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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貼]肖斯塔科維奇:一生都在等待槍決

(2010-02-26 23:58:00) 下一個
[轉貼]肖斯塔科維奇:一生都在等待槍決

“等待槍決是一個折磨了我一輩子的主題。”晚年的德米特裏•肖斯塔科維奇向年輕的友人伏爾科夫講述往事時,忽然沉默良久,然後如是說。伏爾科夫同情的看著這位蘇聯最負盛名的音樂家,那是一張滿是孩子氣的臉,圓圓的鏡片,蓬鬆的頭發,總是尷尬和手足無措的神情,謹慎得幾乎稱得上畏懼的眼睛,這張麵孔是如此意味深長,一個時代對一顆靈魂所能造成的痛苦擠壓,在這張臉上纖毫畢現。


當我們髒時愛我們


1934年,肖斯塔科維奇29歲,已經發表了一係列重要作品,是蘇聯音樂界最閃耀奪目的新星。這一年,他的歌劇《姆岑斯克縣的麥克白夫人》在列寧格勒舉行首演,好評如潮,不久開始在歐美各國公演。一時間他集萬千寵愛於一身,隱然已是蘇聯音樂第一人。


但這部紅極一時的歌劇卻惹惱了一個人,1936年,斯大林出席觀看了該劇在莫斯科的首演,第一幕還沒結束便憤然離場。1月28日,一篇題為《不是音樂是混亂》的文章出現在《真理報》上,對這部歌劇及其作者進行了猛烈的抨擊,所有人都知道這篇未署名文章的背後是誰,風向一下轉變,各大報紙和樂評人紛紛對《真理報》利爪下的獵物口誅筆伐,各省的工人與農民聚集在廣場上揚聲抗議,轉眼之間,肖斯塔科維奇變成了“人民的敵人”。


他是在外省巡回表演的路上讀到這篇文章的,憤怒與恥辱令他透不了氣,不久他更悲哀的發現,昨日還對他笑臉相迎,讚不絕口的朋友們突然一心要將他拉入地獄,憤怒中他對友人格裏克曼說:“如果有一天,我的雙手被砍斷,我還可以用牙齒咬住筆繼續譜寫音樂。”


憤怒過後,恐懼如潮水般襲來。這一年蘇聯的大清洗進入高潮,2000多萬知識分子被處決或莫名其妙地失蹤,死神的鐮刀在每個人的頭頂揮舞。他意識到自己在劫難逃,像當時許多人一樣,收拾起一隻手提箱,靜靜的呆在家中,等著某個夜晚克格勃將他帶走。他後來描述當時的心情:“我懷著一種有罪的感覺坐著,而事實上我沒有犯任何罪。”


但他最終幸免於難,斯大林沒有將他投入監獄,這個才華橫溢的音樂家對他的統治是種有益的裝飾。“斯大林喜歡把一個人與死神麵對麵地放到一起,然後讓這個人按著自己的旋律跳舞。”他說。最終他選擇了屈服,公開做了檢討。一年後,作為贖罪,他完成了《第五交響樂》,將它獻給斯大林。這部作品為他贏回了一度失去的聲譽,令他正式成為蘇聯音樂界第一人。


這場風波使他後半生都惴惴不安,他時常問別人:“如果你處於我的位置,你會怎樣?”在他生前最後一部作品《列比亞德金上尉詩四首》中,主人公是一個可憐蟲,被人像狗一樣殺死,他為這個人配了充滿柔情的音樂,他說:“當我們髒時愛我們,別在我們幹淨時愛我們。幹淨的時候人人都愛我們。”


做個渺小的提琴手


他本質上是一個蔑視強權的人,卻不幸有著小人物般怯懦的性格。他無心成為極權之下的殉道士,於是便隻有與當局保持表麵的妥協與合作。和俄羅斯曆史上許多呆在暴君身邊的文藝家一樣,他選擇成為一個癲僧,這是俄羅斯民族特有的族群,類似於中國古代那些佯狂避世的智者,他們用瘋癲的行為化解暴君的猜忌,偶爾甩出一兩句尖刻銳利的話語,投進黑暗如水的專製體製之中。


在令人窒息的高壓環境中,所有人都變得卑微而膽怯。他說:“那個時候,為了說個笑話,你就得把客人帶到浴室裏去。你得把水龍頭開的大大的,然後把這個笑話低聲告訴他。甚至笑也得輕輕地笑,用手捂住嘴笑。”他的兩位好友兼保護人,蘇軍元帥圖哈切夫斯基與先鋒派導演梅耶荷爾德,都在大清洗中被處決了。梅耶荷爾德被逮捕時,後悔自己沒有成為一個普通的小提琴手,而44歲的元帥在被捕前居然有著相同的心願。“這種巧合使我感到驚訝和可怕。一位是名導演,一位是著名的將領——突然都希望做一個渺小的,不受注意的人,隻想坐在樂隊裏拉拉小提琴。”


