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洋海軍主炮晾衣說係以訛傳訛 始作俑者是田漢
(2009-12-01 20:48: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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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洋海軍主炮晾衣說係以訛傳訛 始作俑者是田漢
作者:陳悅 北洋水師網站站長,中國海軍史研究會研究員
原標題:北洋海軍軍艦“主炮晾衣”說考辨
當代“主炮晾衣”說內容可信度之辨析
北洋海軍是中國曆史上第一支近代化的國家海軍,其實力曾經一度到達過亞洲第一的高端地位,成為中國海軍史上一座頗為奪目的裏程碑。甲午戰爭中,這支海軍作為當時中國最近代化的武裝力量,活躍在戰爭的第一線,豐島、黃海、威海三戰不利,最終飲恨劉公島畔,全軍覆沒。
被國家寄予了太多希望,且還一度戴起過亞洲第一桂冠的北洋海軍,在戰爭中拚卻一身也未能換得勝利,其悲劇性的結局足令後人為之五內俱摧,而其失敗的個中原因、教訓如何,無論是學術研究,亦或是坊間巷議,至今仍然還是熱點話題。
海軍是充滿技術內容的軍種,研究它的興敗,對海軍技術的研究顯然是不可或缺的一環,無法想像在對艦船、海戰技術知識沒有深入了解的前提下,能夠對一支海軍做出全麵的評價。但是中國長久以來對於北洋海軍興敗史的研究,還主要集中在事件、人物本身的探討上,缺乏嚴謹的技術史研究以相輔相成,由此導致對於北洋海軍失敗原因的分析,很多時候都過於強調“人”層麵的因素,而忽視或弱化了同等重要的“器”這一層麵。尤甚者,一些研究和評論為了誇大北洋海軍“人”層麵的問題之嚴重,而脫離當時海軍的技術常識,人為隨意編排出一些聳人聽聞的言論,以訛傳訛,對曆史研究和大眾輿論造成了誤導的負麵影響。有關1891年,北洋艦隊訪日時,日本海軍軍官東鄉平八郎發現中國軍人在軍艦的主炮上晾曬衣服,由此得出北洋海軍管理混亂、紀律鬆懈的論述就是一個顯著的例子。
現代著述中,涉及“主炮晾衣”說的重要著作,首推唐德剛先生的《晚清七十年》,其關於“主炮晾衣”的敘述,可以視為現代此類說法的代表。
書中稱:“一八九一年(光緒十七年)七月九日,循日本政府之邀請,李鴻章特派丁汝昌率定遠、鎮遠等六艦駛往東京灣正式報聘。一時軍容之盛,國際側目……那時恭迎恭送,敬陪末座的日本海軍司令伊東祐亨和東京灣防衛司令東鄉平八郎,就顯得灰溜溜了。東鄉原為劉步蟾的留英同學,但是當東鄉應約上中國旗艦‘定遠’號上參觀時,他便覺得中國艦隊軍容雖盛,卻不堪一擊——他發現中國水兵在兩尊主炮炮管上晾曬衣服。主力艦上的主炮是何等莊嚴神聖的武器,而中國水兵竟在炮上晾曬褲子,其藐視武裝若此;東鄉歸語同僚,謂中國海軍終不堪一擊也。”[1]
其概要即北洋海軍1891年訪問日本時,日本海軍發現旗艦‘定遠’的炮管上曬滿了衣物,由此推論北洋海軍不堪一擊。不過,隻需稍稍辨識一下北洋海軍“定遠”級軍艦的技術特征,就能發現此說法存在著很大的可疑性。
“定遠”級鐵甲艦(包括“定遠”、“鎮遠”2艘同型姊妹艦),是洋務自強運動時代中國購自德國的一等鐵甲艦,當時稱為亞洲第一巨艦,享譽一時。這級軍艦的重要特點便是它的炮位布置方法[2]。1866年意大利和奧地利爆發的利薩海戰之後,艦首對敵作戰的戰術樣式成為世界海軍領域海戰戰術主流,為此各主要國家的一等鐵甲艦設計時大都偏重了船頭方向的火力[3]。在這一技術背景下誕生的“定遠”級鐵甲艦,主要火力是4門305毫米口徑的克虜伯大炮,兩兩安裝在軍艦中部錯列的兩座炮台內,作戰時可以一起轉向艦首方向,使得4門巨炮能夠同時對敵,這4門巨炮便是現代“主炮晾衣”說指證的晾衣事件發生地。
