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戰30周年:北回歸線上的疤痕(全文)zt
(2009-07-09 15:55:50)
下一個
越戰30周年:北回歸線上的疤痕(全文)
2009年3月11日,昆明的一家皮具美容店,52歲的店主趙永剛,坐在滿屋的皮鞋、油漆和皮衣中間已忙碌一整天。金融危機以來,皮具美容店生意差了許多,好在最近送鞋子來保養的人又多了起來。
一個和趙永剛年紀相仿的人徑直步入店內,與他商量晚上聚會的事情。這個人告訴趙,聚會有老首長出席。趙永剛開始為難起來,他想見見昔日的首長和戰友,但又舍不得丟下這滿屋的鞋子。
趙永剛是中越戰爭退役老兵,二等功臣。2009年2月17日,是中越戰爭30周年紀念日,2月份以來,趙和戰友的聚會、掃墓和紀念活動也因此不斷。
3月6日,越南北部老街省老街市,50歲的摩的司機阮文貴又拉到了一個中國客人,這個客人的目的地是城外的老街省老兵公墓。1萬越南盾,阮文貴很高興能做成這筆生意,並且不介意在客人參觀公墓時,在公墓門口等候。
公墓位於老街城外約3公裏,在通往老街市開發區的路上,周圍少有人家。公墓裏空無一人,隻有少數墓碑前有蠟燭或是香火的痕跡。公墓正中的紀念碑上寫著“祖國記功”,紀念碑前隻有一個花圈,上書“祖國永遠記住你們的功勞”。這裏埋葬著一些在中越戰爭中的越南陣亡者,許多人沒有留下姓名。
時近三八婦女節,老街街頭到處都是賣花的攤位,根據習俗,很多人都會買花送給家中的女性。但在公墓裏,一束花也看不到。
見客人對中越戰爭有興趣,阮文貴介紹,自己就是那場戰爭的老兵。阮脫下外套,卷起袖子,他的右臂上赫然呈現一個炮彈彈片留下的傷痕。
在老街市,許多開摩的的司機都和阮一樣是中越戰爭中的越南老兵,他們並非老街本地人,是因為戰爭而留在了這裏。
在2月17日那天,越南河江省境內的1509陵園,同樣鮮有來訪者,整個陵園隻能看到一兩束鮮花。一個越南老兵點燃了香,孤獨地紀念他埋葬在這裏的上千名戰友。
中越戰爭是中越兩國最近的一場有重大人員傷亡的戰爭。據越南官方公布的數字稱,中國有2萬人被擊斃,傷6萬餘人。中國方麵,昆明軍區後勤部編寫的《對越自衛反擊作戰工作總結》稱,1979年2月17日至3月16日,解放軍、支前民兵共犧牲6954人,傷14800多人;2月17日至2月27日擊斃越軍15000人,2月28日至3月16日擊斃越軍37000人。
從1979年2月17日那個漆黑的夜晚開始,中國士兵趙永剛、越南士兵阮文貴和他們各自的戰友,在紅河岸邊展開廝殺。每個人身邊都有大量戰友倒下,每個人都見證了城鎮的毀滅以及百姓的流離失所。戰爭突然開始又突然結束,雖不為他們所理解,卻改變了他們的人生。
那一天早晨,從夢中醒來
1979年2月17日零時,22歲的趙永剛和戰友們接到命令,乘坐橡皮艇從河口縣偷渡紅河,進入越南的黃連山省(現分為安沛省和老街省)。
當時趙永剛頭腦一片空白,感覺像在做夢。兩年前入伍時,趙完全沒想到會打仗。對他來說,部隊隻是個跳板,為的是退伍後可以進工廠。
1978年下半年,軍區首長突然密集地視察,一位首長還在視察之後丟下一句話:“希望你們為人民立新功。”趙隱約感到,“立新功”可能意味著要打仗了。
年底,對越作戰的任務下達。士兵們被告知,中越兩國不再是同誌加兄弟的關係。越南是個忘恩負義的國家,不但大規模排華,侵略柬埔寨,還炮擊、騷擾祖國的南疆。
