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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貼]許知遠:柏林牆與深圳河

(2009-10-22 12:16:54) 下一個
[轉貼]許知遠:柏林牆與深圳河

  突然間,年輕的士兵開始奔跑,然後縱身一躍。這是1961年8月15日淩晨的柏林,牆的修建已進行到第3天,它足有165公裏長,將這座歐洲偉大城市攔腰截斷。它的修建者是東德政府,為了製止居民包括熟練技工大量流入西德。

  被截斷的不僅僅是空間,還有人們對生活的希望。康拉德·舒曼19歲,是負責保衛這座迅速建成的長牆的很多士兵中的一員,他來自Riesa地區的Leutewitz,屬於東德,蘇聯帝國的控製範圍。曆史的潮流注定要深刻的改變他的一生,他3歲時希特勒自殺,而在他4歲那年,丘吉爾發表那著名的鐵幕演講——世界被一分為二,雙方都宣稱自己是自由的象征。

  “過來,過來”,那邊的人一直在喊。這座圍牆已修建到最後一部分,它還沒有變成兩米高、頂上拉著帶刺鐵絲網的混凝土牆,而僅僅是鐵蒺藜的路障。或許康拉德?舒曼自己也說不清當時的內心感受,他大步躍過鐵蒺藜的行動,震驚了所有人,而攝影師彼得·列賓正好在場,他抓住了這一瞬間——頭戴鋼盔、肩負長槍的東德士兵飛過了藩籬。這座牆後來被稱作柏林牆,而清晨的這一瞬間則變成了20世紀最令人難忘的形象,在冷戰氣氛高漲的年代,它被解讀為“投奔自由”。

  在2009年6月16日的《曼穀郵報》上,我又看到了康拉德·舒曼的形象。不是那張著名的黑白照片,而是一座雕像,似乎是鋼材料。在柏林牆倒塌20年後,人們用這座雕像來紀念那個偉大的時刻——19歲青年的一躍是自由的宣言。

  當事人的命運不像照片一樣,不能定格在最燦爛的一刻,“自由之路”則充滿了苦澀。康拉德·舒曼被一輛待命的西德警車接走,並隨後獲取了在西德自由居住的權利,是西方世界自我證明的一個活生生的標準。他定居在屬於西德的巴伐利亞地區,在小鎮Günzburg遇到了後來的妻子。

  但柏林牆的陰影並未隨之消失。在之後的歲月裏,舒曼一定不斷聽說過很多像他一樣的逃亡者的故事,但大多數命運不佳。他們被警察攔截、被槍擊、被電網擊倒……柏林牆從原來的2米加高到3米,觀察塔樓上的探照燈在夜晚格外閃亮。他肯定也擔心仍身在東德的家人與朋友,不知他們會因自己的魯莽,而遭受何種牽連。

  “隻有1989年11月9日(柏林牆被拆除)後,我才感到真正的自由”,舒曼後來說。但即使如此,他還是很少去探望父母和兄弟姐妹,似乎巴伐利亞比他的出生地,更像是他真正的家鄉。抑鬱症也一直困擾著他,1998年的6月20日,他吊死了自己。

  2003年夏天,我第一次去柏林。柏林牆是遊客必達之地,就像是紐約的自由女神像、北京的長城,它是最明確的身份認證。

  哪裏是柏林牆?警察必定對這樣的問題再熟悉和厭倦不過了,他熟練的指著地上的白線,手指一直向遠方延伸過去,還指明這裏就是當年約翰?肯尼迪發表演講的地方。我在這個陌生的城市還沒找到方向,對於這座牆的曆史也並不十分明了,或許也無法猜想165公裏的長度到底意味著什麽,我看到了保留下的一小段柏林牆,上麵盡是各種顏色與形狀的塗鴨,還有一截鐵絲網,旁邊還有很多年輕人的黑白照片,他們倒在了奔向自由的途中。從柏林牆建立後,很多人采用不同方式來躍過它:跳樓、挖地道種種,在後來看到的一份調查中顯示了這樣一列數字:5043人成功了,3221人被逮捕,239人死亡,還有260人受傷……

  這次柏林之行,沒激起我太多的感受,我是一個典型的遊客,隨著旅遊手冊到來,還帶回了兩塊碎石作紀念——它們很可能是1989年憤怒和歡樂的人們砸下的。歐洲人與美國人或許能更強烈的意識到柏林牆的含義,因為這裏飽含他們的悲劇和勝利。而對我來說,它仍是曆史書上的一頁,有點抽象、過度詮釋。