因為“定遠”級軍艦的幹舷非常低,航行時主甲板容易上浪,如此既不便於水兵作業,也不利與武備保養。於是包括4門305毫米口徑主炮在內的所有武備都並沒有直接安裝在主甲板上,設計師改在主甲板之上的甲板室(指軍艦主甲板之上,與軍艦兩舷沒有連接的艙房建築)頂部甲板上安排炮位,由此導致所有火炮的安裝位置距離主甲板都有相當的高度。
根據“定遠”級鐵甲艦的原始設計圖進行測算[4],其305毫米口徑主炮距離主甲板的高度接近3米,而平時主炮炮管露出炮罩外的長度不足2米(“定遠”級軍艦裝備的305毫米口徑主炮屬於舊式架退炮,平時為了方便保養,炮管大部分縮回炮罩內,裝彈時再將火炮向外推出)。可以看出,攀爬到一個離地3米、長度僅不到2米,而直徑接近0.5米(305毫米為主炮的炮膛內徑,炮管外徑則接近0.5米)的短粗柱子上曬衣服是何等艱難,甚至稍有不慎便有可能發生從高處摔落,而危及生命的可怕事故。縱觀“定遠”級軍艦,無論是欄杆、天棚支柱均為可以用來晾曬衣服的方便設施,任由北洋艦隊官兵軍紀真的渙散、智慧真的愚笨,似乎也尚不可能為了曬幾件衣服,而甘願冒生命危險。
論者或謂“定遠”級軍艦上曬衣服的可能是其他火炮,然而“定遠”級軍艦剩餘的大型火炮僅有分裝在軍艦首尾的2門150毫米口徑副炮,炮位距離艦首艦尾的外緣極近,很難走到這2門火炮的炮管之旁。同時這兩門火炮和主炮一樣,平時炮管也是大部分收回在炮罩內,由於火炮較小,露出炮罩部分炮管的長度就更短,能晾曬的衣服數量幾乎區區可數。
不僅在艦船技術知識上存在有誤區和疑點,上述“主炮晾衣”說從史實考證角度而言,也存在極大的問題。
內容豐富的《晚清七十年》版“主炮晾衣”說,提及日本海軍軍官東鄉平八郎時,接連犯下了兩則常識性的錯誤。首先是重要當事人日本海軍軍官東鄉平八郎的身份,文中冠之以“東京灣防衛司令”的頭銜,然而遍翻日方檔案,當時日本海軍並沒有這種職務設置,東鄉平八郎當時的職務實際是日本第二海軍區、吳鎮守府的參謀長。[5]
另一則錯誤是稱“東鄉原為劉步蟾的留英同學”,北洋海軍將領劉步蟾赴英留學是作為福建船政第一屆海軍留學生被選派,同批共12名留學生,於1877年到達英國,其中劉步蟾等6人因故未能進入英國海軍學校留學,隻是在英國皇家海軍的軍艦上磨練實習而已[6]。日本海軍軍官東鄉平八郎的赴英留學,則是緣於日本明治政府在1870年與英國簽訂的為期三年的人才培養協議,東鄉平八郎是1871年2月派往英國留學的12人之一,抵達英國後,也因故未能進入英國海軍學校,而轉入了商船學校(TheIncorporatedThamesNauticalTrainingCollege)學習[7]。可見二者間無論是留學的時間還是就學的場所,皆為風馬牛不相及。將此二人稱作同學,已經足見行文的隨意程度。
以《晚清七十年》版為代表的現代“主炮晾衣”說,在艦船技術知識和史料考訂上能夠看出錯訛頗多,但尚無法就此完全認定“主炮晾衣”說存在問題,因為《晚清七十年》並不是“主炮晾衣”說的創始,其在敘述史事時沒有列舉來源出處,如需辨清“主炮晾衣”說的真相,必須要找到這種說法的原始出處。
“主炮晾衣”說國內最初版本內容可信度之辨析
中華人民共和國國歌《義勇軍進行曲》的詞作者田漢,是中國現代著名的劇作家、詩人,鮮為人知的是,田漢還是中國海軍史的研究者。目前所能認定的“主炮晾衣”之說的來源,實際就是出自田漢在抗日戰爭期間發表的一篇海軍史論文。[1]