趙永剛在偷渡的時候,20歲的阮文貴,這個在駐老街的越南地方部隊中服役的士兵,還在睡夢中。阮文貴與趙永剛同一年入伍。高中畢業後,阮文貴沒考上大學,按國家規定進人民軍服役3年。
阮文貴的中學時代是在中越友好的宣傳中度過的,他在高中學習了3年中文,這是當時越南中學教授的唯一外語。在學校,阮被告知中國給了越南大量無私的援助,他從未聽到任何批評中國的言論。
在高中畢業之後,阮發現了變化:許多中學不再教授漢語,而是改教俄語。阮對此感到不安。阮原本是準備訓練後被派往柬埔寨戰場的,但最終留在了老街。
淩晨2時,偷渡成功的趙永剛和戰友們摸到越軍陣地,對方喊口令,他們抬槍便打,不久,趙聽見其他地方也響起了槍炮聲。
趙永剛當麵的越軍,當時大部分正在陣地背後一個磚瓦廠的院子裏看蘇聯電影,對戰爭爆發毫無準備。順利占領越軍陣地後,趙永剛發現,陣地上的重機槍和用來對付步兵的高射機槍都沒用上,陣地前的陷阱裏甚至沒來得及插入致命的竹簽。
兩小時後,河口方向中國軍隊發起總攻,強渡紅河。一個叫謝明的通信兵看著身邊的戰友一波一波地乘坐橡皮艇,高喊“同誌們,為保衛祖國領土,衝啊!”,奮力向河對岸劃去。對岸越軍則對著口號聲的方向猛烈射擊。
約一小時後,中國炮兵開始壓製越軍陣地,炮火映紅了夜空。中國軍隊終於搶灘渡河成功。
清晨,謝明渡過被中國軍隊鮮血染紅的紅河後,才發現自己配屬的連隊突然少了很多人。很快,大批陌生的麵孔填充了剛剛空缺出的位置。
正準備起床洗漱的越南士兵阮文貴被中國軍隊總攻的震天的槍炮聲嚇壞了。此前,阮文貴和他的戰友每天都在擔心中國可能的進攻。此後的日子裏,阮隻知道到處都是中國的炮彈,到處都是源源不斷進攻的中國軍隊。阮與所在的部隊邊打邊撤。
2月17日淩晨,中國軍隊總攻的炮火也將老街市女中專生薑氏梅驚醒。周圍是不斷的爆炸聲,附近的教堂被炮彈炸毀,薑氏梅的一戶鄰居家被炮彈擊中,全部死去。
老街城一片混亂,人們隻知道炮聲是從北麵傳來的。薑的父母丟下了臨街的大片木頭房屋,隻帶著些衣服和錢,在黑暗中拉著7個孩子往南跑。
全家夾雜在難民潮中狂奔,終於逃到40公裏外的柑塘。柑塘火車站擠滿了逃難者。薑家幸運地擠上火車,逃到200公裏外安沛省的親戚家。列車的窗外,是擠不上車徒步往南的人流。
在逃到老街南麵約20公裏的地方,阮的部隊被中國軍隊包圍。他身邊的戰友一批批陣亡,屍體被活著的人遺棄。阮文貴被彈片擊中了手臂,但僥幸衝出包圍圈。不到一個月,阮文貴所在約100人的連隊就陣亡了49人。阮的一個兄弟戰鬥單位則全部陣亡。
趙永剛所在的尖刀排在進入越南4天後遭到重創:被埋伏的越軍前後堵在了一片山穀之中,激戰中,一名機槍手死在了趙的懷裏。趙所在的連隊,在第二天早上清點人數時,包括抬走的傷員、犧牲者、被打散的人,160餘人損失了100人。趙因勇敢榮立二等功。
謝明所在部隊損失更大。“每一分鍾都在死人”,謝回憶,即使在已被攻占的城市也是如此。謝被子彈擊中了腹部。來到柑塘的第三天,謝明和戰友們平時喝水的水塘裏突然漂滿了屍體。大家這才知道此前柑塘火車站發生過肉搏戰,死去的軍人都被丟進了水塘,在水底沉了2、3天後才浮了起來。
“兄弟之間”的戰爭
直到戰爭爆發後,才有一位戰友告訴阮文貴,戰爭的原因是“中國和越南本來走同一條路,但越南背叛了中國想和俄國人走,於是中國要教訓越南”。
很多年之後,阮文貴說服自己,這是一場兄弟之間的戰爭,與抗美、抗法戰爭完全不同,“親兄弟還打架呢!”
