任弼時曾提出過政黨經費問題

書中記述,自參加革命後,連續三天僅有兩個人作竟日長談的,卻隻有一次,就是在1948年8月與任弼時的談話,畢生難忘。

其中,任弼時具體問到永年全縣黨務工作幹部的情況,縣委多少人,常委幾人,都是些什麽樣的人;縣委機關多少人,每年需多少經費,全縣共有幾個區委,每個區委有多少脫產幹部,不脫產的又有多少;全縣共有多少個黨員,多少個支部;鄉村支部是否有脫產幹部,支部書記是否脫產,不脫產他們的生機又怎樣解決;全縣共有多少個脫產的黨務人員,全年黨務工作的經費大約是多少,等等。任弼時問得極為詳細,並做了一一記錄,而且把數字記得很清楚。隨後,又問:“你們現在的黨務工作不很多,全縣隻有幾十人,開支也不太大,你看如果不靠政府供給,自己搞生產,能解決問題嗎?”李新以為,這番話的意思就是要停止對下麵的供給了。

任弼時解釋:“現在要準備召開新政協、成立新政府,新政府是聯合政府,不隻有共產黨,而且有各黨派;到那時,如果各黨各派的經費都是自給的,我們共產黨的經費怎好由政府供給呢?”李新說:“將來新政府成立,對各黨派也給點經費不就行了嗎?”任弼時說:“問題不那麽簡單,你給他們多少?給共產黨多少?誰來決定?而且,政黨的經費由政府供給,這樣好嗎?”

今天看來,不僅共產黨龐大的經費由政府負擔,嚴格說來由納稅人負擔的,已經成為名副其實的“黨國”和“黨天下”了。而且八個所謂的民主黨派,也是由人民來養活著的。這就是具有諷刺的“魚水關係”了,但是誰是魚,誰是水,誰在養活誰,這個簡單的道理,到現在竟然也說不清楚了,這與國內的公仆能養尊處優、頤指氣使,主人反倒像奴才一樣生活在社會底層的道理一樣。

彭子岡被“引蛇出洞”

1957年反右鬥爭開始,人大新聞係曾召開了一次“引蛇出洞”的北京新聞界座談會。當時還沒人認識到“引蛇出洞”策略,發言異常激烈,對共產黨的新聞工作提出了尖刻的批評。在這種情緒鼓舞下,新聞係主任安崗也忍不住起而發言:“毛主席就不斷說,他最不愛看《人民日報》,死板板地……”李新暗中連扯他幾下衣服,希望他及時停止發言,但安崗興致很大,一直講個不停。李新隻好宣布暫時休會。

接著,校外的彭子岡起來發言了,說話時慷慨激昂,首先批評《人民日報》,說它擁有那麽多的人,花了那麽多的錢,結果完全脫離群眾。她問道:“現在,誰還喜歡《人民日報》呢?連毛主席也不愛看了!”說到這裏。全場為她熱烈鼓掌。她隨即又說:“《大公報》人手不多,經費又少,但就是效率高,不但消息快,而且文章好,很快就流傳全國……”她越說越有勁,還是她的丈夫徐盈勸阻了她,才結束了發言。

這次座談會的發言記錄,很快就整理出來上報了。彭子岡就是因為這次發言被劃成了右派,因為安崗是新聞係主任,發言記得很少。彭子岡是校方請來的名記者,講得最多最激烈,記錄的也詳細,後來根據記錄來劃右派,自然無法逃脫了。李新認為,自己客觀上保護了安崗,為什麽不能保護子岡呢?倘若事先給她打個招呼,不是也可以讓她免遭大難嗎?對此,傳主一生引以為憾,始終感到內疚。

林希翎與葛佩琦

人民大學素稱中共的“第二黨校”,在反右期間有400人被打成右派。在有些係,由於領導幹部心胸狹窄,借機整人,把一些不沾邊的人也打成右派。如經濟係有一個青年教師孟氧,注釋《資本論》出了名,結果招致係領導的嫉恨,幾次送校常委會討論,常委多數人認為小青年說幾句怪話不能算是反黨,但係裏最後硬是找到了他惡毒攻擊黨的“罪證”,終於給他戴上了右派帽子。

在高潮中,鬥爭的最激烈的是林希翎,她不但會寫文章,而且會說話,因此開她的鬥爭會很不容易。黨委專門從全校找到一批能說會道的積極分子,事前作了很充分的準備,並經過“預演”之後才召開幾千人參加的鬥爭會。但在這個會上,積極分子的發言卻不斷被林希翎駁倒。主持鬥爭會的人沒法子了,隻得領著群眾高喊口號,才能將她壓倒,這樣的情況十分可笑。據說當時北大鬥爭譚天榮時,也是如此。這兩個著名人物被打成右派後,當然都是勞改,甚至受到異常殘酷的對待。右派平反時,人民大學黨委把給林希翎的平反決定派人給她送去,以為她會感激涕零,誰知她卻不予理睬,於是平反決定又給帶回來了。就這樣,林希翎便成了很少幾個沒平反的右派之一。