唯一高高在上的隻有斯大林,他熱衷幹預一切文藝創作,而不是像太陽王路易十四那樣,對藝術家們說:“這方麵你們優先。”作為蘇聯音樂界第一人,他多次見過斯大林,“沒見他有什麽魔力。他是個貌不驚人的普通人,又矮又胖,頭發略帶紅色,滿臉的麻子,右手明顯比左手瘦小,他總是藏著右手。他的相貌同無數畫像上的樣子一點也不像”。


他忘不掉30年代中期發生的一場悲劇,300多位烏克蘭盲人歌手從各地匯集起來,參加官方組織的民間歌手大會,當這些“烏克蘭活的博物館,活的曆史”聚齊之後,幾乎全部被槍決了,他說,因為“這些可憐的盲人們,他們唱的是舊調子,但是烏克蘭正在進行偉大的事業,而這些盲人,唱著曖昧的舊歌曲,他們的流浪的歌,審查員沒有辦法去審查。”於是就索性全部殺掉了。


他被斯大林命令與另一位音樂家哈恰圖良合作,為新國歌譜曲。“這個主意愚蠢之至,哈恰圖良和我風格不同,工作方法也不同……但是我們不得不服從。”一共有四首新曲參加了評選,評判專家們認為他與哈恰圖良的最好,但副歌需要作少許修改。斯大林問他,需要用多少時間?他想說5分鍾,但怕這樣會被認為過於草率,於是改口說5個小時。結果斯大林還是皺起了眉頭,最終他們的曲子落選了。哈恰圖良事後責怪他,“假如你要求至少一個月的時間,也許我們就勝了……”


我的交響樂多數是墓碑


《第七交響樂》是他獲得世界性聲譽的一部作品。不管是對俄國人還是對美國人來說,二戰時蘇聯的最高象征就是《列寧格勒交響樂》——德米特裏•肖斯塔科維奇的《第七》。


1941年到1944年,是蘇聯抗擊納粹德國侵略的艱苦歲月。德軍將列寧格勒團團圍住,聲言:“不接受任何形式的投降,要將列寧格勒從地圖上抹去。”在被圍困的900天中,城內饑餓倒斃者僅官方統計就有60萬人。就是在這樣的環境中,肖斯塔科維奇在被圍困的最初幾個月裏創作了這部作品。


1942年3月5日,他出逃到大後方古比雪夫市,和莫斯科大劇院樂團一起,在空襲警報中完成了《第七交響樂》的首演。5個月以後,樂譜被裝入戰鬥機,飛行員冒著被擊落的風險將它投入列寧格勒。此時餓殍滿城的列寧格勒已經湊不齊一支完整的樂隊,首次排練時隻來了20個人,一半的樂手都是被擔架抬來的,骨瘦如柴的指揮甚至揮不動指揮棒。僅經過一次15分鍾的排練後,《第七交響樂》在列寧格勒大劇場首演了,饑餓的人們從四處聚攏進來,在德軍的隆隆炮聲中,樂團完美的完成了演出,許多樂手在結束的一刹那暈厥過去。


《第七交響曲》獲得了巨大的成功,它對蘇聯軍民士氣的提升是不可估量的。斯大林將它宣傳為反法西斯的頌歌,並得到了盟國的好評。1942年7月19日,數百萬美國人在電台裏第一次聽到了這首氣勢恢弘的音樂,《時代》雜誌將作曲家身著消防製服、頭戴消防帽的照片登上了封麵——在他留守列寧格勒的日子裏,他還是一個稱職的民兵。


這也是他最富爭議的一部作品,蘇聯官方宣揚這是一部反法西斯的傑作,他自己也曾如此附和,但在他死後發表的自傳中,他推翻了這一說法:“《第七交響曲》是戰前設計的,所以,完全不能視為在希特勒進攻下有感而發。侵犯的主題與希特勒的進攻無關。我在創作這個主題時,想到的是人類的另一些敵人。”“我毫不反對把《第七》稱為《列寧格勒交響樂》,但它描寫的不是被圍困的列寧格勒,而是被斯大林所破壞、希特勒隻是把它最後毀掉的列寧格勒。”


音樂藝術本身的多義性幫他隱藏了這個秘密,在他一生創作的15部交響樂中,多部作品都埋藏著巨大的悲痛,包括被公認是迎合斯大林的《第五交響樂》。官方對它的定義是充滿歡欣與光明,但與他處境近似的作協主席法捷耶夫聽出了異聲,他在私人日記中寫道:“《第五交響曲》的終曲是無可挽回的悲劇。”


他說:“我的交響樂多數是墓碑……我願意為每個受害者寫一首樂曲,但是這不可能,因此我把我的音樂獻給他們全體。”


俄羅斯的良心


1948年, 政治再一次向他施壓。2月,蘇共中央對他作了嚴厲批評,他已寫成的第一小提琴協奏曲被認為含有“形式主義的危害”而未能公演,從此他中斷交響樂寫作達八年之久。他不得不抹去自我,彎曲著身子順從權力,除了傀儡樣地代表官方露麵,就是寫像“森林之歌”和“陽光照耀祖國”一類的音樂。


但他怯懦的外表下卻不時迸發出鋒利的光芒。他和馬雅可夫斯基被西方看作是斯大林的兩大禦用文人,但他嘲笑這位蘇聯第一詩人:“在他的詩中,他蔑視巴黎和美國,但是他卻喜歡去巴黎買襯衫,而且,如果爬到桌子底下去才能揀到一支美國鋼筆的話,他也願意爬的。”


終其一生,他都不願與來蘇聯訪問的左翼知識分子們交往,不管這人是蕭伯納還是羅曼•羅蘭。他不信任這些西方人道主義者,盡管他們宣稱喜愛他的音樂。他說:“這些人在蘇聯好吃好喝一頓,回國後就向世人描繪一個地上的人間天堂,他們真有那麽愚蠢嗎?”