在戰爭剛剛開始的時候,趙永剛也覺得自己對待越南人,應該像在國內作戰對待老百姓一樣。
2月17日上午,趙永剛第一次見到逃難的越南老百姓。他有些心疼地看著眼前驚恐的老年婦女和孩子,告訴他們不要害怕,呆在家裏不要亂跑,並分給愛抽煙的老年婦女們煙抽。
趙有時會問村民:“中國好不好?毛主席好不好?解放軍好不好?”得到的答案都是“好”。一些村民在解放軍進村時就翻出早年的毛主席像,掛在家裏。
一次包圍越南村莊,並成功抓獲大批戰俘後,趙所在營經過請示上級,決定向村民們宣傳中越友好。趙永剛所在連隊手持衝鋒槍包圍了一塊水田,其他連隊則跳進田裏,為越南村民插了兩個小時的秧。
村民們好奇地圍了上來,一些村民的臉上帶著笑容。趙永剛覺得那是“皮笑肉不笑”,大家都知道這是表演。
謝明所在部隊也曾試圖建立與越南村民的“友好”。戰爭初期,謝的戰友們被命令見到逃難的越南老弱病殘,要背回來予以救治。但難民們並不領情,一些戰友被背在背上的“難民”突然拔刀捅死。
謝的戰友對此感到費解,抓獲了一名這樣的“難民”後,戰友們審問她,為什麽要殺死中國軍人。裝扮成老太婆的年輕越南女子稱,“你們是侵略者”。
血的教訓讓謝明和他的戰友隻能放棄友好。
謝明在越南鄉村見到了許多從未見過的東西,包括捷克的摩托車、蘇聯的康拜因、法國的裝卸車、日本的收錄機。
在進入越南人家中搜查時,謝突然發現桌子上一個疑似定時炸彈的電子裝置,戰友們立即臥倒,但炸彈並未爆炸。一名戰友壯著膽子按了一下按鈕,“定時炸彈”開始播放音樂。此後謝明才知道,這原來是日本三洋牌收錄機。而法國的裝卸車則被誤認為是新式坦克,被士兵們用火箭彈摧毀。
1979年3月28日,謝明的部隊在柑塘接到了撤退的命令。此時,謝明才知道,3月5日,北京已經宣布了撤軍。
謝明的部隊撤退時,同時完成炸毀當地主要建築物的任務。柑塘政府大樓、百貨大樓、老街市政府大樓、發電廠等建築,以及一個磷礦、大批橋梁被全部炸毀。謝明記得,老街城裏那些法式的漂亮小洋樓也都被炸毀,一些藏有武器或民兵的村舍則直接用燃燒彈燒毀。
趙永剛的部隊同樣邊撤邊炸。被炸毀的許多房屋和設施,都曾是中國援助建設的。中國軍隊撤退後,越南北部的老街、沙巴、同登、涼山、高平等眾多城鎮成為一片廢墟。一位越南記者稱,在高平,“中國人一所房子也沒有留下”。
阮文貴突然聽到中國人撤退的消息時,感到比戰爭的爆發更加難以理解。30年後,阮依然不明白中國人怎麽說走就走了。
一直被往南方趕的部隊開始追在撤退的中國軍隊身後打。阮跟著部隊打回老街,一直打到了紅河岸邊。
阮文貴看到的老街城已經是一片廢墟,兄弟之情蕩然無存,戰友們隻要見到中國人就立即殺死。那時候,阮一見到紅河對岸清晰可見的中國人,就恨得咬牙切齒。
逃到安沛省後,薑氏梅一家很快花光了積蓄。他們沒有回到家鄉老街,越南政府不允許任何市民回到已成廢墟的老街城。薑氏梅一家和其他從老街城逃出來的家庭一樣,靠外出打工或是做小生意努力活下來。戰後10年間,他們的家鄉老街城,除了駐軍,是一座隻能長草的空城。
戰火十年國境線