當時,人民大學教師葛佩琦被打成右派也是轟動一時的事件。葛是個老黨員,對黨沒有什麽不滿,也不想在整風中對黨提意見,經反複動員後,5月24日他參加了一個黨外人士座談會,在會上說了幾句很一般的話,如外行辦不好大學,不要脫離群眾,不要看不起知識分子,黨員幹部要克服主觀主義、宗派主義和官僚主義,不要生活特殊化。三天後的5月27日,他的發言被刊登在《人大周報》上,變成了“不要不相信我們知識分子,搞得好可以,不好,群眾可以打到你們,殺共產黨人,推翻你們,這不能說不愛國,因為共產黨人不為人民服務。”當天下午,葛就去找到人大副校長、黨委副書記聶真,指著《人大周報》的這段話氣憤地說:“這不是有意誣陷我嗎?”聶真說:“葛佩琦同誌,你不用著急,共產黨是實事求是的,登錯了,可以更正。”到了6月8日,《人民日報》以葛佩琦發表反動言論為標題,報道了葛的發言:“群眾總要推翻共產黨,殺共產黨人;若你們再不改,不爭口氣,腐化下去,必然走這條路。總有這麽一天,這也是合乎社會主義發展規律的。喊萬歲也是沒有的。”其實,無論葛佩琦的發言還是《人大周報》的刊登,都沒有這段話,這段報道純屬捏造。於是,全國大小報紙紛紛轉載,批判葛佩琦要殺共產黨人。之後,葛被定為“極右分子”,判處無期徒刑,從此受盡折磨,家破人亡。

“四清”見聞錄

1964年夏天一個悶熱晚上,作者忽然接到通知,第二天到人民大會堂去聽重要報告,不得缺席。第二天按時到會後,看到在京的所有的政治局委員和元帥們都到了,全場鴉雀無聲。心想是誰做報告呢,這麽嚴肅,原來是劉少奇講話。桌子上有擴音器,但劉並未坐下來講,而是背著雙手,在台上走來走去地講,大意是:中央不是有規定嗎?中央和各部門的領導人每年至少要有三分之一的時間到下麵去。可是你們為什麽不下去呢?待在北京,什麽情況也不了解,光在上麵發空頭指示,怎不產生官僚主義呢?下麵的情況千變萬化,新鮮事物多得很,隻有了解新情況,發現新問題,才能想出新對策,才能領導。你們看,王光美下去了,不是就發現了許多新問題嗎?她現在寫出東西來了。總結了許多新經驗,很有意思。我看大家還是下去吧,趕快下去吧!說到這兒,劉看了周總理一眼,然後又對大家說:誰要是不下去,就把他趕下去!他的講話到此就戛然而止。

周總理也沒想劉少奇的講話如此簡短,略一遲疑,馬上起來圓場:少奇同誌講話雖然簡短,但很重要,我希望大家趕快下去參加“四清”,執行中央的決定,王光美的報告中央即將作為正式文件發下去。並轉身向劉少奇說:我看可以讓光美到各單位去做報告嘛。接著對台下說:各單位都可以請王光美同誌去做報告。口頭報告比書麵報告會更生動些、豐富些、隨即宣布散會。

整個會議,連頭到尾不到一小時,在這麽大熱天把這麽多高級幹部集中來“訓話”,人們是非常不滿的。退出會場時,聽到有人在議論:這是幹什麽?這不是“聽訓”嗎?走出大會堂,聽到兩三個軍隊幹部也在罵娘。

李新所在的近代史所“四清”的地方是甘肅張掖的烏江公社。進村後就開始訪貧問苦,其實這裏的貧苦一看就知,何待訪問:每個家庭都一無所有,床上有條破被就是比較富裕的了。太陽出來,南牆根就有一群“日光浴”的,老頭老太太光著上身,十二三歲以下的男女小孩,全是赤身裸體,為什麽,沒有衣服穿。還有兩三個小隊,十幾歲的大姑娘沒有褲子,一家人合穿一條,誰出門誰穿,多麽淒慘的景象啊。

“四清”工作隊必須與貧下中農同吃同住同勞動,一天三餐都是稀的,一大盆粥裏隻有稀稀拉拉的幾根麵條,老鄉們肚子大,能吃三四大碗,可憐城裏人吃上兩碗肚子就撐得鼓鼓的,兩三次小便後就空空如也、餓得不行了。當大家饑腸轆轆、唉聲歎氣時,作者念了一首河南信陽關於公社大食堂的順口溜給大家聽:“一進食堂門(兒),稀飯一大盆(兒),盆裏有個碗(兒),碗裏有個人(兒)”。到了文革時期,這首順口溜還成了作者汙蔑“三麵紅旗”的罪證。