1940年,民國海軍內成立了“海軍整建促進會”的組織,隨之創辦了《整建月刊》雜誌[2],該刊的創刊號上登載了田漢撰寫的“關於中國海軍的幾個問題”,文中首度提出了“主炮晾衣”說。
《整建月刊》版“主炮晾衣”說的內容是:“……當北洋艦隊回航關西時濟遠艦略有損壞,於橫次[須]賀軍港入塢。當時任橫次[須]賀鎮守府參謀長的東鄉平八郎曾微服視察我濟遠一周,歸來與其海部建議‘中國海軍可以擊滅。’……人家問他怎樣成立那樣的觀察呢?他說:當他視察濟遠時,對於該艦威力雖亦頗低首,可是細看艦上各處殊不清潔,甚至主炮上曬著水兵的短褲。主炮者軍艦之靈魂。對於軍艦靈魂如此褻瀆,況在訪問鄰國之時,可以窺見全軍之紀律與士氣……”[3]
一讀之下便能發現,最初版本的“主炮晾衣”說所指的軍艦並非是北洋海軍的一等鐵甲艦“定遠”,而是穹甲巡洋艦“濟遠”。東鄉平八郎的身份也不是什麽“東京灣防衛司令”,而是“橫須賀鎮守府參謀長”。原來,“定遠”艦主炮曬衣服之說,竟然是對“主炮晾衣”說的原始版本錯傳所致!聯係到艦船技術和史料考訂兩方麵所存在的問題,可以完全認定,《晚清七十年》版“主炮晾衣”說屬於以訛傳訛的偽說,多年以來廣為流傳的所謂“定遠”艦主炮曬衣服的故事,純粹是作者自己編織出的幻像。
田漢在《整建月刊》上發表的“主炮晾衣”說指出,發生主炮晾曬衣物事件的軍艦是北洋海軍的“濟遠”號。這艘軍艦也是德國造船工業的產物,艦型屬於穹甲巡洋艦,艦體結構與“定遠”艦有著較大不同[4]。“濟遠”艦的幹舷較高,各種火炮武備大都是直接安裝在主甲板之上,其中安裝於軍艦艦首炮台內的2門210毫米口徑的克虜伯大炮便是“濟遠”艦的主炮。因為是安裝在主甲板上,依據一些曆史照片測量,“濟遠”艦的主炮距離主甲板的高度約為1.5米左右,成人顯然很容易摸到火炮炮管的上方。由此,雖然“濟遠”主炮也存在平時炮管露出炮罩外麵的部分長度有限的情況,但卻因為距離主甲板高度較低,具備了在炮管上曬衣服的便利可能,“主炮上曬著水兵的短褲”之事,也就比發生在離地3米的“定遠”艦主炮上更具可信度了。
雖然從艦船技術角度而言大致具備了可能性,不過從史料考證角度看,田漢的說法同樣存在很大問題。
首先仍然是東鄉平八郎的身份,田漢稱“濟遠”艦因傷進入橫須賀港修理,東鄉平八郎則被說成是“橫須賀鎮守府參謀長”,由此在橫須賀的“濟遠”被橫須賀的鎮守府參謀長東鄉平八郎看到就是再合理不過的事情了。不過這個看似合理的邏輯,其實是田漢一廂情願的說法,因為前文已述,東鄉平八郎當時實際是吳鎮守府的參謀長,並沒有擔任過橫須賀鎮守府的參謀長,位處瀨戶內海的吳港和東京灣畔的橫須賀是無論如何也無法混為一談的。(1886年日本政府頒布海軍條例,將全國海岸及海域劃分為5個海軍區,各海軍區設有鎮守府。其中第一海軍區的鎮守府在橫須賀,第二海軍區的鎮守府在吳,第三海軍區鎮守府在佐世保、第四海軍區鎮守府在舞鶴、第五海軍區鎮守府在室蘭[5])既然東鄉平八郎當時並不在橫須賀,又如何能看到千裏之外在橫須賀修理的“濟遠”艦呢?
其次是一個更為嚴重的問題,即“濟遠”艦是否參加了1891年北洋艦隊的訪日活動。
1891年,俄國王儲尼古拉訪問日本期間遇刺,為預防俄國報複,日本政府破天荒地主動邀請中國北洋艦隊訪問日本,言下之意就是對外造出中日兩國同文同種,友好盟邦的印象,以使當時對日本惱怒不已的沙俄稍有忌憚。回應日方的邀請,中國於1891年6月間派出北洋艦隊6艘軍艦訪日。北洋大臣李鴻章於光緒十七年五月二十一日(1891年6月27日)電寄海軍衙門對此事作了報告,“日本屢請我兵船往巡修好,現派海軍提督丁汝昌統‘定遠’、‘鎮遠’、‘致遠’、‘靖遠’、‘經遠’、‘來遠’鐵、快船,於五月二十日開赴日本之馬關,由內海至東京……”[6]引人注意的是,這份官方檔案中的訪日艦隻清單裏並沒有“濟遠”艦!