1979年的戰爭結束後,阮文貴和趙永剛都在一年後退役。兩年後,雙方爭奪重點集中在廣西境內的法卡山、雲南麻栗坡縣境內的老山、扣林山、八裏河東山、者陰山等地。北回歸線以南不遠的中越國境線上,再次成為炮火連天的戰場。
麻栗坡縣烈士陵園的《老山、八裏河東山、扣林山地區對越自衛還擊作戰概況》(下稱《概況》)稱:“自一九七九年我對越自衛還擊作戰以來,越南當局本性不改,不顧我國政府多次嚴重警告,繼續推行地區霸權主義政策,西侵柬埔寨,北犯我國邊疆,先後派兵侵占了我國雲南邊境老山和扣林山地區十個高地。”
1981年5月、1984年4月,雙方在此地展開激烈爭奪。中國內地的各大軍區輪番上陣,與越軍廝殺。《概況》稱,僅其中一次長達100天的戰鬥,中國軍隊就攻克了50多個高地。
戰火在這一西南邊陲小縣燃燒了整整10年,距今天麻栗坡縣中越天保口岸30公裏的老山成為當時聞名全國的戰場。
959名解放軍和支前民兵陣亡者被安葬在麻栗坡烈士陵園,其他一些則被火化後運回原籍安葬。陵園中的陣亡者來自19個省市,最小的年僅16歲,他們當中有的陣亡時入伍僅3個月。
天保口岸不遠處盤龍河畔的一個橋頭曾經是遺體轉運站,村民們記得,整卡車的遺體被堆放在這裏,再轉運走。當地的老太太們從來沒見過這麽多死去的年輕人,以及滿地的遺書和遺物,一起跪在路邊痛哭。
越軍同樣死傷慘重。據雲南省邊防部隊記載,僅在1984年4、5月間連續100個晝夜的激戰中,就擊斃越軍副團長以下官兵數千名。
一名越南汽車兵對越南記者回憶,早上載著滿車的士兵上前線,晚上拉著滿車的傷員和陣亡者回來。滿車的傷員和屍體之間,一段香蕉樹的樹幹上插著點著的香。汽車兵原本以為會有一些傷員能活下來,但在到達目的地後,經常發現一車人裏隻有他自己是活的。
在越南河江省臨近中國一側,遍布著眾多烈士陵園。僅在渭川縣烈士陵園,就埋葬著1600名死於中越戰爭的軍人。
戰爭對地方的影響同樣巨大。
2004年,曾有文山州官員告訴大陸媒體,整個戰爭期間文山州僅直接經濟損失就達19.8億元,間接損失更無法計算,而從1949年到1991年的42年間,國家在該州的固定資產投資僅為8.4億元。
文山州政府的文章曾稱,該州“是從1992年戰後恢複建設才集中了全部精力抓經濟建設的,此前的很長一段時間,在全國人民大搞改革開放的時候,文山的各項工作都‘一切為了前線’,並付出了巨大的代價,作出了巨大的犧牲”。
支前是文山州最重要的工作。州裏成立了支前辦公室。謝明回憶,那時候“最新鮮的蔬菜都給我們吃,香煙要多少有多少”。
文山州的官方資料記載,1984年到1993年間,全州支前物資供應共計糧食11099.63萬公斤、食油678.425萬公斤、木柴煤炭19687萬公斤、肉食2105.365萬公斤、禽蛋及副食品1439.565萬公斤、鮮(幹)醃菜12844.95萬公斤、香煙839.99萬條。這一數字還不包括供應前線部隊生活日用品、馬料、馬草以及計劃外供應及慰問品。
此間,全州文山、馬關、富寧、麻栗坡、硯山、廣南、西疇等各個縣共組織民兵連108個共計10393人,民馬連55個計4838人,3764匹馬。