  對於當時的我來說,在它倒塌的1989年,還有一些更為重要的曆史事件發生。除去北京春夏之交的喧嘩與躁動,英國人蒂姆?伯納斯?李還發明了萬維網,它隨即將人類社會帶入了信息時代。一種新的情緒也正到來,政治不再是支配世界的主要力量,商業與技術才是;地緣的劃分也不再重要,全球正在被連接到一起,所有的障礙都將被清除,人們將分享相似的物質與精神成果;關於自由與民主的觀念探討也將暫告段落,曆史已經終結,經濟上的自由市場、政治上的民主製,相輔相成,大獲全勝……

  我這一代人正生活在這樣一種氣氛中。柏林牆,像是已經終結的冷戰,笨拙、陳舊、悲傷、不合時宜……但真的如此嗎?

  二

  2003年,我也第一次去香港。同樣是第一次,對它的感受卻要強烈得多。從濕漉漉的空氣到槍戰電影、流行歌星、金庸小說、《龍虎豹》與葉玉卿。

  它與中國大陸如此相似又如此不同。後來,我乘火車從廣州前往香港,羅湖站兩邊像是兩個不同的世界。一方零亂、肮髒、像是一個在建的巨大的工地,另一方則秩序、整潔,混凝土也學會了如何與綠樹相處。

  如今,香港與廣州之間自由來往,深圳像是另一個新興的香港,至少在外觀上如此。但是,僅僅40年前,這裏仍像是亞洲的柏林牆,深圳河和那些青山上演著很多類似康拉德?舒曼的故事。從1950年代到1970年代末,廣東地區發生了三次逃港風潮。

  逃亡是由本能驅動的,這些難民沒有政治目的,隻想獲得基本的安全。大饑荒和各種政治鬥爭,讓他們不斷的鋌而走險,很多人從深圳遊水過來,一些偷渡者表現出他們在匱乏條件下的創造力,他們在麻袋裏放滿了乒乓球,作為救生圈。他們中很多人的逃亡經曆,是被遣返,再結伴到來,隻要有恒心,他們總能最終到達香港市區。

  在康拉德·舒曼的行動發生一年後的1962年,香港迎來了曆史最大的一次難民潮,在半年的時間內,超過三十萬人湧入了這個擁擠之地。

  香港皇家警察尉遲信目睹了這一景象:“在35公裏的邊境線上,成千上萬的人由中國那邊走向邊界,活像一條條大蛇從‘中國高山\'(梧桐山)蜿蜒而下。黃昏時分,已經有一大群人聚集,他們把自己組織成四五人並肩一列的隊伍,然後在本地民兵的護送下,推倒柵欄,走過來了。大多數是二三十歲的農民,也有老婦人和兒童。他們全都衣衫襤褸、垂頭喪氣、筋疲力盡,大多數人像是十分饑餓的。”

  一位叫劉千石的逃亡者代表了典型的難民經曆。他在廣州附近的農村長大,因為父母經營小生意,他一家人被劃為“黑五類”。1963年,16歲的他躲在一艘漁船底層偷渡到香港。在爬到“資本主義”的岸上後,香港的燈光給了他難以磨滅的第一印象——“似乎特別明亮。”

  這些從“社會主義”來到“資本主義”的難民,成為了香港源源不斷的增長動力。從產業工人到上市公司的老板,從報紙創辦人到工會領袖,他們締造了現代香港的繁榮和進步。一個不同的社會製度,讓人們的創造力以截然不同的方式表現出來。

  “自由是不可分割的,隻要一人被奴役,所有的人都不自由。”很少有人再記得約翰?肯尼迪1963年柏林牆邊的演講了,甚至也很難嚴肅地對待它——它不是冷戰宣傳的一部分嗎?

  同樣,也很少有人會再去認真思考香港昔日的故事了。中國日漸強盛,它的榮耀早已遮蔽了香港的獨特性。至於40年前深圳河旁的悲劇,它是曆史早已翻過的一頁,沒有太多品味的餘地

  我們生活在一個相對主義的時代,所有昔日確定無疑的價值觀,正遭遇質疑。隨著悲劇的淡忘,就連“自由”、“民主”這些基本價值觀也開始被忽略和嘲諷。進而,曆史感的消退開始流行。柏林牆與深圳河,這歐洲與亞洲的兩個小小的路標,提醒我們這一路走來是多麽的艱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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