光緒十七年五月十九日(1891年6月25日),北洋海軍提督丁汝昌在行前給旅順船塢也有一份相關的電報,“明日帶同定、鎮、致、靖、經、來六船前往東洋一帶操巡,所有留防之‘平遠’、‘濟遠’,當令先後乘間前去進塢……”[7]同樣在訪日清單中也無“濟遠”艦,而是提到該艦的任務是“留防”,並要求抽時間前往旅順船塢刮洗油漆船底。
光緒十七年七月初七日(1891年8月11日),訪日歸來的北洋艦隊提督丁汝昌致電旅順船塢,“……弟初四由東回防,足之所至,一切尚稱平善。離威四十餘日,留防之船尚無一者入塢。前言東歸之船可以接踵修飾,竟成虛望矣……”[8]提到自己率艦隊訪日前,命令前往旅順油修的兩艘船一直沒有前去入塢,側麵證明了留守的“濟遠”、“平遠”等船始終留在威海,不存在中途前往日本的情況。
“濟遠”艦艦長方伯謙的自訂年譜中,對於這一階段他的活動也有所記錄,“(光緒十七年)五月廿一日起,內子病,症似子痌。六月初十日,內子小產,後病愈。七月十三日,船到旅順進塢。七月廿日,船回威。”[9]即,丁汝昌率領6艦訪日後不久,方伯謙的內子小產,直到丁汝昌回防威海後,“濟遠”艦才前往旅順進塢油修,艦船活動的情況與丁汝昌電報中體現的信息一致。
一連串的中國原始檔案共同證明“濟遠”艦並沒有參加1891年的訪日活動,這樣來看,所謂的“當北洋艦隊回航關西時濟遠艦略有損壞,於橫次[須]賀軍港入塢”純屬是子虛烏有的夢話。如此,田漢說的這位東鄉平八郎,又是怎樣才能在日本的港口看到一艘當時根本不在日本的中國軍艦呢?而且居然這位東鄉平八郎還能看到這艘中國軍艦“艦上各處殊不清潔,甚至主炮上曬著水兵的短褲。”
東鄉平八郎當時是吳鎮守府的參謀長,而非橫須賀鎮守府參謀長,北洋海軍的“濟遠”艦當時也根本不在橫須賀,而是在威海擔負留守任務,那麽隻能證明有關東鄉平八郎在橫須賀看到“濟遠”艦主炮上晾曬衣褲的故事也是徹頭徹尾的謊話。由於田漢在其文章中沒有列舉此說的出處,目前還無法辨清這則故事是田漢自己編撰的,或是另有國外的出處,但是無論如何,並無法影響關於這則故事是謊言的判斷。
通過查找同時期的日本檔案,發現1891年北洋艦隊訪日期間,日本的媒體報道發生了一件小小的報道失誤,或許這就是編造“濟遠”艦上曬衣服故事的某種導因。
1891年7月4日,《東京日日新聞》的報道稱:“今回、丁提督は6隻の清國艦隊を率いて神戸に來航した。數日のうちには橫浜を訪れるものとされる。この艦隊は、‘鎮遠’,甲鉄艦,排水量7400トン,6000馬力,砲6門;‘定遠’,同上,‘來遠’,巡洋甲鉄,2900トン,5000馬力,砲5門;‘致遠’,巡洋艦,2300トン,7500馬力,砲5門;“靖遠”,同上;‘済遠’,巡洋艦,2350トン,2800馬力,砲6門。からなる。これらはすべて清國の軍艦であり、北洋の防備に當たるものとされ、まさに珍客と言わなければならない。(表の數字はおおむね正確です)”
粗譯為:“這次,丁提督率領由6艘軍艦組成的清國艦隊前來神戶訪問,數日後還將訪問橫濱。該艦隊由:‘鎮遠’鐵甲艦,排水量7400噸,6000馬力,炮6門;‘定遠’,同上;‘來遠’裝甲巡洋艦,2900噸,5000馬力,炮5門;‘致遠’巡洋艦,2300噸,7500馬力,炮5門;‘靖遠’,同上;‘濟遠’巡洋艦,2350噸,2800馬力,炮6門。組成。這些都是擔任著北洋防務的清艦,真不得不可謂稀客。(表中的數字基本正確)”[10]這則新聞中稱“濟遠”參加了訪日艦隊。