戰爭也帶給當地一些好處。文山是中藥三七的重要產地。輪戰期間,大批軍人過往導致三七銷量猛增,居民常常隻要挑到路邊就能全部賣掉,幹三七的價格也能在一夜之間每公斤上漲數十元。
另一好處是,戰爭令公路一直修到了老山頂上。
離天保口岸約1公裏的壯族人梁久永,一家都是國營天保農場的職工。10年間,梁家經曆了三次疏散。
1979年的戰爭爆發後,梁久永的母親用壯族傳統背帶將4歲的他背在背上,全家疏散進貓耳洞,洞外,炮火整夜不停。
1981年,梁家再次被通知疏散,一些來不及疏散的村民死於炮火。梁的父親是支前民兵,梁的母親獨自帶著5個孩子疏散。3年後,小學二年級的梁久永剛剛開學,梁家遭遇第三次疏散,梁久永再次離開學校。
1986年,因為梁久永的表娘(爸爸的表妹)是對麵的山裏的越南人,梁家被要求調到其他縣的農場。但梁家斷然拒絕離開居住了數百年的山頭。
梁家此後被停發工資和糧食。這一年,小學三年級的梁久永輟學回家,和家人一起喂豬為生。梁每天和軍人們住在一起,並收集軍人的剩飯喂豬。
梁久永在越南的表娘一家,同樣因為在中國有親戚而遭懷疑。猛烈的炮火中,表娘一家和村民們躲在山洞裏不敢出來,以木薯、野菜為主食。村裏一名少婦冒險出山洞背米,被炮彈炸死。驚嚇和饑餓之中,表娘家親友中的三位老人先後死在山洞裏。
漫長的戰爭令供職於老山前線總指揮部的謝明備感煎熬,盡管是軍官,他也不知道戰爭到底何時結束。
長年的輪戰,令部隊的紀律成為問題,當地也逐漸開始抱怨軍人擾民。
1990年,越南部長會議副主席、國家副總理武元甲應邀訪問北京;越南體育代表團參加十一屆亞運會,中越出現和好的跡象。營以上軍官的政治學習,一度出現要求對戰爭總結和回顧的內容,前線軍官預感到,戰爭或需要結束了。
垮掉的一代
1992年,中越戰爭徹底結束,老山的輪戰部隊陸續撤離。
此前一年,局勢已經緩和。梁久永家和越南的表娘家相隔10年後終於在中國一側再次見麵。梁的母親送給表娘家一小包大米。
表娘家從南方重返故園時,村莊已被炮火夷為平地。田園裏滿是巨大的彈坑和地雷。除了野草,長在田地裏的樹木也有一抱多粗。
生存成為雙方共同的難題。1993年之後,中國政府要求戰區人民“兩費自理”(生產費、生活費)。梁久永的母親於是背著清涼油、感冒藥、針頭線腦、衣服、壯族繡花等翻過山頭,去越南出售。
一個瘸腿、姓田的越南人熱情地接待了梁的母親。田笑著說,他是越南的特工,戰爭時曾帶著10個部下,背著100公斤TNT來中國炸橋。但在半路踩上地雷,失去一隻腳。
田家的房子也被炮火摧毀,隻得在山上用樹木簡單搭建一間。屋子裏隻有蚊帳和被子,屋外的幾顆龍眼樹用來養活4個孩子。
由於地裏地雷太多,沒有人敢種地。梁久永的表娘一家就靠撿炮彈皮、手榴彈,以及拆廢棄的軍事工事裏的“工事鋼”賣錢為生。盡管如此,仍不時有越南村民被地雷炸死。
中國一側,天保農場也有人被地雷炸死炸傷,但集中掃雷之後,農場橡膠生產得以恢複。但生活依然貧困,如果想要現金,隻有挖“工事鋼”賣錢。
梁久永沒能把初中讀完,被戰爭打斷多次之後,梁無法再沉下心讀書。戰爭成了他心中最深的烙印。他覺得自己的心理是畸形的。沒有玩具,也不用上學,梁小時候曾經拆一箱手雷,往河裏扔著玩,或是打槍來消磨時間。梁久永記得,1985年來的一些士兵入伍時間太短,還不熟悉武器,農場的孩子們就教他們使用武器。