曆史研究之荒謬

回憶錄說,“四清”時期,每次進城開會,都要去看看曆史學家黎澍,因為可以從他那裏得到從北京傳來的毛主席指示,特別是有關曆史方麵的指示。例如毛主席說:中國曆史上的封建統治階級“那有什麽讓步政策?隻有‘反攻倒算’。”這分明是批評範文瀾和翦伯讚的,因為這兩位曆史學家都認為農民大起義之後,封建統治者以史為鑒,被迫對農民讓步,總要采取一些輕徭薄賦、鼓勵生產的政策,從而使經濟得到發展,社會向前進步,漢唐初期的盛世就是這樣來的。

而毛澤東根據解放區土改後逃亡地主組織“還鄉團”的事實,認為地主與農民之間乃至一切剝削者與被壓迫者之間,都隻有仇恨與鬥爭,不可能有讓步與妥協。這是他1957年特別是1962年以來強調階級鬥爭、把階級鬥爭絕對化的必然發展,再往後就發展到“資產階級就在共產黨內”,從而導致了文化大革命。

黎澍在私下談到這個問題時,不住地搖頭,大聲說道:“他老人家為什麽在20年代和30年代要去與國民黨搞統一戰線呢?沒有讓步能有統一戰線嗎?”李新也認為:“大躍進餓死了人,農民有意見,他老人家還是讓步了,連食堂也不堅持了。看來世界上天天有鬥爭,也天天有讓步,這是鐵一般的事實呀。”他們對最高領導的這些思想既感到迷惑,又感到憂慮,當年階級鬥爭的弦,繃得已經夠緊了,如果再繃緊一點,豈不要繃斷了?

接著,近代史所所長劉大年從北京回來,傳達了毛主席要求曆史研究者搞“新四史”(家史、村史、公社史、工廠史),並嚴厲批評曆史研究脫離實際脫離政治的指示。劉大年對毛澤東很崇敬,但對如何搞“四史”也很茫然。以張掖來說,雖然接觸到不少貧下中農的家史、村史和公社史,但這些材料怎樣寫進書裏去呢?如果讓曆史為無產階級政治服務,就隻能說好,不能說壞,可現在看到的都是貧窮、落後。“四清”中查出來的種種材料能如實寫出來嗎?高明的曆史學家如劉大年,對此也是搖頭歎息、一籌莫展。

如以前李新所編的《中國心民主主義革命時期通史》,遇到平江起義,彭德懷的名字不寫,連滕代遠、黃公略也略去了。到了八路軍,隻寫總司令朱德,副總司令彭德懷不寫,新四軍隻寫軍長葉挺,忽略副軍長項英。有人說編者“用心良苦”,可作者自認為心是苦的,也是良的,怎麽在曆盡千難萬險才締造出來的新中國,書寫曆史竟是這樣困難呢?多少人夢寐以求的自由、民主和幸福,怎麽到了今天這種情形呢?

為紅四方麵軍抱不平

過去教黨史,知道西路軍是在高台地區被馬家軍打敗的,現在來到了位於張掖的高台地區,當地還有不少當年失散下來的紅軍,作者就做了一番實地考察。

原來1936年,三路紅軍即將在陝北會師,黨中央考慮到陝北地方小,而且地瘠民貧,難以養活這麽多軍隊,決定向外發展,於是首先東征。東征軍雖然對閻錫山作戰取得了勝利,但卻招致十萬國民黨中央軍入晉相援。黨中央為了避免內戰擴大,便回師陝北,隨後,又決定舉行寧夏戰役,向西發展,希望通過寧夏,到蒙古人民共和國取得第三國際和蘇聯的援助。後來寧夏戰役計劃沒有實現,已經渡河的紅四方麵軍紅軍便稱為西路軍。他們是根據中共中央軍委的正式命令而行事的,決不是像《毛選》第一卷有關注釋所說的那樣,是什麽張國燾的命令。至於11月改稱西路軍,不但有中央軍委的命令,而且還有中共中央的決定。作者考察時,對其中的原委尚不清楚,這些事情到80年代才搞清楚。但根據地形地物和殘垣廢壘,可以想見當年紅軍浴血奮戰的情形。

在作者弄明白了這次戰鬥的時間是1937年3月的具體日期後,又讓人心中極為憤懣。《毛選》中,毛澤東在《中國革命戰爭的戰略問題》中是這樣寫的:“為敵人嚇到的極端例子,是退卻主義的‘張國燾路線’。紅軍第四方麵軍的西路軍在黃河以西的失敗,是這個路線的最後的破產。”可這篇文章的寫作時間,竟是1936年,他怎麽能在1936年就預見到1937年的西路軍失敗呢?很顯然,這時毛著編委們幫助整理成這樣的。作者在60年代曾認真研究過“西安事變”,知道當時黨中央考慮的中心問題就是建立第二次國共合作,所以西路軍的前進、停止、後退、再前進等等,中央都有指示,而西路軍都是按照這些指示行事的。怎能把西路軍的失敗算在張國燾頭上呢?盡管張國燾錯誤很多,“罪該萬死”,也不能如此對待呀,更何況還有兩萬多西路軍戰士呢!黨內鬥爭如此複雜而殘酷無情,此時才有所領悟,發人浩歎。(原載《湘聲報》)

《流逝的歲月--李新回憶錄》 山西人民出版社2008年11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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