距這則報道不久,7月13日,日本《每日新聞》也對北洋艦隊來訪進行了報道,所列的訪問艦隊名單發生了變化:“……ここに取り上げる清國の軍艦6隻は、いずれも現在橫浜に停泊中で、清國艦隊中もっとも屈強なものである。併記した日本の軍艦6隻は常備艦隊に所屬するもので、これまたもっとも強力な軍艦である。清國の軍艦6隻が、同數の日本軍艦に比べて優越しているのは一目瞭然であり、日本人はこれを見て如何に考えるべきであろうか。次號で小生の意見を述べようと思う。清國軍艦:‘定遠’,裝甲艦,排水量7430トン,速力14ノット,長さ308フィート,1887年建造(1881年進水);‘鎮遠’,裝甲艦,7430トン,14ノット,308フィート、1882年建造(1882年進水);‘経遠’,裝甲艦,2850トン,16ノット,270フィート,1887年建造(1887年進水);‘來遠’,裝甲艦,2850トン,16ノット,270フィート,1887年建造(1887年進水);‘致遠’,巡洋艦,2300トン,18ノット,250フィート,1886年建造(1886年進水);‘靖遠’,巡洋艦,2300トン,18ノット,250フィート,1886年建造(1886年進水)……”。
粗譯為:“……這裏列舉的清艦6艘,都停泊在橫濱,是清國艦隊中最強有力的,同時停泊在港中的日本6艦屬於常備艦隊,也是日本艦隊最強的軍艦。6艘清艦要優於同等數量的日艦可謂一目了然,日本人見此將有何感想,小生將在下一期就此發表拙見。清國軍艦:‘定遠’,裝甲艦,排水量,7430噸,速度14節,長度308英尺,1887年建造(1881年下水);‘鎮遠’,裝甲艦,7430噸,14節,308英尺,1882年建造(1882年下水);‘經遠’,裝甲艦,2850噸,16節,270英尺,1887年建造(1887年下水);‘來遠’裝甲艦,2850噸,16節,270英尺,1887年建造(1887年下水);‘致遠’巡洋艦,2300噸18節,250英尺,1886年建造(1886年下水);‘靖遠’,巡洋艦,2300噸,18節,250英尺,1886年建造(1886年下水)……”[11]訪日北洋艦隊的名單中又沒了“濟遠”艦,無形□□布《東京日日新聞》的報道有誤。
日本報紙相隔不久出現了兩則報道不一的記載,盡管最後證明了《東京日日新聞》報道有誤。可是如果不加以特別注意,很容易讓人從《東京日日新聞》的錯誤報道中,直接產生“濟遠”艦訪問了日本的先入為主印象。
[1]羅爾綱,《晚清兵誌》(二),中華書局,1997年12月版,第17-18頁。
[2]有關《整建月刊》的創辦和內容等情況,參見,蔡鴻幹,“《海軍整建月刊》的前前後後”,載於,文聞編,《舊中國海軍秘檔》,中國文史出版社,2006年1月版。
[3]田漢,“關於中國海軍的幾個問題”。載於:海軍整建月刊社編,《整建月刊》,第一卷第一期,1940年4月15日出版,第5頁。
[4]陳悅,《北洋海軍艦船誌》,現代艦船雜誌社,2006年11月版,第30-42頁。
[5]外山三郎著,龔建國、方希和翻譯,《日本海軍史》,解放軍出版社,1988年1月版,第32頁。
[6]李鴻章,“寄海署”(光緒十七年五月二十一日辰刻),《李文忠公全集》,電稿,卷十三。
[7]丁汝昌,“致劉薌林、龔魯卿”(光緒十七年五月十九日),戚俊傑、王記華編校,《丁汝昌集》,山東大學出版社,1997年8月版,第155頁。
[8]丁汝昌,“複劉薌林”(光緒十七年七月初七日)戚俊傑、王記華編校,《丁汝昌集》,山東大學出版社,1997年8月版,第156-157頁。
[9]方伯謙,《益堂年譜》,手稿影印本。
[10]新見誌郎,“鎮遠定遠下駄に履き”,“三腳檣”網站http://www.d3.dion.ne.jp/~ironclad/wardroom/Nagasaki_riot/nagasaki_riot4.htm由上海圖書館章騫先生翻譯。
[11]新見誌郎,“鎮遠定遠下駄に履き”,“三腳檣”網站http://www.d3.dion.ne.jp/~ironclad/wardroom/Nagasaki_riot/nagasaki_riot4.htm由上海圖書館章騫先生翻譯。
“主炮晾衣”說的影響