梁如今依然習慣性地穿著從軍用內褲到迷彩服、軍靴的一整套軍裝。他熱衷於尋找許多隻有他一個人能找到的中越戰爭遺跡。
在網上,梁久永用自己的專業知識駁斥那些對中越戰爭一無所知,卻無限向往的年輕人。對戰爭和死亡的厭惡,又令他掙紮了很久後決定不去當兵。
戰爭結束後,梁久永到處打工。他走遍了大陸的眾多大城市和雲南的各個邊境口岸。1994年在中緬邊境的瑞麗口岸,梁被當地的燈火輝煌震驚了。
“同樣是國家級口岸,瑞麗人都開始蓋別墅了,我們天保口岸還在解決溫飽問題。”梁對此憤憤不平,他認為,天保口岸被戰爭耽擱了太久。梁後來又去了雲南另一中緬邊境城市畹町,發現比瑞麗更加繁華。1997年,梁離開冷冷清清的家鄉,去廣東打工。
戰後,邊境還經曆了一段混亂期。1990年代中期以前,遍地的槍支彈藥、手榴彈威脅著治安。外地商人來到此地都要保持謹慎。梁也曾借此欺行霸市,強行裝卸貨物。
如今,不論是文山州還是紅河州,依然到處都可以見到“槍支彈藥”、“槍支迷藥”這樣的小廣告,和辦假證的小廣告一起塗在牆上。
就在2009年2月份,梁久永的妻子還在山上挖出了一箱曳光彈,交給附近駐軍。梁對這種子彈的原理和使用方法了如指掌,駐軍的士兵們卻反而從未見過。
在梁的印象中,和他一起長大的孩子們沒有一個“出人頭地”的。與周圍嶄新的樓房相比,梁久永多年前蓋的家看上去更像是個廠房,略顯寒酸。
文化程度不高,脾氣極度暴躁成為一代人的共同特征。梁的一位同齡的發小因為衝動殺人而被處決,梁自己也曾經抄起鐵棍毆打他人,僅僅因為對方朝他姐姐行走的方向吐了口水。
“翻臉比翻書還快。”身邊更年輕的人無法理解梁久永這一代人奇特的脾氣。梁說,他在突然翻臉時,常常想起小時候那些和他一起玩耍的士兵,轉瞬間就變成烈士。
梁自己也險些被近在咫尺的炮彈炸死:幸好炮彈落在一個窪地,死角擋住了彈片。
1992年,薑氏梅一家也回到了老街。此前一年,越南政府才正式允許老街重建。薑家的木屋早已變成了長滿荒草的廢墟。幸運的是,薑家認出了當年的地皮,並在原地開始重新蓋房子。
並非所有的人都能找回當年的土地。越南政府鼓勵外地人重建老街,土地完全免費。薑家的一戶鄰居回來後發現,自己的地皮已被別人占據。
越南南方的年輕人也被鼓勵來老街工作:無需考試,就能直接獲得公務員身份。於是,老街的市區滿是來自全國各地的重建者。如今,老街市已難以找到真正的本地人。
阮文貴也加入了重建大軍。一個家在離河內不遠的越池,來老街找工作的女子成了阮的妻子。阮幸存下來的戰友,很多娶了外地來重建老街的女子。
薑氏梅如今在老街市一家農貿市場旁邊開雜貨店。戰爭令她離開了學校。但薑認為更可憐的是她在隔壁同樣開雜貨店的弟弟。弟弟甚至沒能把小學讀完。
3月7日,薑的弟弟在隔壁的店鋪裏拿著棍子打孩子,孩子哭喊著跑進了薑的店鋪。薑用盡全力也沒能攔住衝進來的弟弟,兩個瓷盤摔碎在地上,破碎聲與孩子的哭聲混雜在一起。
薑的弟弟衝進店鋪的深處一邊繼續用棍子教訓10來歲的兒子,一邊說,“我沒讀書不知道吃了多少虧,你還敢不上學去打遊戲!”