他真正尊敬的是那些“俄羅斯的良心”。他欣賞斯特拉文斯基,讚美他的傲慢:“斯特拉文斯基對這些偽君子(蘇聯文化官員)中的一個人,沒有伸出手讓他去握,而是向他伸出了手杖,這個偽君子隻得去握手杖,證明他才是真正的奴才。”演奏家尤金娜是他的朋友,有一天她收到了一個裝有兩萬盧布的封袋,別人告訴她這是斯大林送來的,於是尤金娜給斯大林寫了回信:“謝謝你的幫助,約瑟夫。我將日夜為你祈禱,求主原諒你在人民和國家麵前犯下的大罪。”她把這封自取滅亡的信寄了出去,萬幸的是,斯大林在看完這封信後,還沒來得及處置,幾天後就死去了。


但他始終是斯大林粉飾太平的工具。1949年,他被派到紐約市,以蘇聯明星代表的身份出席世界和平文化與科學會議。在會場上,一個翻譯為他代讀發言稿,既攻擊美國窮兵黷武,又對蘇聯的文藝成就大唱頌歌。然後,表演進入高潮部分,一個蘇聯官員當眾問他:“你是否認為伊戈爾•斯特拉文斯基反動透頂?”他的嘴角和麵頰開始抽搐,沉默片刻,他說:“是。”


13年後,“帝國主義的走狗”斯特拉文斯基回到闊別五十多年的蘇聯,立刻來看望他。兩人四目相對,卻無話可說。好一會兒,斯特拉文斯基打破了沉默:“我不喜歡普契尼。你呢?”“我也不。”他回答。這是談話的開端,也是終結。就是最沒想像力的人也不難揣測他那一刻的心情,那被人逼著向自己所敬佩的無辜者身上潑髒水的痛苦……


回頭看,隻有屍骨成山


晚年的他,喜歡向友人講述果戈理的故事。1930年,人們在修建一座紀念碑時,掘開了旁邊果戈理的墓,發現他不在棺材裏。一具偉大的屍體跑掉了,人們謠傳,這個年代太糟糕,連果戈理都受不了逃走了。政府開始調查原因,發現果戈理沒跑多遠,他就躺在附近,腦袋掉在一邊。原來人們在豎起的紀念碑上放的磚頭過多,磚頭砸破了棺材,也砸掉了死者的腦袋。


這個死人從棺材出逃的故事深深打動了他,晚年的他漸漸感到束縛在自己身上的網越收越緊。站在蘇聯音樂界榮耀的峰巔,他卻禁不住害怕。作為一個時代的幸存者,他不怕死,但他擔心死後的行狀。他說:“一個人死了,別人就把他端上飯桌喂子孫後代。打個比方,就是把他收拾整齊送上親愛的後代的飯桌,讓他們胸前係著餐巾,手上拿起刀叉割死者的肉吃。你知道,死人有個毛病,就是涼得太慢,他們太燙,所以就給他們澆上紀念的湯汁——最好的膠質,把他們變成肉凍……”


在他生命的最後4年,他與年輕的音樂家伏爾科夫成為密友。在伏爾科夫的鼓勵下,一個“從棺材裏逃出去”的計劃逐漸形成,他決定秘密口述一部回憶錄,將真實的自己和真實的曆史告訴大眾,從而糾正那個“令人心碎的奴顏卑膝的形象”。他為伏爾科夫提供材料,講述往事,肆意評價那些曾經的風雲人物。在伏爾科夫完成寫作後,他通讀了全書,並逐章簽名確認,同意在他死後將書稿送西方出版。


1975年9月,他死於肺癌,被葬在莫斯科新聖女公墓。如他所料,他被東西方陣營各取所需,大卸八塊。蘇聯宣稱他是“國家最忠實的兒子”,西方國家則稱他為“20世紀最偉大的作曲家之一,蘇維埃政權堅定的信徒。”一切仿佛蓋棺論定,但他的幽靈卻從強權與意識形態的銅牆鐵壁中鑽了出來,並順手打了它們一記響亮的耳光——1976年,他的回憶錄被伏爾科夫帶到了國外,幾年後,回憶錄麵世,題名《見證》。


這是他一生哀樂的見證,也是一個時代的見證,往事已然如煙,生靈早已塗炭,回首前塵,他的心中隻剩一片悵然,就像他在生前向伏爾科夫講述往事的時候,時常忍不住說的那樣:“回頭看,除了一片廢墟,我什麽也看不到,隻有屍骨成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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