通過上述分析已經得出,無論是田漢在《整建月刊》上首發的“主炮晾衣”說國內原始版本,或是唐德剛繼之在《晚清七十年》中提出的“主炮晾衣”說現代版本,都是錯漏不堪的誤會訛傳。可就是這種稍微細心辨識,就能發現存在絕大問題的說法,很長時間以來還在被國內外涉及北洋海軍、甲午海戰的著述乃至文學作品屢屢使用,街頭巷議也大都樂此說而不疲,以此作為證明北洋海軍軍紀渙散的證據。而且隨著添油加醋、以訛傳訛,“主炮晾衣”說的版本越來越多,錯誤也越來越大,以下僅試舉幾例:
“一八九一年六月,丁汝昌率領北洋艦隊的‘定遠’、‘鎮遠’鐵甲艦訪問日本橫濱……然而也就在這一次訪問期間,日本人發現‘定遠’艦像洗衣坊那樣,炮管上晾著襯衣和褲衩。他們由此得出結論:中國人並非不可戰勝!”[1]北洋艦隊1891年訪日的時間被錯書為“六月”,事件發生的軍艦被寫成了“定遠”艦。
“1891年7月,北洋艦隊正式訪問了日本橫濱……日本海軍將領東鄉平八郎非常好奇地仔細觀看了旗艦‘定遠’號,但令丁提督吃驚的是,這位日本來訪者對這艘戰艦竟沒說任何讚揚的話。在當時任橫濱海軍基地司令的東鄉看來,中國艦員缺乏紀律性;艦上的大炮沒有擦幹淨,而且上麵還張燈結彩似的掛滿了洗好的衣服……”[2]1891年訪日期間,北洋艦隊6艦在日本橫濱港停泊時舉行了招待會,該段文字的作者顯然知道了“主炮晾衣”的故事應該發生在橫濱,但是為了讓東鄉平八郎和到橫濱參觀中國軍艦間建立邏輯關係,東鄉平八郎的職務竟莫明其妙地被作者封為“橫濱海軍基地司令”,掛衣服的軍艦也說成了是“定遠”。
“1891年夏,北洋海軍的6艘主力戰艦應邀二次出訪日本。艦隊在橫濱停留期間,橫濱海軍基地司令官東鄉平八郎(甲午戰爭時任‘浪速’號巡洋艦艦長)曾仔細觀察過北洋艦隊旗艦‘定遠’號,艦上中國海軍官兵給他的印象是缺乏紀律性,而且他發現大炮沒擦幹淨,上麵還掛滿了晾曬的衣物,遂生輕視之心。”[3]
“……在北洋艦隻停泊日本長崎港的時候,曾接待過一批登艦作‘親善’訪問的日本軍官,其中一名叫東鄉平八郎的日本艦長留心觀察到這樣的情況:‘定遠’艦305毫米主炮的炮管上晾曬著水兵的背心、褲衩;大炮炮管裏滿是油垢,似乎很少擦拭過……”[4]1891年北洋艦隊訪日時隻是在橫濱港舉行過招待會,這位作者將日本官員參觀中國軍艦的活動安排到了日本長崎,自然的,東鄉平八郎又被這位作者封成了一位在長崎的艦長。
“中日甲午海戰爆發前夕,日軍驅逐艦艦長東鄉平八郎在參觀‘鎮遠號’巡洋艦時,發現艦上的欄杆和扶梯很髒,炮管上晾曬著衣服。他通過這些細節,斷定清軍紀律鬆弛,不堪一擊。甲午海戰,北洋水師幾乎全軍覆沒。看來一支軍隊平時鬆鬆垮垮、疏於養成,關鍵時刻就拉不出、打不贏。”[5]此處,在炮管上曬衣服的軍艦又被說成了是北洋海軍的“鎮遠”艦,而且加上了欄杆和扶梯很髒的細節,東鄉平八郎也換了新的身份——驅逐艦艦長,作者顯然不太熟悉海軍技術,此時驅逐艦這一艦種還處在繈褓中,日本海軍根本沒有裝備驅逐艦,不知道東鄉平八郎管帶的驅逐艦是何國創造的?
“……‘定遠’艦曾隨北洋艦隊兩次訪問日本。當它停泊在日本港口時,引起了許多日本民眾的圍觀。巨大的船體,厚重的裝甲,威力強大的火炮,使日本從皇室到平民舉國上下敬畏有加,驚呼日本沒有一支艦隊能夠打敗北洋艦隊。但有一個名叫東鄉平八郎的海軍大佐卻不動聲色。他兩次上艦參觀之後,對旁人說:‘此艦的戰鬥力有限,若一旦開戰,必不堪一擊。’為什麽?因為他看到了‘定遠’艦上的主炮沒有洗刷幹淨,而且在炮筒上還晾曬著北洋水兵的衣褲!”[6]這個故事裏,東鄉平八郎竟然是兩度登上“定遠”艦,而且不僅看到主炮上曬著衣服,還看見了主炮沒有洗刷幹淨。就海軍技術而言,洗刷火炮主要指的是擦洗火炮的炮膛,“定遠”的主炮離開主甲板有3米之高,不知道東鄉平八郎該如何來觀察炮膛裏的情況。
“主炮晾衣”說之熱鬧程度,可以窺見一斑。