國境線恢複建設的較量
1986年,越南步中國之後宣布“革新與開放”。
1991年,越共總書記杜梅和部長會議主席武文傑率領越南高級代表團訪華,兩國關係開始正常化。這一年,美越關係也出現轉機,華盛頓向河內提出關係逐步正常化藍圖。
從1991年至1995年的5年內,越南國內生產總值每年增長高達8.2%,每年創造100多萬個就業機會。通貨膨脹率也從1991年的67.1 %降至1995年12.7%。這被一些研究者稱為越南經濟的“高速起飛期”。
1992年,國境線雲南一側開始了戰區恢複建設。第二年2月,中越雙方共同努力下,國務院批準恢複天保口岸為國家一類開放口岸。
與此同時,越南方麵對戰後邊境進行了大力扶植。扶植力度之大,甚至引起了文山州官員的緊張。文山州政府部門的官方文件中,詳細列出了越南的具體政策:
扶植內容涉及口岸建設、扶貧、免稅、貸款和教育等方麵。戰時被“淨化”到內地居住的回遷居民得到特殊扶持,政府除向回遷農戶無償提供種籽、化肥和耕牛外,每戶還補助建房費折合人民幣1000~1500元。此外,邊民們5年內免征一切賦稅,政府每月還免費向邊民提供一斤煤油和一斤食鹽。傷殘(亡)人員及其家庭則由國家出資建房。
一份文山州向雲南省和中央政府公開提交的一份《情況匯報》稱:“越方優於我方的邊境扶持政策,已在我方邊民中產生了不同程度的負麵影響,有的傷殘人員抱怨:‘打戰時國家要我們當民兵守哨卡,背彈藥上前線,我們死的死、傷的傷,現在國家的照顧政策還不如越南的好,以後再打戰,哪個還聽政府的話上前線去送死?’”
一些邊民受越方戰後特殊扶持政策的影響,紛紛外遷。上述情況匯報稱,數年來已有398戶邊民自動遷居,其中有198戶752人外遷到越南、老撾和緬甸居住,“既造成不良政治影響,也危及了邊防的鞏固。”
梁久永也通過越南表娘一家的不斷變化感到不平衡。90年代中期,表娘家開始經營洗車廠。此時,梁在越南當主治醫師地一個親戚,下班後還要靠賣醬油補貼家用。但是到90年代末期,梁家在越南的親戚大多開上了汽車。越南由政府出資對民間買車的高額補助也令梁久永羨慕。
如今,戰後的恢複建設重新成為一種較量,雙方都在盯著對方的動作。
2000年,文山州一些縣的邊境村寨開始實施茅草屋改建項目,每家補助5000元人民幣。當地公檢法等單位,也各自掛鉤一個村委會,幫助其建設小康示範村。2006年起,邊境線上居民醫保全部免費。但上述政策隻有擁有國境線的村委會才能享受。
越南同樣如此。一位匿名中國山區邊境官員介紹,越南一方臨近中國的房子靠中國的那麵牆被粉刷得很漂亮,但中國的官員參觀後發現,屋內同樣簡陋。
實際上,山區的貧困至今依然是兩國共同的難題。2009年越南官方報道稱,一個與廣西、雲南同時接壤的山偉鄉共有908戶,5112口人,其中未能解決溫飽的占47.64%。河江省聳辣鄉一個叫聳辣先的村莊,隻有47戶,90%多是貧困人口。
一些越南邊防軍人賣掉自己養的豬和羊,給村民們蓋一種叫做“大團結屋”的房子。村民們哭著說,他們一輩子也沒見過這麽漂亮的房子。
匿名中國邊防軍官稱,偷渡到中國來打工的越南人依然很多。2008年抓住的一名非法入境者,已經一個月沒吃大米或是苞穀這樣的主食。該越南人稱,他來華打工的收入大約是10元人民幣一天,外加吃飽飯。
貧困落後令一些越南山區少數民族婦女被拐賣到中國。同期的越南官方報道稱,一些人隻能賣幾百塊,多的到3200元人民幣。她們大多被賣到中國當妓女,包括一些5-7歲的女童。這些越南女童在中國養大後,不會說越南話,不知道自己從哪裏來的。