目前,這種言論還有愈演愈烈,越說越奇的趨勢。《解放軍報》2006年某篇冠之以“一摸一看”標題的文章稱:“……日俄戰爭前夕,日本海戰名將東鄉平八郎赴俄國進行軍事訪問。在參觀俄國某部軍營時,他發現俄國士兵竟然把衣服晾曬在了炮管上,他走到火炮前摸了一下炮膛,發現裏麵已是鏽跡斑斑,由此他推想,如果此時發動戰爭勝算較大。回國後,東鄉平八郎立即向明治天皇表明了想法。不久,日俄戰爭爆發,日本大獲全勝。”[7]曆史上日本海軍將領東鄉平八郎從未到過俄國,顯然“主炮晾衣”的故事被作者演變成了一個“一摸一看”的公式,套用嫁接給了俄國海軍。
台灣“中國軍艦博物館”網站,在介紹民國海軍“寧海”軍艦的一張訪日照片時,注解為“1934年參加東鄉葬禮的‘寧海’號駛入日本橫濱港口。與早年訪日的“定遠”一樣,因兩舷曬滿被單衣物而被日本媒體大肆嘲諷。”[8]實際上這副照片的攝影者為日本頗有名氣的艦船工程師福井靜夫,他將他在當年“寧海”訪問日本是拍攝的照片登載在《世界艦船》雜誌,並作了下列的評論:“中國的海軍旗已經有好幾十年沒有在橫濱港翻飛了。這艘深灰色的小型軍艦,看上去和我們的軍艦有著同樣風貌,她威風堂堂,壓倒了其他停泊的船艦。筆者所深受的印象是,雖然此艦匆匆來航,但是塗裝和保養竟然還是如此的完美,而且甲板上的官兵動作又是如此的敏捷,在我的腦海裏,交織著‘精悍可靠’和‘強敵’這兩種感受!”[9]之所以原意會被該網站作如此的扭曲,無疑撰者也是受到了“主炮晾衣”說的影響,“主炮晾衣”這個公式又被套用在了“寧海”軍艦身上。
與這些一廂情願,運用想象力編造故事,來證明自己國家曆史上的海軍不堪的文字截然不同的是,被很多國人聲稱“主炮晾衣”的“定遠”艦,在當時日本的新聞報道中實際卻是另外一副麵貌。
日本《每日新聞》1891年7月15日報道了14日“定遠”艦上舉行招待會的情況:“清國北洋艦隊水師提督丁汝昌氏および日本駐在欽差大臣李経方氏の主催により、昨14日午前10時より旗艦‘定遠’艦上において、我が國の貴顕紳士を招いた大宴會が開催された。北白川殿下、鬆方総理大臣を始め、大臣、次官、陸海軍將校や新聞記者まで、およそ500名が招待されている。清國艦隊各艦の小蒸気艇は早朝から波止場に現れ、船首に黃龍の旗を押し立てて、これらの人々の輸送にあたった。
‘定遠’は満艦飾を施し、舷門には丁提督、李公使を始め、各艦の艦長たちが整列して來賓を迎える。楽隊が演奏する中、甲板にはラムネ、氷、様々な巻きタバコなどが用意されていた。‘定遠’の排水量、出力などは先に紹介したとおりだが、艦長室、士官室には様々な美術品が展示され、盆栽、寫真なども置かれていた。病室には數名の患者がいたけれども、きわめて清潔であった。
同艦は7千トンの大艦であり、裝備する砲もまた巨大で、30.5センチ砲4門、15センチ砲2門が、その主なものである。來賓は乗り組み士官の案內により、艦內をくまなく巡覧した。
やがて12時ころから西洋料理の立食會場が設けられ、賓客はかつ飲み、かつ語りて、それぞれに十分満足したうえで、波止場へと送り返されている。”
粗譯為:“由清國北洋艦隊提督丁汝昌和駐日本公使李經方主持,昨天,即14日上午10點開始,在旗艦‘定遠’上,舉辦了邀請我國顯貴紳士的大宴會。北白川殿下、鬆方總理大臣起,各大臣、次長,陸海軍軍官和新聞記者,大約500名應邀出席。清國軍艦搭載的小蒸汽艇,飄揚著黃龍國旗從早晨起就在碼頭上等候,將這些來賓送到‘定遠’艦上。
盛裝的‘定遠’艦上,丁提督、李公使以及清國各艦的艦長們在登艦口迎接。軍樂隊的演奏聲中,‘定遠’艦甲板上準備了檸檬水、冰塊以及各式各樣的卷煙等招待品。‘定遠’的排水量、功率等參數如上所介紹,艦長室、軍官艙內裝飾著各式各樣的美術品,還有盆景、照片等。軍醫院裏雖然有幾名患者在就醫,然而清潔異常。……過了不久,中午12時開始,‘定遠’艦甲板上舉行了西餐的冷餐會,賓客們邊吃邊談,最後在十分滿意的氣氛中被送回了碼頭。雖然也準備了舞會,還被列入日程表,但因女性過少,這個活動隻得中止了。”[10]
根據日方媒體的現場報道,接待日方參觀時的“定遠”艦盛裝示人,艦上清潔異常,而且從各種活動的細節來看,北洋艦隊內當時很有一番西洋作風,這顯然不是一些現代論者的想象力所能及的。
結論
19世紀的艦船上,由於還沒有專門用來烘幹衣物的設施,洗淨的衣物隻能依靠自然晾幹。當時軍艦內部空間狹窄,且蒸汽化艦船內還裝備了大量鋼鐵的機器設備,為防止水汽在艙內散發影響人的身體健康,同時也是出於擔心水汽散發,會導致機器鏽蝕起見,晾曬衣服的活動均在艦船的甲板上露天進行[11]。
通常的做法是晾曬在艦船的欄杆、天幕柱上,也有直接將很多衣服串聯在旗繩上,升起到桅杆高處的。采用這些方法晾曬衣服時,艦船甲板上自然就是四處衣褲飄飄,蔚為壯觀了,但是必須要注意的是,這種特殊的景象在當時各國海軍中是通例。近代中國向英、德購買的“致遠”、“靖遠”、“經遠”、“來遠”等軍艦回國時,隨行的外交官即記述了洋員琅威理在航行途中曾多次命令各艦集中晾曬衣服,諸如“十六日……早,督船旗令各船晾曬吊床”、二十六日,早督船令各船晾曬衣服”[12]等。之所以發出這樣的命令,就是盡量考慮了保持艦上整潔,避免各自為事。
如果對海軍史沒有足夠了解,那麽軍艦上突然出現大量衣物的情況,的確可能視為怪現象,然而僅僅憑靠著一己的觀感,就將海軍史上一個階段的特殊慣例,作為某一支海軍腐敗的象征,其荒唐程度實在令人歎止。針對北洋海軍“主炮晾衣”而作的批評,正是基於這種一己之見的無限發揮聯想。
甲午戰爭中,北洋海軍的失敗原因來自諸多方麵,不能將所有的責任均歸結到“人”的層麵。而為了證明這一點,不加考證、不做辨析,把一切仿佛可以證明北洋海軍“人”的層麵存在問題的不確實材料都引為信史,就更不是曆史研究所應持的客觀態度。
通過對北洋海軍軍艦“主炮晾衣”這一細節問題的考辨,可以發現,這種影響極廣的說法完全是出自一廂情願的誇張編造,充滿謬誤,與史實相較,立刻原形畢現,不應當再作為信史采用。連帶而及,長久用來證明北洋海軍軍紀渙散的證據一朝被證明為是謊言,那建立在這個偽證上所作的結論,其可靠性以及價值如何也就不言而喻了。
[1]錢剛,《海葬》,三聯書店(香港)有限公司,1990年3月版,第125頁。
[2][美]約翰·羅林森著,蘇小東、於世敬翻譯,《中國發展海軍的奮鬥1839-1895》,海軍軍事學術研究所,1993年1月版,第168頁。
[3]蘇小東,“北洋海軍管帶(艦長)群體與甲午海戰”,載於戚俊傑、劉玉明主編,《北洋海軍研究》,天津古籍出版社,1999年11月版,第426頁。
[4]高魯炎,《大清帝國海軍夢》,西南師範大學出版社1995年8月版,第4頁。
[5]“就依法治軍有關問題訪軍事科學院王安研究員”,《解放軍報》,2006年3月2日第9版。
[6]戴平,“東鄉平八郎的目光”,《文匯報》,2006年9月20日。
[7]石巍、董華武,“‘一摸一看’引出的軍事勝敗話題”,《解放軍報》,2006年8月10日,第12版。
[8]“中國軍艦博物館”網站http://vm.rdb.nthu.edu.tw/cwm/ming/2408_b.html
[9][日]福井靜夫,“軍艦七十五年回想記·世界巡洋艦物語”,《福井靜夫著作集》第八卷,光人社,1994年6月版。譯文見:章騫,“悲壯的航跡——‘寧海’和‘平海’號輕巡洋艦”,《軍事曆史》雜誌,2005年5月刊。
[10]新見誌郎,“鎮遠定遠下駄に履き”,“三腳檣”網站http://www.d3.dion.ne.jp/~ironclad/wardroom/Nagasaki_riot/nagasaki_riot4.htm由上海圖書館章騫先生翻譯。
[11]關於水汽在艙內對人健康的損害,參見[法]勒羅阿,《水師保身法》,江南製造局光緒刻本。
[12]餘思詒,《航海瑣記》,中華全國圖書館文獻縮微複製中心影印本,2000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