而在中國一側,貧困使得一些山民寧願冒險進入政府劃定的雷區,因為雷區去的人少,可以撿到更多的柴火。於是,時至今日依然偶爾有山民被地雷炸死炸傷。
2006年,雲南省副省長李漢柏在雲南省戰區恢複建設工作總結表彰會上說,盡管通過10多年的恢複建設,戰區麵貌有了很大的變化,但遺留問題沒有完全解決,戰區22個縣市有15個是國家扶貧開發重點縣,共有貧困人口近170萬人。
國境線兩側的公墓
1980年,趙永剛退伍後,被安排在昆明市活塞廠上班。此後的30年間,趙幾乎每年都要去屏邊縣的烈士陵園,為團裏的46位烈士掃墓。
趙每月從50餘元工資中單獨拿出5元,作為掃墓的路費。等湊夠了大約一個月工資,趙就會請假,然後踏上去蒙自的火車,再轉蒙自到屏邊的汽車。第三天早上,趙就可以看到陵園裏的戰友們了。
趙在戰友們的墳前點燃一支煙,灑上一杯酒,或是放個蘋果,一邊哭一邊和他們說話。掃墓令趙沉浸在為國捐軀的榮耀感之中。數年之後,這種榮耀感逐漸褪去,趙永剛和戰友們說的心裏話也越來越多。
“大哥,我今天來掃墓,心裏難過。我們打仗,保衛江山,到底為了什麽?”趙對著墓碑說。年複一年,趙永剛在掃墓時嘮叨著自己對退伍兵待遇太低、社會不公、腐敗的不滿。但趙永剛從不在墓園裏提起的是,這場戰爭正在被遺忘,他怕戰友們聽了傷心。
1995年,趙離開了難以按時發工資的活塞廠,開始為昆明各種行業的老板們跑業務。之後,趙找到了一份很有前途的職業:皮鞋和皮具保養。
2月17日,中越戰爭30周年紀念,對趙永剛和謝明都很重要。越戰老兵,是他們一生中最重要的身份。此前的數天裏,兩人所在部隊老兵分別聚會予以紀念。
但這一天對阮文貴並不重要。越南的軍人紀念日是7月27日,這一天,參加過抗法、抗日、抗美、中越戰爭等曆次戰爭的越南軍人都會慶祝。曆次戰爭中,中越戰爭似乎並不那麽重要。
阮從來不去老街城邊3公裏的軍人公墓掃墓,因為許多戰友的屍體早已不知去向。偶爾,阮也會思念死去的戰友,這令他又回憶起對中國人的仇恨。隻是麵對隨處可見的中國遊客和忙著去中國做生意的越南人,阮輕描淡寫的仇恨顯得無處安放。
即使是提到當年老街城的毀滅,阮文貴也覺得沒什麽必要。“如今的老街城比當初大十倍,又先進又漂亮。兩國的關係也早已重歸於好,還提那些事情幹什麽?”
老街城和對岸曾經令他恨得牙癢癢的河口縣城幾乎已經連成了同一座城市。河口的越南商貿街除了為來自中國內地的旅行者們服務,也在為越南人服務:越南人可以在這裏購買國內不能公開出售的東西,比如工藝刀具和成人用品。
並非每一個越南老兵都能輕易放下當年的戰爭。前述河江省汽車兵就在2月17日來到公墓祭奠死去的戰友。汽車兵給每人點了一支香。30年前,這裏是打得最火熱的地方之一,但在現在,烈士們靜靜地躺著。汽車兵說,山頂太冷了,希望2月17日能有人來給死去的戰友們點香,讓他們溫暖一些。
阮文貴不願意去的老街省公墓,趙永剛反而去看過。去紅河對岸的越南看看,是眾多中國老兵的心願。
2005年,趙永剛和老戰友們去屏邊掃墓。對長眠在屏邊的戰友們一番傾訴之後,活著的戰友們決定去老街看看。因為趙沒帶身份證,兩名越南人民軍士兵幫助他們偷渡了過去,中國老兵們為此每人支付了60元人民幣。
趙想去老街省的軍人公墓看看那些被他們打死的越南軍人,這樣心裏會稍稍好受一點。不過走到公墓門口,趙沒敢進去,他怕自己的年齡引起公墓管理者的猜疑。但趙不知道,這座公墓裏麵並沒有管理者。